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内, 赵梓以手撑额,专心致志地看着案上一样物事。
外头通传说“张贤求见”, 赵梓允了。
张贤是赵梓那届的同榜进士, 峥林人士, 算是赵梓的老乡,此人大本事没有,小心思倒是挺多的, 如今是赵梓麾下亲信之一。
手里附庸风雅地敲着扇子,张贤进来就道:“天子真的驾崩了。”
话音未落, 就见一方墨砚从赵梓的书案上飞出, 他惊叫着躲闪, 但还是被砸中胸口, 乌黑的墨汁溅了满脸。
赵梓抬眼冷道:“无凭无据的谣言,这话是你说得的?”
张贤狼狈地擦着墨迹申辩:“是真的!不信你瞧瞧这个。”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放到赵梓面前,“昕州那边送来的,大火之后清点的死伤和物品。”
赵梓蹙眉打开, 扫了一眼,漠然怔住:“……破雾珠。”
“对, 就是这个什么珠, 说是陛下随身带的东西, 掉在地上,上边全是血。”张贤绘声绘色地说,“找到这珠子的地方, 地上躺了十七具尸体,都给烧得面目全非,陛下就是其中一个。还找到了沈大人的断肢,我的天,那叫一个惨。”
“沈初?你怎么知道是沈……”赵梓的质疑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清单中的螭首纹扳指。
一瞬间,赵梓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耳中轰隆作响,心口骤然传来闷痛,无数纷乱的声音和画面撞击着他,像要把他撞散一般。
“据说天子的尸首已经在运回秣京的途中了。”张贤故作感慨,“哎呀,这可怎么办,陛下无后,储君还没有立,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赵梓喃喃自语:“我劝过他,我劝他不要去,他为什么不肯听。我甘愿辅佐他一生一世,我可以让他做一代明君,名垂千古,他为什么不肯听我的。”
张贤道:“陛下不需要大人你了,但大人你却有更好的选择啊。”
“你出去。”
“大人您听我说,我们可以……”
“出去。”赵梓道,“我需要静一静。”
待屋里只剩他一人,赵梓拿起案上的题牌。
少微在留给他那本《缀术》手抄本的同时,还给了他一块题牌。年轻的君王颇为自信地告诉他,这是他结合《缀术》和《测圆海镜》而出的题。
他说:“这题很难很难,你慢慢想。”
的确很难,时至今日,他也不得其解。
可是,还会有人来听他的答案吗?
或问:甲乙二人俱在乾地,乙东行三万二千步而立,甲南行六万步望见乙,问径几里?
赵梓放下题牌,提笔演算:“陛下,圆城图示我还没有学懂。待你归来之日,不知我能否解得出。”
在未曾见到少微和沈初的尸骨前,他是不会信的。
秣京纵有惊涛骇浪……
他亦不会倒。
摩罗商局旗下的药铺中,近日多了个双目有疾的卖药郎。
他的眼睛上缠着药布,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拿药取药很是理所,大夫念给他,他便能根据草药形状和味道取药配药,很少出错。
常有人问他眼睛怎么了,他总会凄凉一笑,娓娓道来:“我与发妻失散,遍寻不得,日日思念哭泣,这就哭瞎了眼。”其间如何失散、如何遍寻、如何思念、如何哭瞎,都被他编出了许许多多感人至深的故事,东街有关“卖药郎苦寻结发妻”的话本都出了好几册了。
华苍就是听了东街说书的讲的故事,这才寻来的。
他花费了数日清查刺客余孽,如今送走了安然无恙的渠凉王和摩罗王,便把精力都用在寻找长丰帝上。
他仔细验过那十七具尸体,没有一具是少微的,也没有一具是沈初的,但两人依旧下落不明是真的。谣言说得那般笃定,而且流传得飞快,显然背后有人操控,他现下只想快些找到人,免得节外生枝,其他事情都暂不理会。
于是在庆功宴后的第五天,华苍找到了这个卖药郎。
他一身戎装策马而来,停在药铺斜对面,望着那蒙眼的卖药郎忙得不亦乐乎,也不去打扰。只是周围的人被这么一尊煞神盯着,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他们都认得,这是荡平革朗,清剿刺客的华将军。
少微逐渐察觉了不对劲,茫然问道:“怎么了?”
无人回答,他只听见哒哒的马蹄声靠近。
他偏了偏头,侧耳细听,又听见那人的呼吸声,听见他铁质的护腕敲击在马鞍上的声音,听见他从胸腔里溢出的轻笑,听见他半责备半安抚的话:“玩够了?回去么?”
少微把手中的两个药包拍在一起,如同敲锣般啪啪、啪啪、啪啪拍了几下,笑道:“欢迎华将军,恭喜华将军!”
刚说完,他就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抱上了马,绝尘而去。
沈初一副气血两亏的模样走出来,问老板:“我家公子呢?”
老板边忙边说:“被华将军抢走啦。”
沈初:“……”我就这样被忘记了吗?
次日,卖药郎的话本与华将军的话本并线,又出了新的章节,名为《三国盟刺客血溅雾隐宫,华将军当街强抢卖药郎》。
昕州府中,少微地对华苍说:“你知道了吗?我给你封官加爵,还给你执掌护国军,可惜那天你不在,封赏都没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要不然肯定特别威风的。”
华苍没有应声。
“华苍?”少微看不见他,有点紧张,“你生我气了吗?是我太大意了,我低估了那群亡命之徒,想不到他们……”
剩下的话被一声叹息压了回去。
少微感觉到有一个吻落到了自己眼睛上,虽然隔着厚厚的药布,可他还是很清晰地感觉到了,极尽温柔的,小心翼翼的。
“别担心,我没有失明。”少微笑了笑,“只是大夫让我好好敷药,调养一下。”
“嗯。”
亲吻从粗粝的药布上移下来,终于落到嘴唇上。
少微乖顺地仰起脸,竭尽所能地与这人贴近,让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迸发。
“我好想看看你。”少微说,“帮我把药布摘掉吧。”
“不行。”
“大夫说可以的,真的可以。”
华苍被少微磨得没办法,到底还是给他把药布解了。
少微缓缓睁开眼,又眨了眨眼,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他转过身,贪婪地看了会儿华苍,那眼神热烈直白,直把华苍看得口干舌燥。
他满心欢喜,主动凑了上去:“华将军,你抢我这个卖药郎来做什么?”
“……别作妖。”华苍声音沙哑。
少微自己红着脸,在华苍耳边吹了口气:“你不想我吗?”
华苍再难忍耐,原本想与少微商量的回京事宜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想把这个“卖药郎”就地正法。
而那条蒙眼药布,最后绑在了少微手腕上,结结实实。
两人这一折腾就到了戌时,少微浑身脱力,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手腕还痛,华苍只能伺候着喂他吃晚饭。
吃过饭,少微装出一副大爷样,给了他两样东西,说:“赏你了!”
华苍接过来一看:护国军帅印、完整的兵符。
“……”怎么感觉自己是被嫖了?这是嫖资?
“我们明天启程回秣京吧。”少微收了玩心,道,“外面传我死了,就让他们这么传着,我们不用大张旗鼓地辟谣,就慢慢晃回秣京,这一路我还做你的卖药郎。”
“好。”华苍应下,这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会为他做好准备。
于是新上任的护国军主帅,下了第一道军令——
从外部隐秘调兵,布在秣京附近。
连山归藏,众星相移。
这是司天监的星占。
天子噩耗已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是谁,又把这句本应只有司天监太卜和天子本人知晓的占言传了出来。
朝堂动荡,胡思乱想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说:
这一年多来,摩罗女相身陨,燕珈教没落;渠凉内乱爆发,皇权更替;革朗退守草原,单于之位易主;那么这一次,是不是轮到长丰了?
赵梓闭了闭眼,忽而笑了:“我说不是我放的话,会有人信么?”
“你们信么?”他问身边的几位同僚亲信,“连你们都不信,陛下会信么?”
那日是他陪同陛下去的司天监,最可能知道这句占言的旁人便是他。
他想起那个君临天下的青年对他说:“当皇帝的确有很多事身不由己。”
那人让他做五皇子的老师,夸赞他“文韬武略,孤最欣赏你,克己奉公,孤也最信任你”——多么深厚的圣宠。
然而这字字句句,俱是试探。
有人谏言,陛下最为疼爱幼弟,甚至曾有意立其为储君,既如此,该让赵宗正扶持五皇子李延悯,赵宗正高洁忠心,代为摄政亦无不可。
也有人道,威王李延晖为何不可?
赵梓闭门谢客了,他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宗正寺中,日复一日地沉默。即便他什么都没做,接连不断的指责、教唆、挑拨也日日扑面而来。
这三天,他没有见任何人。
满地画满图形的纸张、零零散散的算筹。
赵梓紧紧握着那块题牌。
——答曰:城径二万四千步。
他算出来了,可是他不明白。
甲乙二人俱在乾地,乙东行三万二千步而立,甲南行六万步望见乙。
相距数万步,如何还能看到对方?
赵梓又花费了整整一天,在想这“二万四千步”。
在外等候的张贤突然看见赵梓从屋内冲出,如癫狂一般跑出了宗正寺,不知去了哪里,直到酉时才回来。
赵梓满身尘土狼狈,笑得释然而绝望。
径长二万四千步的一座城。
不在别处,正是皇城。
这是他们这些人脚下的皇城,却是长丰帝心里的皇城,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李少微更了解这座城。
赵梓终于明白了。
少微送给他《缀术》,指点他《测圆海镜》,只是在告诫他:
这题你解得出,却守得住吗?
两日后,威王李延晖从弦州拔营回京,要给皇兄治丧。
赵梓捧出玉玺,入长庆殿,在年仅七岁的李延悯身后,以天子令摄政。
威王被拒在城外。
此举引得许多文臣口诛笔伐,佞臣之名几被坐实。
然而赵梓浑不在意:“陛下临行前将这朝堂托付于我,既然我无论如何都是错,那么总有一种方法,能教我堵住天下人的嘴。”
只手遮天。
短短半月,他杀了五名将领,囚了十数老臣,整个朝堂在他的镇压下坚固而死寂。
当张贤把密信递给他之时,赵梓的手微微颤抖了下。
信上只有寥寥三个字——
帝归京。
张贤咬了咬牙道:“赵大人,只要您一句话,这三个字便永远不会出现在史书之上。”
赵梓看了看他。
这些人的眼睛与他一样,里面都是权欲,权欲溺人,也可救人。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个解出他的题的少年,再不会费心寻他,对他笑说一句:“原来你就是赵梓啊。”
他给他出了道终其一生也无可解的题。
“他若回来,这一切就不复存在了。”赵梓冷静地说,“他若不回来,死的人不会白死,储君仍旧是储君,你我皆大欢喜,千古留名。”
“正是!”张贤激动得双目放光。
“所以,我怎会让他回来呢。”
华苍领兵,八万护国军兵临城下。
威王也好,赵梓也罢,都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失手!”张贤难以置信,被拖拽下去时都恍若梦中,“皇帝死了!皇帝真的死了!我要做大官了!”
“赵梓,在北津渡,你真的有机会隐瞒世人杀了我。”少微垂眸望着跪在地上的赵梓。
赵梓一句也没有辩解,只奉上了那块题牌。
题牌上没有答案。
赵梓被带了下去,听候发落。
少微叹了口气:“可是他没有。”
赵梓所为,恐怕史书不会懂,世人也不会懂。
廷尉署最终没有判定赵梓谋反。
少微念其为五皇子恩师,护佑五皇子颇多,贬他去督造皇陵。
临行前,赵梓去看望了沈初。
沈初失了一臂,却仍未放弃抚琴。
赵梓与他告别:“若我还能回来……”
沈初似乎不需听完他的未尽之语,笑道:“好。”
他单手扫弦给他送行,弦音单调,他便唱给他听——
年少风云多气节,横剑跃马,笑指冠盖,驰骋边塞不言家。江河倾世下,抽刀断山塔,步青霄拟把蟾宫掣,一代豪侠……
他们仍是当年并肩出征的少年郎。
少微的毒虽然解了,但落下了遗症,双眼视物的能力每况愈下。
这五年来,他看东西会突然模糊,有时晚间点着灯看折子,常常感到异常酸涩刺痛。
太医和江顺专门为他调制了敷眼的药布,每隔两三日便须药敷调理一次。
长庆殿侧殿置了软塌,少微若是累了,会在上边小憩一会儿,或者眼睛不舒服,就躺在这里敷药。边疆无战事,华苍请命回来陪他过年,这会儿就坐在榻边看顾。
殿外有人求见,华苍出去打发了。
少微听见他回来,撑起身,下意识地想用手揉眼,嘟囔着问:“是谁?”
华苍上前拿下他的胳膊,不让他碰到药布:“是沈初。没事,你再睡会儿。”
“唔。”少微又躺了下来。
华苍给他拉好被子。
少微道:“快过年了,把那人叫回来吧,悯儿一直惦记着他,我看沈初也快耐不住了。”
华苍应了声:“好。”
赵梓回来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少微竟不计前嫌,擢升他为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沈初讶然:“陛下您是怎么想的?”
少微白他一眼:“怎么想的?你这样的我都让你做御史大夫了,赵梓做个丞相怎么了?”
沈初想了想:“也对。”
别人不懂,赵梓却明白,这不是在补偿他或者笼络他,他们的陛下这么做,其实是给他再上一道枷锁。
如今悯儿已是个俊俏聪慧的少年了,倒是还记得他,叫他一声“老师”。
这个年过得热热闹闹。
少微望着满城灯火,醉倒在华苍怀中。
永昼廿一年。
昭谨帝李少微顺应天道,禅位于幼弟李延悯,称太上皇,移居秣京北郊九成宫。
新帝迎娶昭肃侯的妹妹、长丰第一位女将军华箩为后。
昭谨帝平生喜爱钻研算术历法,甚至著有算经传世,然而对其在位政绩与退位之举,后世褒贬不一。
只是旁人评说,他何曾在乎过。
九成宫中留有一句昭谨帝亲笔题字——
千秋功过,概莫如是。
天德寺中,一个蒙着眼的华服男子在抚触题牌架上的题牌。红绳拴着的题牌被他用手扫过,发出清脆的木质声响。
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孩子,围着他绕了一会儿,问道:“你在玩捉迷藏吗?”
男子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蒙着眼睛?”
男子笑而不语,只取下一块题牌,用手指仔细磨了一会儿上面的刻字,随后取出刻刀,在背面刻下了答案。
孩子们见他不理会,自顾自玩起了捉迷藏。
有个孩子不小心撞到了他,男子没拿稳,题牌脱手而出。
耳边骤然传来衣袍带风的声音,一个男人恍若从天而降,刚刚抛远的题牌被一把捞住,踉跄了一下的蒙眼男子也被扶稳。
男人皱眉瞥了他们一眼,孩子们被吓得噤若寒蝉。
“无妨,帮我把这题牌挂起来吧。”蒙眼男子说。
男人依言挂好。
“去拜过你父兄了?”
“嗯。”
“那我们回去吧。”
“好。”
孩子们好奇地看那男人将一条衣带绑上蒙眼男子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牵着他。
两人就这般相携走了。
我要做二十年皇帝,做四十年庸人,活到八十岁,同你一起死。
*******
连山归藏,众星相移。
不如袖手天下,共历河山——
幸甚至哉。
-卷四 红尘不到人间屋-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这篇后记的开头我早就想好了——
大家好,这部两年磨(拖)砺(稿),编辑强(放)推(弃),历经风雨(天灾人祸),作者沙雕(字面意思)的作品正式完结!
好了,现在来聊两句这部《永昼》吧。
关于少微:我们的小太子追星,任性又专一,可以说是非常地真情实感了,他为自己的爱豆掏心掏肺、疯狂打call,加上他的理科学霸属性,搁现在那肯定是要找一颗恒星用“华苍”来命名的。
关于华苍:这位爱豆就是个很内敛的爱豆了,但是他愿意为了唯一的粉丝万死不辞。平生无憾事,锈剑立地,枯骨成佛。不过尔尔。——这么一个从不把爱说出口,但你想做什么他都愿意为你做的人,尊称他一声“宠粉狂魔”应该是不为过的。
关于永昼:说白了就是古代的理科学霸追星记,其他什么主题就大而化之了,大家看得开心就好。
汉子这个番外废依然不知道该写什么番外,总之如果有公开番外会发布在非v章节的。
新坑还在酝酿,无论会以怎样的形式开坑更新,希望大家能再爱我一次。
真的,谢谢大家的包容与支持。
河汉
2108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