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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栎(2)酬书赠剑

燎传 良造 10042 2024-11-18 21:30

  回到宅中,无姜一边服侍嬴栎沐浴更衣,一边道:“栎大哥,留侯与你会面之后,就会离开栎阳。”

  嬴栎道:“张良在朝廷里得天子器重,他与相邦萧何,是刘邦的左膀右臂。”

  “所以,后宫与朝廷在立储的大事上,都要相询于留侯。”

  嬴栎道:“我辞官之时,的确听到过后宫有易储的传闻。当今天子,喜爱戚夫人之子胜于太子刘盈。太子温仁懦弱,才华平庸,天子多有厌之。”

  无姜为嬴栎换上新衣,又在郎君面前一一摆上菜肴。只见无姜起了个陶炉,温上了药酒。

  嬴栎看着衣襟上密密的线脚,说道:“姜儿,这件新衣可又耗了你不少功夫。”

  无姜笑道:“缝件袍子,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无姜一边摆弄着杯盘碟盏,一边说道:“那位戚夫人的儿子,可是当今的赵王?”

  “正是,赵王聪慧过人,品貌端正。天子多有亲厚。”

  无姜想了想,又道:“周朝的法理,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子这些年随陛下吃了这么多苦,陛下若要废去太子,那些个老大臣可不会同意。”

  嬴栎莞尔一笑:“姜儿,你若是个男子,保不准能够参议庙堂,决策中枢了。”

  无姜俏皮地说道:“你这话,我听过一次了。你记得东山驿站么?当时你教我用剑,三招之下,你还夸我若是咸阳君在,必定会收我为徒。”

  嬴栎取过温热的药酒,为无姜慢慢斟上一盏道:“你若不说,我倒险些忘了。”

  无姜待嬴栎自满之,便双手奉盏而敬:“大将军,民女无姜,敬你一盏。”

  嬴栎受之,他道:“傻丫头,哪里的将军?我啊,一直是咸阳的卫尉。”

  两人敞怀一笑。嬴栎看着眼前的菜肴,正是一碟清鱼,一盆熬烂的羔羹,以及几豆不知名的醢脯。

  一盏温酒下肚,嬴栎顿时觉得腹内温热顺畅,有种难以言状的舒爽。

  “这酒......在太湖......”嬴栎细细回味着。

  “是清濡酒!”无姜接话道。

  “是了......的确是清濡酒......”

  “清鱼是城外溪水利打的,这羔羹呢,是羊肉。醢脯呢,就是雌豚了。”无姜看着嬴栎一点点地享用,心下甚是欢喜。

  无姜跪坐在侧,继续道:“朝廷的事,我俩就不要再去管了。”

  嬴栎放下手中的骨刀,说道:“姜儿,我既然已经辞官,回到这里,从此以后就不会再和汉室有所牵连了。”

  无姜听罢,双手捧着陶壶,看着嬴栎的眼睛说道:“栎大哥,你这是假话。你还是想去雒阳,去见楚王,是也不是?”

  嬴栎方才连饮一番,神情有些迷怠。他望着空空的酒盏,伸手就去接那陶壶。不想这一下却一把握住了无姜的右手。他接过陶壶置之一边,手上留存着不知是清濡还是无姜手掌的温热。

  嬴栎转头看着她,只见无姜一脸霞红,明眸流盼,美艳夺魄。无姜似有些紧张,她道:“你要去见楚王,谁......谁也拦不住你......”

  嬴栎道:“姜儿,你随我一道去雒阳。”

  “我若走了......这......栎阳的药庐.......”无姜低首嗫嚅时,嬴栎却轻轻捏住她的双手。无姜与他双目一对,心绪瞬时飞出了神窍。

  幽昏的烛火之下,温暖的内室里旖旎缱绻。帐帷之下肌肤相亲,两人沉醉于琁肌柔骨之中。无姜脑海之中浑然空明,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所禁锢住。而自己那沉寂已久的身骸之中,也开始散发出靡醉的气息。无姜想要挣脱眼前的禁锢,但是靡靡之时,早已没了一丝气力。纠缠之时,背后的瀑发忽然被一只大手用力地绞住,无姜挣扎不定,想要推开横亘在胸脯前的大手,然而这眼前健硕的身影,却仿佛在刺探自己一般,诱使着自己与“它”缠绕在一起。此时此刻,无姜脑海里全是“它”的身影。当自己被这一团黑影包裹之时,无姜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吞吐的洪流所刺穿。无姜耳畔迷乱的*与低吼交织旋绕着,柔弱无骨的身体也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热浪所淹没。这一刻,她宛若在这小小的温室内迎来了一场暴雨的洗礼,狂乱之际,自己的矜持与骄傲,全部被这凶猛的影子所撕碎。无姜没有一丝羞愧,没有一丝害怕,反而从心底渴望着把自己全部奉献给郎君,任凭这凶暴蛮横的身影噬咬着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

  无姜的心绪,随着这股激流飞到了天河之外。那撕裂身体的剧痛,突然幻化成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自己猝然地推向那团黑影之中......

  这一夜,浮云移月,两人仿佛置身于高山之中的深瀑,轰鸣的激流将两人的身躯冲刷地一尘不染-当湍流从天儿降,沉默在两人胸壑之中的欢情,难以阻挡般地爆发出来.......

  第二日,嬴栎从醉梦之中醒来。身畔的姑娘此时正背对着自己,独子对着铜镜梳妆打扮。

  无姜听到身后的响动,镜中所见,嬴栎已经起身。她脸上一红,却并不回头。

  嬴栎见无姜正在盘发,先前一直梳成椎髻的长发,如今已经绾成了云髻。从后看去,又是不同于无姜先前俏皮明亮的一种姿态。

  “栎大哥,你看什么?”

  嬴栎痴痴地看着无姜,此时被她这么一问,回过神来道:“这个发髻......真是好看。”

  无姜轻笑了一声,这次终于盈盈转身。今日的她略施粉黛杏眼桃腮。一颦一笑之间风情散溢,说不出的妩媚夺目,让嬴栎惊若天人。

  无姜浅不语,从案上拿起一只簪子,说道:“栎大哥,还记得这簪子么?”

  嬴栎接过去细细看之,发现这只晶莹剔透的簪子,正是当日他在临淄时所得。他点头道:“这是赵国的发簪。”

  无姜起身,轻轻握住他的左手道:“栎大哥,你的左手曾用来使剑。如今,能为无姜簪住发髻么?”

  嬴栎心领神会,他轻轻将玉簪插入无姜的发髻。两人相视一笑,情到深处,便是眼神之间的交汇,也体会到了彼此之间的情谊。

  无姜问道:“栎大哥,你何时动身去雒阳?”

  “明日一早,便从栎阳出发。”

  无姜替郎君整了整衣襟,叹气道:“从姑苏一直随你到此,你要去哪里,我便跟着你去哪里吧。”

  嬴栎握住无姜的双手道:“姜儿,我应你之诺,绝不会反悔。待我再见楚王一面,了却了这桩心事,我便解甲归田,不问世事,从与你在......此厮守一生。”

  无姜叹息一声,和嬴栎出了老宅。她低头注视着门前斑驳的树影,幽幽说道:“郎君有所往,妾身有所至......君之何处,妾之何处。嬴栎,谁让我和你一道,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雨呢......”

  嬴栎站在古槐之下,他看着无姜模糊的身影浸没在天光之中。这一刻,父亲咸阳君与母亲长寿公主相扶而立的身影,又缓缓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帝驾回京后,高祖与萧何陈平等一班重臣定议楚王韩信之罪。

  诸臣皆言韩信有罪当诛,不得轻恕。高祖思虑再三,念在韩信有功社稷,最后还是赦免了楚王。然而,子虚乌有的“谋反”之罪无法轻易免去。高祖下诏,削去了韩信的王位,改封其为淮阴侯。居雒阳。

  韩信被高祖软禁在雒阳,外出行事,多受监察。时日一久,淮阴侯不免锐气尽失,郁郁寡欢。

  这一日,几个“亲随”跟着韩信在城外走猎。众人在洛阳城外游荡了一阵,韩信被高祖的宫人所跟随,自然是没了狩猎的兴致。待到太阳下山,韩信勒马调转,但见淮阴侯一手提着长弓,一手抓着缰绳,神情甚是倦怠。

  走到城门口,淮阴侯忽然见到有两人站在城门之下,往自己这方向频频远眺。待到近前,认出来却是嬴栎和无姜。

  嬴栎看到韩信,上前拜道:“黔首嬴栎,拜见楚王。”

  “民女孙氏,拜见楚王。”

  淮阴侯翻下马来,喜道:“两位何时到的?”

  嬴栎道:“在下携拙荆来此,刚有一日。”

  韩信听到这话,神色顿时一亮,他看到无姜的穿着打扮,顿时明白了几分。韩信不作他想,从腰畔上取下一枚圆环玉佩道:“子正,你与无姜姑娘新婚大喜,为兄不能亲临讨杯薄酒,实乃憾事!”他将玉佩塞在无姜手里,笑道:“一时半刻,没有别的物什,这块玉佩,就送给两位了。”

  嬴栎正要推辞,韩信却纵声长笑,双手各挽一人,大步朝城中走去。

  城外不便叙旧,韩信带着两人返回侯府。嬴栎来到门前,看到匾额上书:淮阴侯府。便问道:“王上,这是何故?”

  韩信摇摇头道:“子正,陛下赦免了我的罪责,但也因此改封爵位。从今往后你我以兄弟相称便是了。”

  嬴栎道:“不敢,在下黔首平民之身,怎敢与君侯......”

  “子正,你就是迂腐!你是咸阳君,为兄是淮阴侯,你我二人,差别几分?”

  无姜轻笑道:“君侯胸襟坦荡自在,倒是栎大哥反而拘谨了。”

  韩信回头看到无姜,见她云鬓瀑发,眼若秋水。与嬴栎站在一块儿,当真一对璧人。

  韩信抚掌道:“正是如此,你这位郎君,总是一板一眼,太正,太直!”

  三人入到府中,嬴栎看着这熟悉的屋室,对无姜说道:“姜儿,天子分封时,此处曾作为楚王在雒阳的宅邸。”

  韩信道:“子正,当日为兄离开雒阳,本以为不会再回国都。但是怎料世事无常......转眼之间,又回到了原处。”

  淮阴侯无奈地笑了笑,他又问道:“两位这次来到洛阳,是为了何事?”

  无姜看了一眼嬴栎,说道:“韩大哥,我二人得知你身在雒阳。便想过来探望。”

  嬴栎言曰:“先前关外的谣言......传入栎阳,天子欲借楚国之事处置在外封王。我与无姜放心不下兄长的安危,这才不请自来......”

  韩信拍着嬴栎的肩膀,点头道:“子正有心了。回到雒阳之后,陛下便行朝议。天子念我有功于汉室,未有追究那子虚乌有的罪名。改封我为淮阴侯。这里的仆人侍卫,都是宫中之人。”

  无姜道:“陛下还是......放心不下......”

  韩信道:“功高震主,主必自危。天子赏罚占夺,我等只能受之。”他看了看两人,便吩咐下人准备酒食,为两人接风洗尘。

  席间,两人把盏言欢,酒到酣处,韩信指着嬴栎同无姜说道:“无姜姑娘,为兄与子正出生入死......可谓生死之交!”

  无姜在旁凝神静听,嬴栎谦言道:“君侯连兵百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愚弟不过是效犬马之劳罢了。”

  “嗨,子正过谦了。军中健儿,愚兄独委你于重任。老秦子弟的飞廉营,可只有你带得起。”

  嬴栎敬道:“随君侯征战,嬴栎无怨无悔。”

  两人将酒爵一饮而尽,韩信瞧着案几,长叹一声道:“子正,可记得井陉之战?”

  “井陉之战......”嬴栎缓缓放下手中的青铜酒爵,说道:“君侯,此仗之惨烈,在下岂会忘却。”

  韩信道:“孙子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赵国二十万大军席卷而来,你我背水一战,将全军生死压于一线......”韩信闭目而谈,回忆着当时在绵蔓水列阵破敌的景象情形,他道:“此战凶险,不亚于垓下之战。战场瞬息之间,倘若主阵之中的兵士不能与你我共同进退,这一仗必败无疑。”

  “兄长将兵之才,可谓罕有。当时我等在魏代两地招募的新兵,连阵法都尚未熟悉。赵军强兵重甲,若是两军摆下阵势正面交战,恐怕是有倾覆之虞。”

  韩信对自己的才能颇为自信,一时间神采飞扬,颇为骄傲。他道:“正是如此,愈是生死存亡之际,吾愈要驱使士卒以决死之气反击赵歇。你可记得钜鹿时,项籍破釜沉舟,九战王离?自古能征善战者众矣,然于战场之上出奇制胜,逆击而战者却寥寥无几。”

  “垓下之战......”当韩信提到这一战,嬴栎忽然想起两人来。

  只听嬴栎问道:“传闻之中,陛下先前正在寻找武涉,蒯彻二人。兄长可知此事?”

  韩信点点头:“武涉已经来到了洛阳......至于蒯彻,此人云游四方,已不知去向。”

  嬴栎想了想,言道:“陛下寻此二人,就是为了当日齐楚谋士游说兄长一事。”

  韩信苦笑一阵,说道:“这又是什么大事?当日武涉让我背汉投楚,我拒之;蒯彻献计三分天下,聚兵自守,我绝之。如今,就算亲自面见陛下,汉室也绝不会放下对我的猜忌。”

  韩信起身走到兵阑之前,看着眼前的宝剑。他右手伸到前方,却又停了下来。

  韩信问道:“子正,你说.......这汉家的天下,还需要我韩信么?”

  嬴栎无法回答,无姜却说道:“韩大哥,假如天下争端再起。你会愿意为汉室效力么?”

  韩信觉得无姜话中有话,遂问道:“此话怎讲?”

  无姜微笑道:“这就要看韩大哥的真心了。”

  韩信终于伸手按住了剑柄。他道:“当年投奔陛下之时,我不曾想到日后会出将入相,甚至进封为王。当年蒯彻让我行左右天下之事,被我所回拒。但是......”

  无姜说道:“韩大哥,你为汉室立下不世之功。朝中的态度,便是陛下的态度。”

  韩信摇头道:“我身处雒阳,每日如履薄冰。真的要做到像陶朱公那般,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他看着两人,说道:“两位如今归隐江湖,不问世事。若是当时我也能挂印而去,又怎会困于今日之局。”

  嬴栎道:“兄长,在下是前朝的旧人。纵然汉室待我优厚,也无法在朝中为官。兄长为汉国重臣,彼时曾外封为王,又岂能一走了之?”

  “前朝的旧人么......”

  韩信若有所思,只听无姜说道:“当今圣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嬴栎道:“当今汉帝刚毅果决,以布衣之姿剑取天下。以我看来,也是顺势天命而为之。”

  韩信道:“子正,在临淄时,你曾言不愿天下百姓再受战火之苦,而放弃复国。如今我再问你,你心中可还存有半分念想?”

  嬴栎听罢,言曰:“故国虽去,秦政犹在。由此足矣。”

  韩信听罢,感慨道:“咸阳君国士之风,愚兄不及你也!”

  淮阴侯此时高举酒爵,两人频频对饮,豪兴勃发。侯府之中难得有贵客拜访,淮阴侯与嬴栎推心置腹纵论古今,一时间,青铜兽樽之中山川皆被吞吐,尽收四海气象。纵然是千古遗事,也自是斟酌而去。

  这一席,从未时摆起,一直到戊时方才散去。

  翌日,韩信上过早朝,便又匆匆返回府邸。他不愿与朝臣多作交道,在囚禁于雒阳期间,韩信正撰写着未有编完的兵书。

  嬴栎夫妇来此,韩信正有与之谈论兵道的打算。淮阴侯遂邀请二人,前往书室叙话。

  韩信的书室,处于侯府内院的一座楼阁之中。平日若无韩信准许,外人皆不得入内。

  此时,无姜翻阅着书室之中的竹简帛书,但有所见,都是一篇篇练兵行军之法。无姜不懂兵事,但见书简之记文,词措严谨,篇目有序,颇有大将之风。

  嬴栎在旁言道:“兄长彼时曾与留侯共纂兵法,愚弟敢问,兵书进展如何?”

  韩信指着周围的竹简说道:“与留侯所编兵书,皆在此处了。”韩信落座,随手拿起一卷竹简说道:“先前,吾与留侯整理历代兵家遗篇,凡百二十八家。其中繁复赘言之篇甚多,尚需定著。”

  无姜赞叹道:“昔日孔子修《诗》、《书》,定《礼》、《乐》,编纂《春秋》,先开儒学兴盛之风。如今淮阴侯整编历代兵家古篇,传书于世,有孔子遗风也。”

  韩信叹道:“孙姑娘过誉了。我等武人,岂可与古之圣贤相比?韩信所学,承于兵家。不过是生逢乱世,侥幸建立功业罢了。”

  嬴栎在旁默默而听,心下别有一番滋味。韩信如今的言语,透漏着一股看破世事的无奈与悲凉。与昔日相比,已去了不少锐气。

  韩信侧身寻了一阵,从竹简堆找出三卷包裹着丝帛的兵法。他将兵法放在案前,说道:“这三卷,是为兄私撰的兵书。分述布阵、练兵、攻战之法。乃是为兄戎马半生之心血。韩信自用兵以来,大小百战,连战皆克,几无败绩。昔日还定三秦,破魏攻赵,降齐灭楚。汉室之江山,大半为韩信所下。西楚既灭,鲁公身死(项羽),为兄纵然有驭兵百万之才,然已无用武之地。今日,为兄就将这《兵法三篇》赠于贤弟。”

  说罢,韩信取过一只木匣,将书简置放稳妥,转交给嬴栎。

  嬴栎脸上一红,推辞道:“兄长,此书既然是兄长心血。嬴栎又何德何能取之收用?”

  韩信道:“子正。当年你为栎阳都尉,率军北击匈奴。破敌灭国,杀伐征战,汝不如愚兄,然论安定天下,守土安民,为兄不如贤弟。我所知,飞廉营的旧秦将校,大半驻守于边关。还望你日后研读此书,将这部兵法流传出去。”

  韩信之意,是希望嬴栎能够为他将兵法授予王廉骆甲等戍守塞外的边关大将。以此应对匈奴进犯,守卫大汉的国土与百姓。

  嬴栎领会到了韩信的良苦用心,他郑重地接过木椟,心中为之一沉。

  韩信道:“今日终究了却我一桩心事。子正,凶乱之时,为兄领兵驰骋,安定天下。兵戈之息之日,便是兵家遁隐之时。这部兵书,该用于国防正道,为百姓所计。”

  嬴栎郑重地说道:“兄长之意,在下自当铭刻于心。绝不违背。”

  韩信悦之,遂说起今日朝会,他道:“朝会之时,廷议决定了国家税度。陛下下了诏令,以十五而税一。推行全国。”

  无姜说道:“天下兵戈既罢,四海之内,当休养生息,重立社稷。”

  嬴栎赞同,他道:“汉王约法省禁轻田租,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汉廷轻傜薄赋,与民休息,如今百姓皆有所生,待到他日,海内必有所安。”

  韩信自言自语道:“安定汉室......”淮阴侯突然说道:“子正,单借佩剑一用。”

  嬴栎双手奉上定秦宝剑。韩信掂了掂此剑,说道:“此剑名为定秦,是也不是?”

  “此剑确实唤作定秦剑,昔日由始皇帝赐于栎阳嬴家,为先父所用。”

  “定秦剑......定秦......”韩信拔出宝剑,他凝视着锋利森寒的剑刃,沉声道:“四年前,你这柄佩剑,为项籍的泰阿剑所断。”韩信还剑入鞘:“定秦可以重铸,然而......秦国却不能再复。”

  嬴栎眉目一蹙,低首无言。

  韩信将剑推回到嬴栎面前,继续问道:“子正,你以为......秦国是因何而灭?”

  嬴栎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楚王。

  韩信盘膝而坐,神色从容安定。他道:“无他,今日有些感慨,倒也不是有心为难咸阳君。”

  嬴栎道:“秦国之灭,乃是因为......先帝的......疾政......”

  “疾政......?”韩信笑道:“朝廷里的儒生,都说始皇帝暴虐无道,滥用民力,对天下用以暴政,倒是惟有咸阳君独言疾政。”

  嬴栎道:“暴政之说,是相对于关东士民而言。然臣下身为关中旧人,幸得君王赏识,跻身庙堂,故得以体会先帝之志。”

  “嬴政鞭挞宇内,拦四海之山川。此等作为,古今少有。区区儒生谬论于庙堂之上,争舌于山野之间,岂能与天子并论之?”韩信轻轻敲着剑鞘,

  他嘲讽道:“昔日汉王听信儒生愚见,固守函谷,险些招至覆灭之灾。若非留侯出手相助,刘氏焉有如今之天下。”

  嬴栎道:“楚王,他人之见,不足以论之。在下于咸阳时,曾助君王理京畿内史之政。朝中诸多政策,尚有涉及。”

  “唔?愚兄愿听贤弟之高见”韩信饶有兴趣地看着嬴栎。

  嬴栎谦虚而言:“不敢。在下之知,皆为皮毛.......”

  只听嬴栎逐字言之:“先帝征发百万,奋击关东,并韩,破赵,拔魏,灭楚,下燕,吞齐。骖駟所发,六国寂灭,不过十载。关东之势,兼并征伐,已有两百多年。六国虽毕,民心未齐。及先帝用李斯之策,立郡县,书同文车同轨,大秦法度,漓然发于四海。诸郡不受,六国相阻。齐地重礼法,三晋逆法度,燕北之地周之遗政......”

  韩信见嬴栎欲言又止,便道:“楚地遗民,怨秦已久。怀王囚丧,荆人悲怜;王翦灭楚,杀伐甚重。荆楚反秦之势,尤盛于六国。陈吴起事于陈,张大楚国。嬴秦社稷终亡于楚人之手矣。”

  嬴栎道:“大秦法度,承于商君变法。孝公以商君为相,治秦定法,富国强兵,兵革强大,诸侯畏惧。然深刻寡恩,法度严峻。秦人虽服,关东视若仇雠。后有诸班之策,推之过急。疾政至之,是以强服之耳。”

  “咸阳君,汉有廷议,以宽刑制,教无为而驭民。咸阳君以为如何?”

  嬴栎沉吟许久,回曰:“汉王宽仁待民,朝廷驭民有术,无为而治,此天下复兴生息之策。秦自二世立朝,赵高相国,未尝有此良政。二世修宫殿,筑陵墓,征四方百姓之骊山,赋敛无度,天下汹汹,民怨沸腾,此为故秦失国之因。”

  “子正,始皇帝推峻法疾政,二世滥用民力,挥霍无度,确为嬴秦之倾覆。然天下之间,不止有秦,更有六国。六国之下,尚有田荣,赵歇、项梁之流。惠文王时,张仪见秦王曰‘削柱掘根,无与祸临,祸乃不存。’嬴政破关东于鼓掌之间,不能除绝后患,致使六国发难于野。嬴政在,诸侯不得立;二世失政于庙堂,待陈吴一呼,天下百应。此为张耳、赵歇、魏豹者从反也。”

  韩信继续道:“秦有强兵之利,关山之险。七国之中,变法又最为彻底。国富民强,法度吏治,皆有章轨。然强如秦者,三世而亡,盖因未博仁德于海内,未施善政于百姓。此为秦政之失也。”

  嬴栎叹息了一声,心中思绪难平。他自北地郡从征荥阳之后,一直追随韩信东征西讨。在汉军开辟北方战场的战事之中,先后平定的代魏赵齐等复辟四国。魏赵齐三国的诸侯贵族,也几乎在惨烈的战争之中被悉数杀绝。于嬴栎而言,自秦末至汉初这短短的四五年内,华夏大地上彻彻底底地经受了一番血雨涤荡。昔日诸侯国的后人几乎尽数诛绝,存活下来的将领君侯,也不再是六国的后人,多是军功大将。而当年维持在华夏数百年的战国七雄之格局,也由大汉皇帝刘邦重新再造。关东诸侯复辟的野心终究没有实现。

  嬴栎收敛心绪,又言道:“四海之内皆为汉土。当今天子刚毅英武,仁厚爱民,百姓附之。嬴栎秉先君之志,至今不忘。然......汉立社稷于雒阳......我已再无复兴之心。只盼刘氏天子能与百姓同利,使四海安宁。”

  韩信听罢,与他二人缓缓走出书室。他眺望着雒阳皇宫的钟室,又道:“子正,七国的诸侯......都已不在了。从今往后,天下......只有汉国,没有诸侯。英布、彭越之徒,早晚也会为刘氏所逐,所谓韩卢奔,而蹇兔逐......”韩信听到远处厚重的钟声,谓然一叹。

  嬴栎与无姜又在雒阳盘桓了几日。为避免自己的身份让朝廷起疑。嬴栎不愿长留雒阳使韩信再受猜疑。两人遂在第四日辰时雒阳开市之际,返回关中。

  韩信见无法留下嬴栎,便命老仆准备了车马与盘缠,送二人出城。

  今日云销雨霁,天色明朗。韩信带着老仆为嬴栎、无姜践行。

  车马已在洛阳城外十里处的乡亭等候。三人对饮一觞,望着洛阳城外广阔的平野,不禁感慨万千。

  韩信怅惘道:“子正,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这几日承蒙兄长照料,与君相别,终有再会之机。”

  嬴栎抱拳相言。

  韩信点点头,向无姜贺道:“无姜姑娘,但愿你与子正白头偕老,永结秦晋之好。”

  无姜盈盈一拜:“承兄长之言,无姜不忘。”

  此时,嬴栎从腰畔解下定秦剑,与无姜双双半跪在淮阴侯面前。韩信惊诧,便欲扶起两人。嬴栎不受,拜道:“兄长于嬴栎有知遇之恩。今日,栎以定秦相赠,回报兄长大恩!”

  韩信先是一愣,继而心下涌起阵阵波澜。他站在二人面前,看着嬴栎高举在自己面前的定秦剑道:“受咸阳君赠剑,韩信足慰平生矣!”淮阴侯双手接过宝剑,他手中紧紧握住定秦那早已斑驳粗糙的剑鞘,一时悲欣交集。从此,那柄定秦剑便一直陪伴着韩信,从雒阳直到长安,一直再到长乐宫的钟室.......

  嬴栎与无姜复拜,只听嬴栎朗声道:“雒阳之会,与君侯良晤。愿他日以黔首之身,与兄长把盏言欢!淮阴侯,后会有期!”

  说罢,嬴栎携着无姜之手,向着乡亭方向,飘然远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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