屋里的粗大画烛还在燃烧,缓缓流下的烛液就像伤心人的眼泪。
这是午后,不是夜晚,但烛火依然亮着。
只要是蜡烛燃尽,就有人会自动续上,即使是白天,换烛的人也没有把它熄灭。
没有人吩咐让它熄灭,自然就不会有人敢把它掐灭。
每一根画烛都做工精细,烛身上的雄鹰展翅欲飞,可现在它们似乎要厄运当头,燃烧着的火苗就快要烧到它们的头顶,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火苗吞噬,变成一团纠缠的烛液,再也没有人会看它一眼。
它们虽然曾经闪耀过,它们虽然曾经照亮过别人,可是当它们消融不见后,谁又会再去想念它们!
人岂非也像它们一样,诞生,燃烧,死亡!这是器物的宿命,也是人的宿命!
——只有存在,你才会有价值,即就是再卑贱的人!
阿永坐在那张名贵的椅子上,双手交叉置于腹上,脑袋后仰,双眉紧锁。他突然挺直了身体,双手按在大腿上,看着秋铎,说道:“秋总管,关于岳帮主这个人的个性,你一定了解。”
“相识多年,略有知晓。”
阿永说道:“他的性情据说随和礼貌,是这样吗?”
“谦和礼让,知书达理,他曾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
阿永说道:“如果有人过分的要求他,但却和他关系重大,他会不会拒绝?”
秋铎托着下巴,闭目思索了一会,说道:一定会。”
“难道他一点也不会关心自己的事”
秋铎说道:“读过圣贤书的人,大多认死理,只要是有违常理的,他们都会拒绝接受。”
“如果有人要他一定接受,他会怎样?”
秋铎说道:“宁折不弯,就像他的剑。”
“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水云剑。”
“那是什么剑法?”
“水云诀。”
“它有什么特点?”
秋铎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仿佛在追忆着春日的蝴蝶,他轻缓地说道:“轻灵、飘逸、迷迷蒙蒙、如梦如幻,置身其中,你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阿永的脸色分外难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秋铎,说道:“他有家人,他一定要回家!”
“想回家的人很多,可是你只要置身水云间,你再也别想回家。”
阿永说道:“有无双的铁剑,他是不是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二十年前的铁剑已并非无双,二十年后的铁剑也只是一柄铁剑,何来的无双?”
阿永说道:“树木每天都在生长,何况一个隐忍二十年的好汉,他难道还在原地踏步?我不相信。”
“你不是不相信,而是你不愿相信。”
阿永说道:“为什么?”
“人很多时候都会企图欺骗自己,那是因为他总幻想会有奇迹发生。”
阿永说道:“生活中的奇迹本来无处不在。”
“奇迹永远都会存在,但它只给那些有运气、有智慧的人准备。”
阿永说道:“‘铁剑无双’就有运气,就有智慧,不然他怎么会名扬江湖,还能活到现在?”
“岳凌云比他更有运气,更有智慧。”
阿永说道:“以二十年前的成败来衡量二十年后的成败,未免言之过早。”
“二十年前岳凌云可以击败铁剑,二十年后他又掌舵‘水云帮’,这个结论难道还不够有力?”
阿永说道:“一柄磨砺了二十年的铁剑,一柄时常插在剑鞘里的宝剑,至少前一柄剑就比后一柄剑更能说明问题。”
“刀法是练出来的,剑法是悟出来的,这个道理你想必很明白。”
阿永说道:“岳凌云难道悟出了剑道的奥妙?”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岳帮主至少悟出了‘水云诀’的奥秘。”
阿永说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云在飘,水在流,人缥缈,剑无踪。”
阿永紧握着的手里满是冷汗,他努力地看向窗外,似乎想试图看见那到底是一柄怎样可怕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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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无双的铁剑。
曾经击败过铁剑的人。
二十年后再次巅峰对决,他们会碰撞出怎样耀眼的光华?
不到最后,你也许永远想不到他的结局!
李存孝紧握着陈旧的剑柄。这柄剑的光华,二十年来从没有出现在江湖人的眼中,只有他自己看见过,他知道,它的光芒已远比二十年前更灿烂。今天,他有自信和决心来找回二十年前的骄傲,这已经无关乎声名和责任,它只是一个男人找回自尊的唯一方式。
这场决斗,他已经准备了二十年。岁月从不会等人,错过了,你将永远的错过,再也别想找回,没有人会逼你,逼你的永远是你自己!
岳凌云呢?
岳凌云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那棵长立在云雾间的古松,挺拔、沉稳。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随时准备刺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他们的眼神就像一泓秋水,双方的身影似乎都沉浸在那滩秋水里。
渐渐的,李存孝有了一种错觉,岳凌云的身体在慢慢地飘起。他飘呀飘,一直飘到了云水相接的地方,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冷冷俯视着他。他自己也仿佛被周围的云水包裹,慢慢的,弥漫的云雾水汽包裹了他的剑,遮挡了他的双眼,而岳凌云的身影却朦朦胧胧,忽隐忽现。
他感觉岳凌云慢慢在他的身前身后走动,高举利剑,偏着脑袋冷冷地审视着他。他很想随着他地移动而移动,可他的双脚似乎深陷在地下;他想转身,可他的身体似乎也是僵硬的;他想刺出他的剑,可他的剑就像被巨大的磁石吸附,根本刺不出去。
现在,他犹如被绑缚的羔羊,只要岳凌云抽出剑,随便切他那一块都行。
李存孝的冷汗雨水般涌出,深深的无力感如掉入了深不可测的大海,他除了等死,再也没有逃生的可能。
他没有被死亡吞噬,因为他始终没有勇气刺出那一剑。手里的剑沉重如千钧之石,他再也拿握不住,“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的人也跌坐在地。
他的汗水还在不停地流,他的呼吸粗重急促。
他现在才彻底明白,自己虽然每一天都在进步,但对手也在进步,而且比他的进步更大。
岳凌云在这二十年里,已经把“水云诀”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水云帮”能叱咤武林数百年,绝不是光凭运气和智慧所能完成的,他们独到绝伦的武功才是根本!
李存孝惨笑着,说道:“我现在总算相信了一句话。”
岳凌云缓缓收势,问道:“什么话?”
李存孝说道:“跑在后面的人,无论有多努力也无法超越,因为,跑在前面的人,他永远不会停下来等你。”
“你以前从没有这么想?”
“我总以为,只要努力,跑到最前面的一定是我。”
“通常情况下这本没有错。”
“非常情况下,他就错的离谱?”
岳凌云沉默了一会,说道:“人有高低之分,艺有难易之道,剑法本身也有强弱之妙;同时奔跑得人也有先后之序,当今江湖,你的剑法也足以载入‘名剑录’。”
李存孝抓起地上的剑,挺立起身体,说道:“你现在是不是想让我赶快离开?”
“你难道不想。”
“我今天本就不是来比剑,事情没有办好,我又怎会走。”
岳凌云眉毛上挑,说道:“一个没有要求别人能力的人,他说得话没人会听。”
李存孝终于抽出了长剑,说道:“有一种人,当他看到别人的诚意后,他会听进别人的话。”
岳凌云盯着李存孝手中的长剑,说道:“这种人就是我?”
“是。”
“你有什么诚意?”
“‘铁剑无双’李存孝的诚意。”
李存孝突然一剑削向自己的左手。
果然是好剑法,随着剑光一闪,他的食指和中指齐根断落在地,而紧挨着的无名指却丝毫无损,光是这份力道的精微掌控就非同小可。
削落在地的两根手指,还在地上轻微地抖动,涌出的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就像屋檐上的滴水,“滴答”之声不绝。
岳凌云脸上倏然一变,厉声说道:“你要做什么?”
李存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说道:“这就是我对自己言语真实性的保证,这种诚意能不能打动你?”
对于普通的人,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不但可以惊着他们,还可以让他们改变很多看法,可是对见惯鲜血和死人的岳凌云,这些还不够。他只是看着李存孝逐渐苍白的脸,冷声说道:“世上能打动人的只有真情,野蛮从来只会让人厌恶。”
李存孝眼里的光芒瞬间变得灰暗,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手臂颤抖得就像被风吹拂得柳条。
“我还有一种诚意,你看见后或许会后悔。”
他的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忽然冷得像雪山吹来的寒风。
岳凌云感觉到了这种寒意,他的心不由一紧、
李存孝突然一剑刺入自己的小腹。这个意外的动作终于让岳凌云脸上巨变,他一个箭步窜到了李存孝的身旁,疾点他的周身要穴。
剑刺得很深,几乎要透体而过。
李存孝软软地跪倒,一只手按在地上,一只手还在紧握着剑柄,鼓出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岳凌云。
“用我的诚意换你的剖腹验尸……如果我的话有假,算是对你儿子毁身的补偿,如果我的话是真的,你一定要在明天日落之前赶到‘苍鹰堡’。”
李存孝的声音已越来越弱,可他说得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钉入岳凌云的心坎。
岳凌云吼道:“为什么?”
“因为秋庄主会在明天日落之前赶到‘苍鹰堡’手刃仇人,永南山如果死了,你儿子的死亡真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定要这样做吗?”
“爱他……就给他一个……公道……”
李存孝挣扎着说完这句话,脑袋一歪,就倒在岳凌云的手臂上。
岳凌云感到自己忽然掉进了刺骨的冰水里,他的自信刹那间瓦解。一个人用自己的性命去否认一件似乎铁打的事实,尽管他是那样荒诞,可你也没有不信的理由,因为这个理由就像巨大的铁锤,它将要把那个铁一样的事实砸碎,你又怎能挡得住!
岳凌云对着早已吓呆的岳浩云,吼道:“用最快的马,最快的车,去接最高明的大夫,快,一定要快!”
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用这么疯狂的声音说过话,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发出这样地吼声,当然,事后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他也绝不会相信自己会有那样的举动。
——不要以为你自己,永远不会做出一些让自己鄙视的事,只是你没有进入那个角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