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里出来,梅影的脸色煞白,好似刚刚看过惊悚片一般,嘴里还自顾自地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手脚毫无律动地颤抖着,虽然她极力地掩饰,但脚步还是有些踉跄,仿佛一个醉酒之人,虽脚步虚浮,头晕眼花,却又迷糊着喃喃自语“我没醉...我没醉”。
她尽力不让自己倒下去,昨夜里的疑问被证实了,但又不愿意去相信。她觉得医生的字就像天书,即使她看不懂,也要去相信那是极佳的文笔。她不敢去怀疑医生,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那一刻,她就像一个监狱里的犯人,接受着狱警鄙视的眼神和没完没了的盘问。她更像个傻瓜,居然还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学生,在那单子上填个已婚不就得了,原来说谎也这么难。
真的有些无所适从,这是她十几年来遭遇的最大事件,她还缺乏去解决的能力。她又觉得自己像这春日里的风筝,被忽如其来的狂风吹折了,落到树枝上,上天无力,下地无门,就这样,飘摇着打颤,一场雷雨就足以让她尸骨无存。
不过一个多小时的光阴,梅影觉得自己已经从十八岁变成了二十八岁,这蓦然间徒增的十岁让她看上去非常地憔悴。她比刚进大学时又胖了许多,用发胶和啫哩水定型后竖直的刘海强制性地增添了她一直非常渴望的成熟感,可是惶惑不安的眼神又出卖了她,让她不谙世事的稚嫩泄了一地。从小到大,她从未曾体会过长发齐腰是啥滋味,永远的短发,永远不变的牛仔装。可是今天,短发没有让她朝气蓬勃,牛仔服也只是蔫蔫地裹住她丰腴的身体,不至于将满身的赘肉暴露得太多而已。她个子不高,穿上高跟鞋也不到一米六。厚重的上身让她孱弱纤细的双腿有些摇摇欲坠,由于贪吃,随着体重的增加,远远地望去,她更像一个已过而立且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
梅影缓慢地往学校走去,步履蹒跚且有些凝滞,四月的天很怡人,阳光离她很近,山里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她将手插在裤袋里,左边装着医生给她开的一天剂量的药片,右手仿佛有一些冷汗在不断渗出,她将那张诊断证明攥得死死的,好似手一松,这张薄薄的纸片就会飞走,被某个路人拾到,又或者是被哪个很上心的校友捡到,那么所有的人都将知道她的名字,都将知道她怀孕了,并且还是五个月的身孕,她即将进行的堕胎无疑是全校里最大的丑闻。她应该被勒令退学,等待她的将是爸爸的鞭子和妈妈痛心的斥责,她要接受全校师生鄙夷的眼光,就连那个她一直暗恋的帅气男孩子也会唾弃她,以后再也不能远远地望着他,再也不能找各种借口跟他说话。梅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可此刻,她真的要崩溃了。
这样一个天清气朗的好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愉快的,可她突然厌恶起湛蓝的天和散发着暖意的阳光来,她讨厌那一圈圈的光晕,那里满满的都是嘲笑和讥讽,四月里和煦的阳光竟让她不敢直视。她只感觉到冷,砭骨的寒凉正慢慢地由脚底往上游走,她被冻住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回到校园里去。
四月的天,风和日暖,草青沙软,正是踏青的好时节。梅影颓然地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她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盎然的春意,前面就是学校的正门,远远地都能看见那一块西南大学硕大的牌匾,去年的她高高兴兴地从那里走进去,也曾好多次在那里留下了她青春的身影与笑容,而眼下,她一想起那几张照片就一阵恶心,直想一把撕碎了散入风中。她这十八年来所有的美好与痛楚都将在这里终结,她不愿意再去想以后的日子,心底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没有以后了,她的少女时代永远结束了,一阵锥心的痛让她懊恼不已,她还没有真正品尝到恋爱的滋味就被剥夺了爱的权力,不会再有男孩子喜欢她了,因为她的不洁之身会让他们感到耻辱。
梅影恍惚着站起身来,多想也是无益的,目前最要紧的便是解决掉腹中的包袱,她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女人,五个月没有来例假也居然没察觉到异常,前一阵她还参加了学校春运会的八百米比赛,除了越来越能吃,越长越胖外,她甚至连恶心呕吐的症状都没有,要不是昨天逃课返回寝室忘了带钥匙不得已翻窗而入摔了一跤后,夜里的疼痛才使她联想到了这个严竣的问题时,她才猛然醒悟自己好像是怀孕了,最近总觉得裤子太紧,她还不以为然地自嘲又长胖了。不过,她很庆幸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最要好的丹姐也不知道。
一路走着,思忖着,不觉就绕到了“天下名山”,再往上走又是一条直通她宿舍的小径,游客很多,窄窄的道路旁满是卖纪念品的小贩摊,还有那一排排正冒着炊烟的小饭馆,整条小道都充斥着饭馆、旅店拉客的吆喝声,商贩们卯足了劲推销着自己的东西,一阵阵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梅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第一次发觉这世界太吵了。这一条小道原本就是山路铺就,越往上走就越累,她努力支撑着繁重的身体,一阵反胃,她开始厌恶起曾经吃过的所有东西来,极力地捂着胸口,她不想在这里发作,当一个人做了亏心事的时候,仿佛周遭的眼睛都在看向她。她的心里满是羞耻,甚至想爬上那望不到顶的舍生崖,纵身一跳,繁重的肉身瞬间消失,只余下轻飘的魂灵,一切的烦恼都没了,都没了,她将融化在那秀绝天下的群山里。
一阵磬音传来,清越的钟声将梅影从舍身崖的苍茫云海中拉了回来,她又开始留恋起这肉身凡胎来,传说中的殉道者是否已成仙她不清楚,但眼前这庄严的寺院又好似不太允许她轻贱了自己的生命。
报国寺是离她学校最近的寺院,红砖围绕,楠树蔽空,她经常去里面瞎逛,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佛就在她的眼前,可是她从来不拜,虽也有慈悲之念,但还无清静之心。记得去年冬天和丹姐爬到这红墙上偷腊梅,被寺里的和尚好一阵骂,她和丹姐还说了好些大不敬的话,如今想来这大概就是报应吧。这里香火不断,袅袅的烟火却也从来没燃进她心里去。梅影不信佛,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修练出佛的心性来,可以确切地说她没有任何信仰,她不知道该信什么,现在连自己她也不信了。频传的钟声回荡于山林旷野之间,惊飞了林间的鸟儿,也惊醒了梅影纷乱的思绪。
不能再耽搁了,她得加快步伐去找丹姐商量怎么解决这于她而言昂贵的手术费,在这学校里,除了丹姐,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没有时间了,还有两个多月就放暑假了,她不可能挺着个大肚子回家,必须尽快了结。
午后的小道上全是她们学校的学生,这条道被称为“情人道”,道两旁是浓密的灌木丛,四季常青。春日里又冒出些无名的小花来,白的、粉的、黄的、紫的,就像是大自然备下的一桌盛宴,各式精美的菜肴和醇香的美酒,等待着一对又一对盛装的情侣来品尝。
不论白天黑夜,随处可见热恋中人,她也曾在这里与男生牵手走过,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相当熟悉。这是回宿舍的必经之路,看到一对对情侣的打情骂俏又是怨气顿生,她故意大声地咳嗽,把高跟鞋的声音又升了一个调,又瞅到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在亲嘴,她终于忍不住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在此做苟且之事。”说完还往地上啐了一口,哪知人家根本就没搭理她,继续亲热,继续苟且。
“哪天把肚子搞大了才好,哼!”梅影自顾自地说着走着,穿过一片竹林,熊猫馆就在眼前了。她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把她们女生宿舍称为熊猫馆,据推测可能是宿舍周围这一片竹林的缘故,又或是学校里狼多肉少,因而她们女生才显得贵重吧。
刚准备进宿舍换了鞋去找丹姐,只见眼前一团红影,丹姐提着水瓶站在她跟前了。梅影觉得这道红影在此刻灿烂无比,就像一个判了极刑的人被告知改成了无期,心下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一把拽住丹姐就往墙根处走。
“影子,怎么了这是?看你气喘吁吁的,跑哪去了啊,刚才找你一起去打饭没见你,出什么事了,你们宿舍的人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不会是又跟那谁出去鬼混了吧?”丹姐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大堆,她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真是典型的重庆妹子,辣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丹姐,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不知道去找谁,更不敢告诉我父母。”梅影说着说着就哭了,她无助地往墙角倒去。
“影子,到底什么事啊,没事,你说,再难再大的事我也会帮你。”丹姐的眼里闪烁着坚毅,圆圆的脸上充满了疑问和关爱。
“姐,我怀孕了。”梅影颤颤地说。丹姐一下子懵了,空气仿佛也在此刻凝固。
“走,我们去那边说,这里上上下下都是人,万一被谁听了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念书了。”毕竟还是比梅影年长了三岁,丹姐一下子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们一路快走着来到了一片空旷处。
“影子,现在说啥也没用了,赶紧去医院处理掉,要不你以后还怎么做人?你还在念书啊。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是不是需要钱,你放心,我来想办法。”梅影心里有些哽咽,若是在古代,丹姐一定是个济世扶危的侠女,她说话很干脆,总是一针见血。
“姐,我都怀五个月了,只能做引产手术,这笔钱有点多。”梅影嗫嗫地说完,惴惴不安地望着丹姐。
“我的天,五个月?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自己都不知道吗?这是要遭多大的罪啊,告诉我,是不是那个齐远辉干的好事,老娘早就看他不顺眼,一看就是个花花公子,说你多少次都不听,还说他什么有气质,我看啊,他连个屁都没有,留那么长的头发,唱戏啊?真是的。”丹姐有些生气,愤愤地把袖子挽起来好像真要找齐远辉干一架似的,可眼里却分明泛滥着对梅影的怜惜之情。
“不必去找他了,这两个月他都不理我了,应该是又搭上新欢了吧。我也懒得告诉他这些,白白给自己找气受,这种男人现在只让我恶心。”梅影突然不想哭了,她觉得自己成熟了,从此以后她都不会被爱情冲昏了头。
有时候,一句坚定的话语的确会给身体注入能量,让某种模糊的状态清晰起来,令一些不确定的因素明朗化,梅影此时就是这样,她说齐远辉恶心,那他必然是恶心的,一次失败的恋爱应该让她渐渐地成长,她的这一段所谓恋爱,只有恋,没有爱。
“影子,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我也不想见那个烂人,看见就生气。这样,你先回宿舍休息,瞧你脸都发白了,晚上我去找曹斌拿点钱,他不敢不听我的,放心去睡会儿,咱们明天一早就去医院。”
望着丹姐远去的背影,梅影觉得很多感激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在心底里告诉自己,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物种,他们轻贱感情,他们只想品尝女人身体里散发出的肉香而已,而她无疑是爱情追寻路上的殉葬者,并且她的牺牲极其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