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背过手,望着这磅礴的大雨,片刻后缓缓道:“佛门四大皆空,可我却要大师为我拘住一个魂魄,实在是难为大师了。”
大师摇摇头笑道:“往生,通往西方极乐世界,本是件功德无量之事。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尊者用自己一缕魂拘住的另一个灵魂的三魂六魄,可知,真正拘住魂魄的却是尊者的情。”
师父微微蹙眉,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片刻后,笑道:“原来我身在迷津中。”
大师呵呵笑道:“神应天地而生,佛为人立顿而成。神魂不灭,却无法寄生在肉体凡胎之中。尊者想让一个凡胎,养神魂,这已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师父微愣,随即摇摇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师。”
大师点点头后,轻叹一声又摇了摇头:“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身在苦中苦,尊者不悔?可尊者又何以为她做选择呢?若是她想放下呢?”
师父片刻蹙眉,随即十分坚定道:“不!我们曾许诺,只要时间不灭,便不会放弃对方。”
大师微笑不语,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师父。然后往满满的茶盏里继续倒水,那滚烫的水溢出茶盏流到他的手背上,大师道:“痛了,也不放下吗?”
师父神色淡淡,放佛那滚烫的水,只是温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大师笑着点点头,放下手中茶壶。轻叹一声道:“既然这样,尊者请记住一句话。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师父对大师行了个佛礼,轻声道:“禛华受教,谢过大师!”
大师回了他一礼,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成功与否,我们都交由天来决定吧!”
师父颔首,望天不语。这雨还在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灰蒙蒙的天,让人心情也蒙上一层灰。
秋雨夜,竟有入冬般的寒冷,我在一阵冷风中悠悠醒来。
夜,似乎已经很深了,窗外的雨声,依然滴滴答答地下着。
睁开眼,便对上师父那如星光闪烁的眸子。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我,微微一笑,竟在他眼中倒影成一生痴缠。
“棠儿,可是身体不舒服?”他担忧地望着我,目光清澈,眼睛里依然清晰地倒映着我那笑弯的眉眼。
我喜欢他这样的双眼,清澈没有杂质,我可以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在我看来,至少此刻,我在他眼里。
我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坐起抱住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
他没有推开我,只是任由我抱着。时间渐渐走去,雨声停了。一阵冷风透窗而入,我在他怀了微微抖了一下。他似乎惊觉我体温流失,终于伸出手环抱住我。
心中一颤,这样的相拥,是第一次。第一次,他环抱住我在怀里。明明知道他身上基本没有什么温度,可此刻我却觉得好温暖,比火还要温暖。
我喜欢他抱着我,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我喜欢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上,我喜欢他的一切。眼泪不知为何泛滥,我只知道,我竟然已经喜欢他到……没有自己。
原来,这一生一世,你是我的毒,也是我的解药。
错,就错吧,人生几何,难得糊涂。
雨初歇,风乍起。
山巅上的风,可以大到似乎要刮走整座古刹。他终于打破了这份沉静:“棠儿,为何不叫为师,知不知道那种情况有多危险!”
明明话里是责备我,可声音却柔得像是安慰我。他扯过被子,给我牢牢捂住。可我却宁愿背上捂着的,依然是他的手。
是不是人在即将要失去的时候,所以会变得贪婪?就像我一样,赖在他怀里,不愿离开。死了,就会变成鬼,那么,如果我变成鬼是不是还可以跟着师父?
见我半晌没有回答,他垂首又问道:“棠儿,为何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
我仰起头,他的唇近在咫尺,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回到酒醉的那个夜晚。我摇摇头,还是没有说话,继续埋头在他怀里。
他轻叹一声,推开我。我一脸忧郁地看着他,他轻声道:“若是以后身体又这样,一定要叫为师知道吗?”
我看着他点点头,他勾起唇角道:“快躺下,不要着凉了。不要多想,睡吧,明天为师来唤你。”他转身欲走,我却又冲动了。
也不顾光着脚,跳下床,从他身后环抱住他:“不要走!”他一僵,瞬间又转过身来,见我光着脚,立即沉下了脸。
他将我抱起,放回床上,他坐在床边,看着我长叹一声。
他不会有太多表情,也不会有太多情绪能影响他,但他,却似乎很喜欢叹气。
我扯着他的袖子,也许跳塔那样的疯狂事做了以后,也就没有什么觉得做不出来了。所以,我扯着他的袖子道:“师父,不要走。”
他点点头,弓起食指,在我额头上点了点。我闭上眼,他手指微凉,入脑却是一阵暖流。我渐渐睡了过去,只是那扯住他袖子的手,却死死不松开。
冷风吹熄了烛台,屋里陷入黑暗。他的手,轻抚过我的面颊。我的眼角,还有残留的泪痕。他俯下身,浅浅一吻,落在我眉间。
一声叹息,落在风中。风过,了无痕迹。
雨后空阶,唯有落叶堆积。屋檐上的滴水,恐怕是要滴到明天去了。
庭院里,大师背着手,望着夜空笑道:“流云散尽,初见月明。可真是个好兆头呀!”
师父低声一笑:“难道大师也相信兆头这一说?”
大师呵呵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全然是一个心诚则灵。心中总要有个相信,这点,相信尊者最是明白,不是吗?”
师父低声一笑,沉默了一会,转身对大师道:“大师,那,我们开始吧!”
大雄宝殿之上,师父把我放到蒲团上。
大殿里,檀香萦绕,只是前后两人却各自面色沉重。
大师望着师父再次道:“佛咒能净化心灵,却并非能令人死而复活。但拘住她神魂的那一魂移出,她的神魂便立刻抽离分散。尊者,确定要冒这个险吗?”
师父点头道:“她魂魄未完全愈合,现在若是没了肉体养魂,她会永远沉睡。我知佛咒不能起死回生,却能净化心灵,洗髓塑骨。若是不能让这具凡体重塑,那我会及时抽离一魄,再次拘住她。”
大师无奈地摇摇头道:“抽离魂魄,有违天理。”他望向殿中佛祖像,喃喃道,“愿我佛慈悲,成全一对有情人。阿弥陀佛!”
寂静的山寺里,飘荡着一阵空灵的梵音。
空旷的大雄宝殿里,烛火忽明忽暗。袅袅升起的檀香,与这夜里的山岚的雾气融为一体,让人放佛置身于云端。
供桌上,一个乘着一碗清水的钵,水里泡着一条柳枝。
大师将钵拿过,将泡在水里的柳枝拿出。他边念着佛咒,边将柳枝上沾的水洒在我身上。做完这些,他放下钵,将手掌放在我头顶上。
他又开始念着佛咒,佛咒越念越快,他手中转动的佛珠也越转越快。供桌上,最后一点香灰落下,他停止念咒。
他长吁一口气,光溜溜的头顶,四处都是汗。师父伸出两指在眉间,半晌后,他一笑,连着大师都松了口气。
师父起身,对大师躬身道:“多谢大师!禛华感激不尽!”
大师扶过他道:“尊者严重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不过是分内之事。先送她回房吧!不过,这一年的时间,尊者真的有把握能让神灵愈合吗?”
师父非常坚定地点点头。
大师笑道:“但是,她积郁于心,堕入迷惘,若不能解开心结,佛咒便会失去作用。尊者打算如何?”
师父望着大师,沉默了。
夜半,一阵风再次将我吹醒。
可这一次,我睁开眼看不见他。雨停后,云散去,天边泛着一丝光亮。
我起身出门,长长的厢房,空荡荡的。两盏灯笼被风吹灭了一盏,只剩一盏还在摇摇晃晃。
这山寺确实不曾留宿过女客,我是第一个。所以厢房,他们并未分男女。但对佛门来说,女客终究是要隔开些。
所以,这条整整六间房的厢房,我住在最里面这间,而师父便住最外面那间。
我们中间隔着四间无人的厢房,我漫步而过,他的房间没有灯光。记忆里,在王府似乎我每次醒来,他的房间总是亮着灯光。
这些年我已经习惯,在睡不着的夜晚,偷偷趴在他窗子外,看着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温暖又好看,不会太飘渺,反正有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那时候,他都知道我在那。所以有时候,他会偷偷将纸揉成团,然后扔到我头上,最后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地吓唬我:“既然不想睡,那就修习法诀吧!”
听到这话,我每次吐吐舌头,赶紧跑。可这样的事,我重复做了多少次,我已经不记得了。
习惯,果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睁开眼想看到他,闭上眼也想看到他,这就是习惯啊!寻他,梦里梦外,孜孜不倦。
空阶滴雨,我靠着他的窗前,轻叹一声。想着,此时此夜,他的梦里,可有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