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凉茶棚虽然有段距离,但也并不太远。躲躲闪闪,隐隐藏藏,不到十分钟,冯九和赵红愈便于腾挪跳跃中到了凉茶棚。
码头上的情况一同既往,灯火绰约,监工们大呼小叫,搬运的苦力们依然在忙碌,凉茶棚却分外冷清。汪世武正伏在茶案上打磕睡。他那瘦小的身躯蜷伏着,远看很像一个小孩子。深夜的江风凉嗖嗖的,汪世武的身体微微瑟抖着,令人看去有种无法抑制的同情与怜悯。
冯九轻轻推醒汪世武。汪世武一见冯九和赵红愈,顿时敏感道:“有行动?”
冯九点头说明来意,汪世武竟是十分高兴地连声道:“我晓得,我晓得第八片儿在哪里。”
冯九也高兴道:“很好很好,你快告诉我们,从这里去那地方的路,怎么走。”
汪世武愣了一下道:“怎么走,怎么走我可说不清楚了,真的。我只给丁思振送过一次凉茶,来去匆匆的,货仓一片连着一片的,又都一个模样,我咋说的清楚呢?不过大方向我还是晓得的,到了那地方,我也能够认出来。带我一块去吧,我不会误事的。”
从表情上看,汪世武不像在撒谎。可是,冯九这下又犯难了,看情况只能带上汪世武,但这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走路都晃悠,弱不经风的,怎么带?他犹豫着对汪世武说:
“可是你这身体……”
“沒事,没事的,”汪世武像醉汉不承认自己醉酒一样,拍着胸脯说,“我硬朗着哩!”
“我背上他吧。”赵红愈说。
冯九想了想,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
赵红愈背上汪世武,仰面对冯九一笑道:“没事的,也就六七十斤儿。”
按照汪世武的指点的路径,七弯八拐,躲来闪去,居然走不多远就到了。
冯九问汪世武:“你能确定是这里?”
“能能。你看那啥的,货仓的朝向,再看你旁边地上的那块磨盘石——上次来时,我还在那块磨盘石上坐过哩。没错,一定就是这个片儿了。”
赵红愈放下汪世武,忙与冯九分头观察周边情况。观察中他们发现,这里的货仓,无论是房屋结构、式样,还是分布情况,以及货仓与货仓之间的距离等等,完全与此前见过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大的方位不同,还会令人误以为是故地重游呢。
不过也有不同处,这里的游动哨不游动。“棍僧”们或坐或站,多数怀抱齐眉棍倚墙打呼噜。这种异常情况,经汪世武解释之后,倒是很快合理化了,汪世武说第八片儿货仓南边紧靠江堤,其它三个方向,又被众多的片仓包围着,所以这里的地理位置安全系数高;加上丁思振其人的知识虽有限,为人却比较好,从不苛求手下,以致这里的夜班保安只是形式而已。
机敏称职的任七小组很快尾随而至,巴谷、牛平和任七,分三个方向地隐蔽在暗处,死死盯着瞌睡中的“棍僧”们。
冯九很快寻找到了十七号货仓。糟糕的是,他这位叱咤风云,久经沙场的人物,这会儿激动得手持钥匙,竟然打不开锁了。是啊,自从兰溪捐款失踪之后,天晓得他们费过过多少心思,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如今,踏遍山水,千里追踪,几度血风腥雨换来的如今,眼看就要见到赃款,就要见到胜利成果了,能不激动吗!
赵红愈接过钥匙,仓门终于打开了。
货仓门开时,一股潮湿霉变的毛腥味扑鼻而来,直逼得赵红愈与冯九连退三步。可是出人意外,来时尚靠人背着的汪世武,这会儿倒是身先士卒,率先而勇敢地冲进了货仓。
赵红愈门外警戒。
冯九迅速而轻轻关上仓门。手电光下,他看到了,一通五间偌大的货仓内,除了四边留有尺多宽的过道之外,中间堆的全是货物。棉花和羊毛混合堆放,巨大的包裹层层相叠,袋袋相垒,高及屋架,宛如一座羊毛、棉花包裹垒成的山。
这里的棉花包很结实,白布包裹,铁丝捆扎;包与包的大小规格基本相等。看其制包水平,虽不及后世机制那么规整,却显然也是通过人工榨压而成的。
冯九此刻彻底冷静了。他一手持电筒,一手抚摸着货物包裹,缓缓绕着货堆子转了整整一圈。他手上的感觉正如丁思振所说,货物的确全是湿漉漉的,手掌之下甚至有种趟拂露水珠的感觉。这状况进一步说明,货物包内有问题。否则,只有蠢蛋才这么作践东西,暴殄天物。
按俗言“先上船后起岸”的道理,冯九爬上货堆,拔出匕首,从上至下开始检查。这种检查方式,含义很明白,这批贷物从兰溪上船时,贵重东西一定是先上船,而船到这家码头卸货时,则会调转过来,先上船的货物自然后进仓。所以先从货堆上面检查,实际就是在检查先上船的货物。
冯九的匕首美国货,双刃折桑式,匕端箭头状;此刀造型特别,钢性极好,虽非削铁如泥,却也锋利无比。他摆正一只棉花包裹,缓缓举起匕首,欲刺未刺时,心情又开始有些激动了。按照他的料想,此刀下去定能听到银元的清脆悦耳声,没准儿还会扎破银元,或刺伤金条,溅出火花。不过,有幸的是棉花包含水较重,不会引起火灾。
他终于扎了下去。
然而,这刀扎下去的反应,居然大出意外!他的第一感觉是手腕麻木,第二、隐隐意识到刀尖刺中的不是银元,亦非金条,而是石头。
一种莫名的震惊,一种潜意识带来的毛骨悚然,迫使他额头顿生一层虚汗。
冯九受一种无法形容的急切心理驱动,连连挥动匕首,一口气刺中了多袋棉花和羊毛包裹,可叹其结果,除了手腕生疼之外,其它感觉都一样——石头。全是石头!
冯九强自镇静下来,顺势坐在棉花包上稍事休息。这时他才看到,汪世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货垛,爬到了他的身边。这会儿,那可怜的小老头正一腔担心,满脸紧张,眼巴巴地看着冯九的脸色,看着他的狼狈。
“划开看呐。”
汪世武发颤的声音,既轻且微,像从天外飘来似的。但它竟然提醒了情绪极度低谷的冯九。冯九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满怀希望地掂起匕首,嗤地一声,划开一只棉花包。接下他双手齐下,两边扒拉,很快见便到了包裹的心脏——赫然一尊石佛。
石佛很精美,高约两尺,重量不下百余斤;从佛像的雕刻工艺上看,当是南北朝时期的供奉之物。这种文物正是国外列强梦寐以求,四处搜刮的圣品,据说尊尊价值连城。
不过冯九和汪世武,对此类物品懂得的并不太多,他们此刻能够看出的是,从石佛的青石材质上看来,此物出自兰溪。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即便江仕航这等行径也是犯罪,却与兰溪捐款失踪案大相径庭,根本就不在他冯九此次追缴赃款的任务之内。
他带着一种无法名状的心情,一连在不同地点划开了很多件包裹,结果大同小异,有石佛,石菩萨,石人石马,更多的却是洞窟之中的整面岩刻佛雕切割下来的石块。总之,其门类众多,数量惊人,就是与银元金条毫不达界。
冯九终于在一种严重沮丧、失落感中瘫坐下去了。虽然在决定调查货仓之前,他即有些精神准备,但眼前这情况,依然超乎他的意外。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就是石头一堆呢?江仕航为什么要如此做作,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老贼这般做作目的是什么?真正的银元、金条都他妈的哪里去了?
是的,与这批文物的最低价值相比,这里大批的棉花、羊毛,确实微不足道,充其量只算得包装物中的填充品而已。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想,江仕航他不惜四根金条,不在乎棉花与羊毛的烂掉,也算是情理之中事情。可他,为什么要将这批文物长期存放码头上呢?
这年月窃掠、搜刮这类石质文物的,全国各地屡见不鲜,内贼外盗比比皆是。比如日本的不法分子关野贞、吉川小一郎、福地秀雄等,还有法国和英国不法分子沙畹、格鲁尚、丹麦荷尔姆等等,等等,他们都从中国劫掠走了众多的、批量的这类文物,而且行窃间肆无忌惮,掳掠之后还可公然飘洋过海。
外来强盗这些不法行径,虽也曾遭过地方爱国人士的声讨、抗议,但中国更多的民众在此类事物上并没觉醒,国家机关更是因战乱自顾不暇,无心它用。所以,从这种实际情况看,在某种意义上说,江仕航窃取的这批文物的行为虽属犯罪,但其性质在此时却并非十分严重,大可不必这般鬼鬼祟祟。相反,他倒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这批“棉花、羊毛”,搬进他的江公馆,甚至稍待时日,还可称其为祖传的镇宅之宝。可他为什么就这样小题大做,长期存放在此的故弄玄虚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