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天在推开门看见讲台上朱德福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在瞬间停滞,心脏如入冰底,周围嘈杂的念书声也在此时消去了大部分声响。
“几点了才来!”朱德福喝道。
何小天呆站在门口,只恨不能当场与世隔绝,或者自断生路,想自己早上也许就不该洗脸,也绝不肯将原因归咎于起床太晚。
“什么原因你迟到了?”朱德福看着他。
何小天此时也不愿多作辩解。一来在封闭式管理的学校并没有喜欢过马路的老太太,很少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能导致学生迟到。二来他也不愿在朱德福面前多说话,毕竟撒谎只有撒对了人才能叫撒谎。
“起晚了。”何小天这话说的并没什么底气。现在的时间已经是6:03,以前朱德福强调过很多次关于迟到的惩罚,但是因为更新的版本太多,何小天已经不记得最新版到底是回家反省还是什么别的了,眼下他的大脑还在紧张的回想着。
“进去吧。”朱德福知道何小天不是那种调皮的学生,只要别太过分,也懒得多跟他计较。
第一节上课铃声已经响过,封泽和几个值日生才刚刚从卫生区回来教室。只见李育新却不在教室,他便问谭雁道:“你去找数学老师了没?”
谭雁正苦苦计算着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而不得,急得一脑门汗,头也不抬道:“没,他来还不如不来,你要去你去吧。”
封泽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身为课代表上课前若是不去找老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他喝了口水,回身便想去找李育新,却不想刚出教室,就听得东面拐角处李育新的叫声:“几点了你才来!都什么时候了!都上课了你才来!”
封泽吓了一跳,赶忙后撤两步,退进门来,心下又不由得连连喊冤。但若把原因明说出来把锅甩给谭雁,又不免显得自己过于小气。好比哑巴吃黄连,不但有苦没法说,而且又噎住了,咽且没得咽,吐还吐不出。
何小天道:“李育新给过你好脸吗?”
封泽道:“从来没有。”
何小天道:“那就撂挑子不干了呀,让他爱找谁找谁去,耽误事还受气,图啥。”
封泽道:“算了,没必要。”
李育新大踏步进教室,余怒未消:“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两个课代表,一个去的也没有!你看看表都几点了?都七点半多了才去!都上课几分钟了!”
吼完之后,他抬头看看时间,已经上课将近五分钟了。人对于期待中的完整突然变为残缺时所发生的态度变化,往往要大过这件事物变化本身。李育新只觉时间已过大半,当下也不再多说,赶紧讲起课来:“16题讲过多少遍了!考试一做一完蛋,你们到底是怎么学的?怎么听的课?我说过要做有心人,要学会总结,你们一点都不上心,这样如何得分?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个题,以后不准再做错。再看17题,你看看这道题,做错了多少人?你们不会还不知道学,咱是在考大学,是在拼高考,分数不重要吗?我们一次一次讲,一次一次讲,你们真是浪费我的时间。我说过不会做就记牢他,结果你们一考就完蛋,一考就完蛋,这个题我不再讲了,记牢它。18题,哎呀18题,多简单啊,ABCD你怎么会看出是个菱形来?这怎么可能是个菱形呢?”
谭小花道:“ABCE。”
李育新道:“你写的那是ABCD。”
谭小花道:“我写的是ABCE。”
李育新道:“D和E我会分不出来吗?这个题我这么一提示,你们肯定就会了。好了,咱看19题。哎呀,19题就更简单了……”
化学课。
朱德福道:“这种低档题都做错,说明你就是个低档人。以后再做错就不是点点名了,我要让你的皮肉受一下苦。不给你留点残酷的印象,你没有个数。好了,这套题就处理这么多,利用剩下的时间,和第5节自习课做一下另一套卷子。”
今天是高一高二月考的时间,为了不影响他们考试,喇叭里暂停了全校上下课的铃声,大课间也取消了跑操。时间虽然已到下课,走廊里却没有任何一个班级外出的声音。
因为第一节也没下课,王文强已经憋了很久的尿,眼看时间已经离下课过了五分,料想朱德福也不会再来了,于是喊上李振壮胆,打算去厕所解决一下。
却不想二人刚到门口就撞见了进门的朱德福。
“干什么!”朱德福叱道。
王文强怯声道:“去厕所……”
朱德福道:“几点去厕所!”
王文强道:“下课了……”
朱德福道:“你看哪个班下课了,怎么就你特殊!不想学就走!报名都报完了,人家李凤凤报完名就走了,你现在连二线都进不了,上不上都一个样了!还憋不死吧?赶紧滚回去!”
两人又灰溜溜的回了位子。
朱德福走上讲台,道:“上一次考试前10名的站起来。”
十人相互看看,希望能从周围人的眼神或者口型中提前几秒弄明白所为何事,但事发突然,几人也都无从知晓。
朱德福道:“都看好了,以后所有的自习课,这10个人不出去,谁也不准出去,受不了就请假。放了学,他们没往外走,你们也要在这里坐着。”
黄子敬道:“他们中午都学到12:15。”
朱德福道:“那就跟着一样,还用问吗?张建阳你看住了,你们这10个人没出去,谁要是出去了就是早退。学习,坐住是第一要求,也是最低要求,只要有纪律约束的地方,就不会有自由,这辈子除了在自己家里你父母管不了你,你去哪里都有纪律约束你。这是关于自习课怎么走的问题。你们10个人该怎么着怎么着,如果每一道题没做完,那就等做完再走,不能因为他们做到一半就走。一个知识点没复习完,那就等复习完了再走,别模棱两可,不用考虑他们,你们学你们的。谁要要想早走,你就靠进前10名,不要以为前10名多神秘,前10名才6个过一线的,很好进。
第2个,每天早自习值日生记下最后到教室的5个人,作为当天擦黑板的人。这一周就先算了,已经有干的了。以后每天都这样,到时候我就过来拿,不用管几点几分,就记最后5个。有不上早自习的,就从后面5个往前抹掉几个,如果记了5个,有两个人没上早读,你就把最前面的两个人抹掉。今天早上,四班5:56有两个学生来晚了,就去那个小黑屋罚站了,咱们有人拖拖拉拉6点了还没来。咱们早读可以不来的只有李海霞,作为一个体育生,他们有他们的安排。还有张亚楠可以不来,张亚楠现在处于外出学习期间,说实话,我放你在教室学习其实是违反学校纪律。现在是无声课间,下了课不准说话,一直持续到高考,如果不上课间操,就只有10分钟的课间,下了课不准说话。你看,这么久没去厕所,你们两个也没憋出事来吧?
咱发的那张网上报名信息表,都核对一下,姓名的字有没有错,身份证号、注册学籍号有没有错,性别不重要,录取通知书邮寄地址印错了就改在上面,一会儿收上来,我马上就会去改,今天下午5点就会自动关闭了。这本来就应该是你自己报名的东西。还有每个人都有一个查成绩的密码,就是你姓名的第1个字母加123456,不分大小写,比如王娜就是WN123456。”
王娜道:“那么多叫王娜的,如果重复了怎么办?”
朱德福道:“重复就重复,怕什么?密码重复不要紧。别忘了密码,你们将来要在网上查成绩。”
中午12:00,伴随着教学楼内一声桌椅摩擦的轻微轰响,很多班级已经准时放学了。
“有一种动物让我钦佩,它的名字叫麻雀。麻雀被人捕获后不吃嗟来之食,不忍受笼狱之灾,绝食而死。表面上看,麻雀死得傻。实际上,正是麻雀的赖活着不如好死的哲学,导致至今无人豢养麻雀,使得它们的后代受益,永远在天空享受自由的阳光。”但被豢养已久的学生总难在瞬间达到郑渊洁的高度。三班因为新整改的条例刚刚颁布,正处在惩罚最为严重的时期,所有人都明白此时应当先避其锋芒,因此并没有人敢于为自由献身,但很多人心中对于午饭想吃而不得的急躁也已经不言而喻。精神的控制往往要比肉体的控制要有效得多,肉体控制得了一时,而精神却可以控制几世。
张亚楠最先克制不住,喊道:“陈仁刚,你快走啊。”
陈仁刚不予理会,继续算着他的物理题。
张亚楠又喊:“你打开门出去再进来好吧。”
陈仁刚还是纹丝不动,张亚楠便又将希望寄托于姚奉瑜身上:“姚奉瑜,你出去再进来好吧?”
时间已经到了12:05,前十名的学生都还没有人走,后几排的男生女生们也都已经坐不住了,于是私下一商量,二十多人纷纷起身往外走。
刘培根伸手打开门,想让后面人出去。却不想一群人只是堵在门口,没有一个人愿意踏出第一步。
刘培根回头问道:“张建阳,记不记名?”
张建阳早已不堪其扰,只觉这些人反正也不学习,还一直在聊天扰的别人也心烦,还不如早些走掉的好。只是当下步骤正计算到要紧处,生怕思路被打断,便只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话。
刘培根点点头,一把将王文强推了出去。
封泽对何小天道:“什么时候你要买饭就提前和我说一下,我第一个给你开路。”
何小天道:“好。”
12:16,何小天才出教学楼,苏龙潜就从后面追了上来,说道:“我觉得在教室坐到15不太靠谱,10分的时候就有A班的学生到我们班玩了,根本学不进去。你说这个时间还卖不卖午饭?别卖光了。”
何小天道:“问题不大,那么多窗口,怎么也能凑一份。”
苏龙潜道:“刚才自习课的时候,李长君让我们把水都倒了,不让我们喝水了。”
何小天道:“为什么?”
苏龙潜道:“课间的时候,他见我们班学生去打水喝,然后就进教室,让我们立刻把水全部倒进厕所,说以后想喝水,就先在宿舍喝个够,不准在教室喝水。”
何小天道:“这不会是衡水中学教他的吧?”
苏龙潜道:“应该是。”
何小天道:“真是一群疯子。”
苏龙潜道:“我现在都有点想死了。如果现在能地震多好,地震就不用高考了。”
何小天道:“你想多了,地震了也要高考的,不过就是晚几年,还耽误事。”
苏龙潜道:“我们宿舍的人都太能学了,在教室学到15之后,马上跑到餐厅买两个馒头两根火腿肠,然后赶紧跑回宿舍一边做阅读理解一边吃。我要能有那个劲头,我也很厉害了。”
下午,语文课。
夏如花专门发了一张关于命题作文如何起题目的讲义,讲道:“做梦是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但梦的内容却是异常丰富,形式是异常多样的,请以‘梦’为话题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作文。谁起来说一下?张建阳你说。”
张建阳起身道:“人生如梦。”
夏如花道:“你这题目写的太消极了,人生如梦,意思就是努力了一场等于白费,对不对?不行,你这个一看题目就得不了高分,最好起一个积极向上的。比如这个考生的‘让美梦成真’多好,多么积极向上。这篇很简单,不多浪费时间,看下一篇,以‘年轻’为话题作文,谁起?李颖你来。”
李颖起身思索片刻,道:“年轻的战场。”
这话一说完,封泽赶紧拽过何小天,指着自己笔记本上的字让他看。
何小天正在发呆,被这突然的一拽吓得一哆嗦,又见封泽的笔记本上写着:年轻的战场。当即说道:“好巧啊。”
谭小花道:“我年轻,我怕谁?”
夏如花道:“很好,谁还有?”
谭小花道:“我还有,趁着年轻。好了。”
夏如花道:“嗯,也不错。”
谭小花道;“我还有一个,青春飞扬。”
夏如花道:“好,很好,如果高考起这么青春有活力的名字,最起码保证45分以上,稍微再写一写就50分了。不像张建阳,还人生如梦呢。不是有部电视剧叫《激情燃烧的岁月》嘛,这个题目也很好,还有这边风景独好之类的。这篇关于诱惑的,李雪莉,你说一下。”
李雪莉起身道:“当诱惑来袭。”
夏如花道:“很好,当诱惑来袭,很有悬念。姚奉瑜你说。”
姚奉瑜原本想的也是当诱惑来袭,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被人占用,而且自己又这么巧的被点了名。他想了很久,终于也没想出在气势上能与“当诱惑来袭”势均力敌的句子。
王娜道:“别让诱惑挡路。”
夏如花道:“对,这就不错,你看姚奉瑜,什么都说不出来。下一篇以阅读为话题,谁会?”
刘晓霞举手道:“悦读,一道线,然后让生活更美好,然后悦是那个开心的悦。”
夏如花道:“说的太快了,你到黑板上写下来。”
刘晓霞走上讲台,写下:悦读——让生活更美好。
夏如花道:“很好,这个悦和那个阅是谐音,谐音双关,非常好。王腾飞,你作为语文课代表,想起个什么题目?”
王腾飞原本想出来一个题目是:阅读——让生活更美好。但如果到现在才说出来,气势上明显就不如刘晓霞,还有可能会被认为是抄袭,而且还抄的不咋地,远远达不到抄袭后浪推前浪,原创死在沙滩上的力度,说出来只会叫人笑话。
夏如花道:“前些年有一首很火的歌,叫《爱拼才会赢》。我觉得不妨改成‘爱书才会赢’。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可以写个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可以写个书中自有颜如玉。还有三更幽梦书当枕,听过吧?幽是倩女幽魂的幽。还有寒门书香,寒门就代指贫困的人,比如欧阳修小时候就很穷,他的母亲就拿着小棍,在地上教他写字,逆境出人才嘛。下一题的材料是托尔斯泰的名言,托尔斯泰是俄国很厉害的一个作家,他不仅对俄国,也对全世界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他说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的。光明和阴影,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
王娜道:“剖开阴影,走向光明。”
谭小花道:“那这个题目不就偏向一方了吗?”
……
夏如花道:“这个关于眼泪的,看来是要写记叙文了,你要是写个大英雄,比如武松,打虎英雄,就不能不能娘娘腔,整天抹眼泪。还有就是最好不要写一些小说里的人物,因为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论证起来缺少力度,不能说服别人。陈仁刚,你起个什么题目?”
陈仁刚道:“鳄鱼的眼泪。”
夏如花道:“传说鳄鱼在吃小动物的时候都会流眼泪,用来形容——”
谭小花道:“其实不是。”
夏如花道:“什么不是?你吃过?”
谭小花道:“它就是一种功能。”
夏如花道:“对,它可能吃进去之后刺激泪腺之类的。”
谭小花道:“它就要排出来。”
夏如花道:“对,那些故事都不是真的,都是人类编的。就像赵忠祥配音,人家动物哪有那么多事,这个题目你可以起‘眼泪开出的雪莲花’,‘被眼泪打湿的记忆’。”
谭小花道:“母亲的眼泪。”
王娜道:“真土。”
夏如花道:“你能体会的到吗?这个立意比较难。”
谭小花道:“我会写,我以前写过。”
夏如花道:“这个题目太厚重了,还不如写一个‘我的眼泪’。”
谭小花道:“那就写我的眼泪吧。”
王娜道:“更土。”
夏如花道:“再看这一篇季羡林帮他学生看包的材料,起什么题目比较好?”
王娜道:“放下骄傲。”
夏如花道:“立意不明确,让谁放下骄傲?季羡林还是他的学生?”
王娜道:“那就把‘骄傲’换掉。”
夏如花道:“换掉,为什么要换掉?把你和猴子换了,你愿意吗?说你和猴子是一家人,你愿意吗?”
谭小花道:“人和猴子不是一家,和古人猿是。”
夏如花道:“古人猿也行,一样。”
谭小花道:“不一样,古人猿不是猴子。”
夏如花道:“这个题目其实写成相互信任就可以。”
谭小花道:“一诺千金,多好。”
夏如花道:“怎么,里面是有10万块钱,还是有金链子?其实就算不用看他的包也不会有人拿,北大学生的素质都很高,而且乞丐也进不了北大校门。咱班有没有学生去过的?”
有几个学生喊道:“张建阳!”
张建阳红着脸低下了头。
封泽小声对何小天道:“张建阳说他去了之后就感觉自己特别土,要多土有多土,里面的人穿的都跟电视剧里的王子和公主似的,他跟来北京打工的乡巴佬似的,现在想起来他都会脸红。”
夏如花道:“我以为你会站在清华园里看着荷花说我挤破头也要进去呢。人家的校园多好,多大,逛一天都逛不完,有咱学校100个那么大。”
谭小花道:“清华好还是北大好?”
李喜昆道:“管那么多干嘛,你又考不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