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秦婉身着深紫色的马面裙,低头踏了进来。她转身将门关上,福了福身子道:“小姐,奴婢来晚了。”行了礼,她这才规规矩矩地抬起眼帘向沈月华望去,眼角扫过顾呈瑜,身子突然紧绷了起来!
怎么是他?!
大齐太子为何会在这里?不,他当然有可能出现在沈府,但他怎么会轻易见她?秦婉心里快速飞过无数思绪,但连一丝都抓不住。难不成,难不成她的身份暴露了?
不,不会的。
秦婉握紧手,指尖嵌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还能保持清醒。
一定要冷静,说不定她已经获得了沈月华的信任,这才能进来服侍。她迅速低下头,做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抬脚,打算走到沈月华身后侍立。
“别动。”顾呈瑜开口,这丫鬟的武功不弱,以防万一,绝不能让她靠近阿月。
秦婉手脚几乎都要僵住了,她不得不自然地看向顾呈瑜,一脸不解地道:“小姐……”
“服侍我这么久,你应当也算清楚我的性子。”沈月华想起以前还算融洽的主仆时光,眉心微蹙,淡淡道,“秦婉,你真的祖祖辈辈都是大陈人士?”
沈月华做事干净利落,最不喜欢拖泥带水。
听她这般问,秦婉心里惴惴不安。事情八成是败露了,她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想要伺机而逃。但口头上也必须回答:“奴婢不敢欺瞒小姐。”
“好。”沈月华拿起紫檀小几上的契书,扔到秦婉面前,“给我认认这是谁的字。”
谁的字?
秦婉生疑,弯腰捡起契书,豁然闯入眼帘的是“温隆”两个血字!
血字!
她忍不住踉跄了两步,脸上的冷静龟裂,恐慌迸射而出:“他,他怎么了?小姐,他是您的表哥啊,您把他怎么了?”秦婉一句话上前一步,步步迫近。
顾呈瑜蹙眉,带起掌风,把秦婉逼退了几丈远,顺便从她手里夺回了契书。
这样也保险一些,他冷声道:“秦将军算是一代名将,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温隆暂时无碍,但他是身败名裂,还是能安安稳稳地迎娶秦瑶,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轻轻一掌的掌风,却能够让秦婉的五脏六腑有种被万千巨石压迫的疼痛。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顾呈瑜,仿佛没有想到这世间竟还有人能把内力练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喉头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儿,她强行压制住,压着嗓子道:“顾太子请把话说明朗些,我听不懂。”
还算硬气。
顾呈瑜扫了眼她手里的契书:“若是这张纸被呈到明帝的几案上,你猜温隆下场如何?”
虽然大陈京城内派系林立,但毕竟都是暗地里做的勾当,真让明帝看到了这纸契书,不仅温隆本人,连温府怕也是要万劫不复!秦婉冷笑道:“温府遭殃,我就不信沈府能好到哪里去!”
“若有本太子作保呢?”
有顾呈瑜的势力在,一切都另当别论了。大齐的高压下,每个人都会安然无恙,但温隆引以为傲的气节将荡然无存。誓死效忠大陈,却被大陈怀疑舍弃和放逐。同样是现身给国家的武人,秦婉太清楚了,那相当于活生生抽去了他的灵魂!
秦婉恨极,咬牙道:“小姐就不怕沈夫人伤心吗?他可是你表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沈月华刻意做出淡然无波的样子来,无非是为了欺骗秦婉,“为了保护除他之外的所有人,我会这样做。”
“不是这样的!”秦婉几乎是嘶吼了出来,“只要现在毁了这契书,谁都不会有损失,小姐你可以保护所有的人!”
沈月华摇头,坚定地道:“不可。”
跟着沈月华也有一段时间了,她的聪慧,她的果断,她的冷漠,她都见过,然而却不曾想对待自己的亲人,她还能如此。
秦婉心痛如绞,声音嘶哑地问:“为何不可!分明就是小姐的选择啊!”
“不,这是你的选择。”沈月华从顾呈瑜手中拿过契书,仿佛是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表哥能签下它是为了保你一命,没想到你却不能同样对他,果然感情是有深厚之分。”
“他,他……”他居然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这一霎,秦婉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触动,痛哭失声,靠着门框委顿在地。
沈月华瞧着心酸,但为了计划却不能不继续说下去:“用探子名单换契书,或者和亲过后,这张纸便会出现在明帝面前,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探子名单!
秦婉木然地看向沈月华,一颗泪珠无声地滑落。和亲过后再利用契书,到时候摧毁的不只是温隆一人而已,还有秦瑶,还有远在大梁的秦府。梁帝疑心重,即使和大齐沾了一星半点关系,拥有世代功勋的秦府也不会幸免。
如果她不写,她所珍视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
但若是她写,哈,哈哈哈!那她秦婉还是秦婉吗?她还配姓秦吗?她的傲骨和尊严,她赖以生存的信仰和正气,都会化为灰烬吧!
这是一个几乎要将她撕扯为两半的抉择,她不知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秦婉抱着头,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意念。
对了,她现在,连求死都不能……
沈月华狠心偏过头,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漾起波澜。
人生在世,所有人都在苦苦煎熬。难以两全,唯有割舍,譬如活生生的将灵魂割裂成两半,然后忍痛舍弃。当初的她也经历过这种痛苦,从清高傲物的医者变成狡诈权谋的女子,只用恨做支撑,用报仇为信念,修罗地狱也不足以形容。
但幸好,她遇到了他。
顾呈瑜仿佛能感受到沈月华心底的黑暗,他看着她,璀璨如星子的双眸给她希望的华光。
“乌菱雪。”
“属下在。”一身黑衣的乌菱雪推门而入,抱拳跪地。顾呈瑜“啪啪”几下封住了秦婉调动内力的穴道:“交给你,若有闪失,以死谢罪。”
乌菱雪容色不改:“遵命!”
天色尚早,没几日沈星敏就要嫁了,沈府上下倒是喜气洋洋的一片。唯有灝远轩里头安安静静,各司其职。沈月华坐到石凳上,眉头渐渐隆起,显得心事重重。
顾呈瑜牵起她的手:“心里难受?”
“有点儿。”沈月华看向他,疲惫的神情尽显,“秦婉心思纯良,这选择太残忍。”
“还有很多比她心思更加纯良的人,连选都没得选。”顾呈瑜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安慰道,“天下大势,不进则退。越早结束这种局面,才有越少的人卷入纷争。”
“嗯。”
身在其位而谋其事,顾呈瑜身不由己,谁都是身不由己。
要怪,只怪这纷纷扰扰的乱世!
接下来几日,沈星零守着规矩,没怎么冒头。沈星零破天荒地低调了不少,整天就知道乖乖地陪在太夫人跟前,做足了孝顺的模样。
吉日很快就到了,刚好,这日也是琴妙和萧天的七日之期。
原以为萧天会轰琴妙走,结果他压根儿都没意识到期限到了,还装作讨厌琴妙的样子却时时刻刻关注她的动向。
也算是这段时间里唯一的喜事了。
从凌晨开始,沈月华就一直陪在沈夫人身边,沈夫人近日身子愈发重,还突然患上了嗜睡的毛病。沈月华把她屋子里所有的摆设全都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再加上事情烦扰太多,也便抛诸脑后。
等沈星敏拜别父母,坐上喜轿离开沈府后,沈月华把沈夫人扶回暖阁。
“娘,玉姨娘没来过吧?”最好确认一下,千万不能有一点闪失。
沈夫人觉得眼皮很重,窝进褥子堆里,摇摇头:“自我怀上她就没来过,四姐儿也没怎么来,娘知道你担心什么,没事的。”
沈月华静静地诊了半晌脉,点头道:“脉象还好,但孕期的其他脉象会多有不准,您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吧,老爷时常在为娘身边陪着,不会有事的。”沈夫人已经合上了眼,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大约是临盆的日期渐近,便也劳累许多吧。
沈月华给沈夫人把锦被盖好,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暖阁。这时,品画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小姐,请随奴婢来。”
品画跟了沈夫人十几年未嫁,是个值得信任的老人了。
走到与暖阁想通的绣房,品画从花梨柜格上取下一双小孩儿穿的鞋子。针脚细密,绣工精致,一看就是沈夫人的杰作。沈月华接过,婆娑了几下,想到幼时的欢乐时光,不由地带起了笑,她问:“娘这几日不是犯困吗?她何时做的?”
“夫人几个月前就开始做了,昨日还差不少,连夜才赶完。”品画道,“奴婢怎么劝都不听,非说要在小姐生辰的时候做好,今儿困得差点儿在三小姐婚宴上睡着。”
怪不得沈夫人近日格外的不在状态呢。
沈月华捧着精巧的小鞋子,简直爱不释手。
品画瞧她心情还好,斟酌了一下语句,缓声道:“小姐别嫌奴婢多嘴,您这么聪慧,夫人的心事您怎么能不知道呢?”
沈夫人最操心她的亲事,绣小鞋子即是在怀念沈月华小时候,又是在期待外孙。
“我知道,辛苦你了。”沈月华笑笑,没再说其他。
“奴婢应该的。”品画心中叹了口气,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主意大的不行,根本就不像个闺阁小姐。这世上,女子就是嫁人相夫教子的,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从主母院子里离开,天色正好。
沈月华捧着小鞋子,越看越喜欢。绿衣在身边叽叽喳喳地夸赞,羡慕得不行:“夫人绣的东西真好,比秦婉绣的都好!”
红裳连忙拽了拽她的衣角,摇头。
绿衣吐了吐舌头,低头道:“奴婢错了。”
“你们先下去,我一个人走走。”沈月华想到秦婉,心头像是堵了一块。她缓步朝花园的方向走去,今日大多数下人都在前府帮忙,内宅里倒是清静不少。
此时正是初夏,还不算太热,微风斜着湖面的水汽吹来,挺舒服。
沈月华在出神,并没注意到周围,突然一个橘红色的身影闯过来把她轻轻一撞,她后退了两步,抬头看,已经不见了人影,手里却被塞进了一个卷轴。
这是什么?
她疑惑,但沈府在沈天赐的掌控下向来安全得很,不必太过于戒备。缓缓打开卷轴,画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身着白衣,仿佛遗世而独立的一朵水仙,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温柔月光,渺远得不食人间烟火。
有些熟悉,会是谁呢?
沈月华把卷轴收起,继续沿湖畔信步走着。
不远处,有一大片绿色的荷叶缓缓浮现。她定睛一看,荷叶上也放着一个卷轴,和她手中的一模一样。荷叶好像通了人意,径直朝岸边飘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