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突然说这些,乍一听又跟她问的没什么联系,凝宝不禁有点懵,耳朵却不自觉地竖直了。
“可你看,我不是傻子,偏又做出了那种不合常理的决定,结果他们的计划就如我所想的那样失败了,那么多高手也奈何不了你,我还因此陷入重围无路可逃。我以为你会趁机杀了我,为了过去我让你和你的家人受的那些苦,你却没有那么做,还很和气地跟我说话,唤我‘怀然表哥’,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惊讶,有多欣喜吗?你给了我一个骗你哄你让你心软的机会,你叫我怎么舍得放过呢?”
瑞明的双手在她后腰那片涂了药膏的青红交错上不轻不重地揉着。他似乎沉浸在这种角色扮演的乐趣里,声情并茂,嘴角勾出的浅浅笑意里却始终只含着讥诮。
“你知道吗?为了让你这个真正的夏侯氏后裔甘愿回到我身边做守护我的忠狼,为了让那些因你而聚拢的势力为我所用,自打你的爹娘被你爷爷送到我手上,我不得不纡尊降贵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们,尽力让他们认为他们过去所受的苦难煎熬与我无关,罪魁祸首是我的父皇,而为了你,总有一天会我会大义灭亲让他为过去所犯的错付出代价。”
凝宝听呆了。
分析推理本当是严肃又严谨的,瑞明利用现有的信息来揣度怀然的心理,又由此对他们暂时无法证实的那些事进行推测,过程没错,理据不缺。可是……为什么那么复杂那么让人闹心的事被他这样一说,她没有那种头疼的感觉,反而觉得很好笑很想笑呢?
“在我的父皇突然发难把我逼得离京逃亡之前,我对你的爹娘可说是孝如亲儿。今夜我不幸落到这个境地,却幸运地得到了一个骗你哄你让你心软的机会,比起我那个已经离开人世十数年的十二弟,你的爹娘尚在人世,你应当更着紧你的至亲现在的处境,而我也应当借着这个机会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爹娘有多尽心,对你的感情有深厚。但是,在这种性命堪忧的时候,我却选择同你叙旧,跟你讲起你的怀雅表哥,还不惜冒着激怒你的危险在你面前诋毁亡者?”
瑞明洗掉手上的药膏,示意她可以把衣服放下来了。
凝宝急着听后文,反手把衣服扯下去盖着后腰就道:“好了,你继续说吧。”
瑞明板起脸来瞪她一眼,抓起丢在一旁的银红夹绒长褙子和大红猩猩毡扔到她头上:“把衣服穿好,不然不说了。”
事实证明,要让这个武力超群心眼又多的大小姐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去做点什么事,丢半拉饵料把她的胃口吊足了,再让她看着剩下的半拉在眼前晃又吃不到,才是最轻松最见成效的办法。
凝宝以惊人的速度把自己裹回原样,腰疼坐不住,索性又趴下,全然忘了离她一丈来远的地方,还有个悲惨的前一国之君正面贴铁栏躺在冰凉的地上。
“继续继续。”她急虎虎地催促,满脸期待,就好像瑞明在说的只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她在故事之外,她不必做到感同身受,也不用遭到烦恼的煎熬。
这让瑞明很有成就感。他挨着她在厚褥子上坐下来,给猫顺毛似的轻抚着她的脊背,犹如天籁般动听诱人的声音又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响起来。
“我亲眼目睹敢于冒犯你的人的下场,我只有一次机会挽救我的生命,我却放弃了对我有利的,选择了对我不利的,我甚至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时日无多了,却只字不提你的爹娘……比起我想求你援手还放任暗人夜袭王府企图对你不利,这不是更不符合常理么?”
“我想隐瞒什么呢?我告诉你我时日无多,想让你认为是我的父皇策划了这一切,除了我带来的这些人,现在还留在朝中宫中的那些人不是投效了我的父皇就是被我的父皇所蒙蔽,目的是什么呢?”
瑞明顿了顿,拍拍凝宝的后背,眼中荡起丝狡黠笑意:“‘皇上’,您说呢?”
凝宝愣了一下,偏过头来看看他,忽然嘿嘿一乐,学着他先前的口气说道:“还能有什么呢?‘我’只字不提她的爹娘,是怕她会顺着话头刨根问底。谎话编得再圆,总会有破绽,万一她因此猜到‘我的父皇’根本没有那种本事让‘我’离京逃亡如此狼狈,而今真正掌控着宫中朝中所有势力的人是她的爹娘,她怎么可能还会觉得‘我’可怜,继续听‘我’胡编乱造,唯恐‘我的父皇’会对她的家人不利而说服两王和七爷出手呢?”
瑞明笑着接道:“而我坦白地告诉她我时日无多,不过是为了让她觉得我对她已无威胁……她肯定已经知道她是夏侯氏的后裔,她有资格继承皇位成为这夏侯国的一国之君。她被人蒙骗摆布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的苦,她现在有足够的本事把那些人全杀掉,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告诉那些人她已经放下过去,把那些人留在北宣等候族老会和传旨太监的到来,等着家主承袭仪式的举行,等着族老会提出废除家主终身不得嫁娶的族规,听说五月里她还要前往京都参加簪花会……这,说明什么呢?”
或许真的是当局者迷,凝宝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的行为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意味着什么,此时把自己摆在旁观者的位置上再看这些事,她便不由得苦笑了:“这说明她这人城府深有心计,已不是昔日任人摆布假装顺从爱耍小聪明的夏侯霖羽。她不是不想报复那些人,只是她清楚她杀了那些人也未必能控制住那些属于他们的势力,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先笼络安抚他们,让他们成为她的后盾。”
“等她成了夏侯家的家主,少了族规的制约,得到那些人的信任,再设法从他们手中一点点把属于他们的势力接收过来。当她和南斗王的两个孙儿、现任东明王的独生女在五月簪花会上一展身手的时候,她在西津各地赈济灾民的善行也会陆续传到京都百姓的耳中。到那时,天下人都会知道北宣‘阎王’已经是过去,如今的夏侯霖羽不止宅心仁厚悯恤百姓,还得到了四王的支持。”
“四王支持她意味着朝中半数官员都会偏向她,剩下的那一半……呵,她还有个生意做到京都去的二叔,有个做户部尚书的三叔,有个兢兢业业治理矩河的四叔,有个贵为骁骑将军的五叔,有个得到北宣百姓爱戴的六叔。就算脑子不清楚的人,看看她家这种银子、兵力、民望都不缺的架势,也该知道跟她作对不会有好下场了吧。”
“权倾天下唯我独尊那么诱人的一块肉,天下有几人不想吃?她有着足以颠覆夏侯国的实力,她还甘愿臣服在别人的脚下做什么皇后什么忠狼?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她为了得到那把龙椅处心积虑煞费心思,又不能不顾及天下人的眼光一步一步慢慢来。既然‘我’就算拿回那把龙椅也坐不久了,不如干脆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她去争去抢。这时候让她知道对手是她的爹娘,她或许还会有所顾忌不肯行动,可若是‘我’能让她以为她的对手是‘我的父皇’,她必定不会手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她真正的对手是谁呢,想来那时候她也不会再去顾及什么父女亲情了。”
凝宝说到这里,眼神一黯,小声嘀咕道:“难怪他会问我是不是把他当成棋子了……”
“什么?”瑞明没听清。
凝宝忙把脸别过去:“我说我这个表哥啊,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装了一肚子龌龊心思就当别人也跟他一样龌龊!”
“你不生气?”瑞明诧异,他还以为她想通其中的关节会气得跳起来给怀然两脚呢。
“有什么可气的,跟这种小人……”凝宝说到一半,忽然一撑褥子爬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昏迷的怀然,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家伙该不会以为是我爹想当皇上,夏侯珉善和夏侯梁月是奉我爹的命令来杀七爷的吧?”
瑞明莞尔:“今儿那阵仗不就有点声东击西的味道么?他会那么想很寻常吧。”想了想,又道:“要是夏侯珉善和夏侯梁月真能制住你,拿来逼七爷自废武功束手就擒不正好吗?而今谁不知道你是七爷的爱徒,被他当宝贝一样捧着的。”
所以怀然其实对夏侯珉善和夏侯梁月的计划还是抱有期待的,毕竟这计划要是成功了就可以一石二鸟了——夏侯楚狄要是不动七爷只管做他的皇帝,只要凝宝够耐心,终有一天皇位会轮到她坐的。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哪里是以为自己快死了的怀然愿意看到的?自然是夏侯楚狄为了皇位稳固诛杀七爷,凝宝念着旧情跟父亲反目,带领七爷的旧部在两路王军的协助下逼宫夺位才合他的心意呀。
凝宝想通这点,顿时很有过去踹怀然两脚的冲动,也不管怀然看得见看不见,一个白眼甩过去,咬牙骂:“白痴!”
知道怀然不是疯了而是揣着一肚子坏水想阴她,偏又喜欢以己度人把人往龌龊处想,逃亡了一个多月还弄不清状况,凝宝觉得自己在这儿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想她之前还被这龌龊又白痴的家伙给唬住了,虽然也就一刻钟左右的工夫,但她还是怀疑是不是因为跟他呼吸了同样的空气,连她的脑子都不好使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