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在(二十四)
几个人一想,可也是。这人要真想伤他们,犯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看起来,这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敌意,跟纳兰龙九也是有渊源的。这么一想,他们几个是有点儿莽撞了。这一路上意外太多,没办法。
那浪荡子儿道:“纳兰龙九他自己想不开,我都管不了,你们管得了么?我们九京门的事情,不需要你们这些个‘普通的高手’来插手。该说的,我早都跟九爷,九大爷,说得口干舌燥,就差起泡了。”
丁权摇头道:“敢问这位……不知道这究竟是?”
“咳,他这不是死心眼儿嘛。其实改朝换代,谁当皇帝不一样。我们九京门的规矩第一条,那就是不问国事。可是偏偏我们这位九大爷,他觉得这是翻天覆地了,不合这正阳门的规矩了。”
丁权、孙美瑶和丁玲都眨眨眼,不太明白。不问国事?这规矩也太大了点儿。他们这些个“普通的高手”,想必也很难明白。
普天之下,想必只有一个人是明白的,那个人就是弘一法师。
丁玲问:“既然是九京门自己的事,那又能怎么办呢?”
“他死了就算了,不死我还得清理门户呗。”浪荡子淡淡一笑,几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浪荡子道:“我也不想啊。弄不好,我还打不过他。”
丁权抱拳,沉声道:“习武为何,每个人都不一样。丁权这把刀该干什么,前半辈子练了几十年,想得也不怎么清楚,但是现在清楚了。对于丁某,则是答应的事情,该送的东西,舍了命也得送到。列位,丁某去了!”
丁玲咬牙道:“权叔,要不让我试试?”
丁权一怔,正待反对,孙美瑶却道:“说不定可以。”
丁权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大小姐……”
孙美瑶却一扬涑水剑,说:“这天下的事,未必要靠武功。”
丁权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是万不肯让丁玲去替自己冒险的:“话虽如此,丁某自会……”
孙美瑶扁扁嘴道:“您这人也太不会说话了。还有您这幅尊容,拎把大刀,跟鬼似的。我要是那些当兵的,见了那也是二话不说,先给您一枪。”
丁权大怒:“孙美瑶!”
“别吵吵了。”那浪荡子儿插口道,“一群死心眼儿。我不是说了,那扇子屁用也不管。不信是吗?那咱姑且死马当作活马医!”他问丁玲,“那扇子在你手里呢?”
丁玲一点头,突然被浪荡子拦腰一把搂住,不禁失声惊叫。
那浪荡子把鸟笼子往丁权手里一丢:“你给小爷拿好了。走嘞!”呼的一声,一道人影像大鹰一样,带着丁玲就上了城楼。
丁权和孙美瑶都张大了嘴,十五旅外围的士兵眼见了都吓傻了,根本来不及开枪,跟炸了锅一样,指着那黑影,在正阳门内外乱成一片。
瓮城里,箭楼下,冯玉祥是真生气了。
“阁下。”那营长从地上爬起来,带正了帽子道,“刚才是讲客气,我们没动手,开枪也是吓唬人,再不让开,我们要打真的了!”
纳兰龙九仿佛没听见,那营长回头,瞅了瞅冯玉祥。冯玉祥一点头,那营长叫道:“兄弟们,打丫的!”
一群人一拥而上,枪托、拳头不停往纳兰龙九招呼。
纳兰龙九也不反抗,拳头落在脸上、身上,他只当是挠痒痒。枪托子砸在下巴上,听着就吓人,他神情淡然,痛在脸上,却好过痛在心里。
他的心里,装着无数怅然往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前闪过的乱拳都变成了燕京八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清楚地知道,很快那一切都会随着时代的变迁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不管他武功多高都没有用。
一个士兵持刺刀对着他的下巴叫:“你让不让开?”
纳兰龙九瞅了他一眼,突然扬起一脚,这一脚快如迅雷,那士兵飞起来,直朝冯玉祥砸去。冯玉祥一闪,那士兵已滚在地上,摔断脖子,昏迷不醒。只听一声大吼,那把大刀动了,一瞬间狂澜吹得脸生疼,数不清的人从纳兰龙九周围飞起来,下锅的饺子一样往下落,在地上翻滚。
那营长骇然道:“开枪!”乱枪齐发,纳兰龙九摆动大刀,金属碰撞的叮叮声不绝于耳,城墙上蹿起一股一股的青烟。
枪放过,箭楼的城门上连一个弹孔都没有。纳兰龙九依旧站在那里,傲然望着他们。那营长吓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纳兰龙九一声大吼,凭空挥出一刀,狂风呼号,面前所有的人都向后倒飞出去,摔得东倒西歪。什么精良枪械,无敌新军,在纳兰龙九的盖世武功面前都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除了一个人,冯玉祥。
冯玉祥漫步走了过去,张壁和那些士兵挣扎着爬在地上,伸手拉他的裤脚,低声叫着:“将军,将军……”
冯玉祥却不理会,径直来到纳兰龙九的身前,瞅了瞅那把大刀。这把落后的武器可以挡开子弹,也可以在一瞬间把他的身躯切成两半。但是他知道,对方不会那样做。
“纳兰将军。”他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身后那道门也许人人都可以走?”
纳兰龙九双目圆睁,瞪着眼前的人。人人?
冯玉祥说:“我说的人人,这其中也包括您。或许过去的七百年已经如此了,但是未来又何止七百年?”他厉声问道,“难道将军要后世子孙永远走那边的小门吗?永远做奴才?”
纳兰龙九摇摇头,说道:“这跟做不做奴才没有关系。我纳兰龙九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守这道门。不为朝廷,更不为人人。”
那是为了什么?冯玉祥皱起眉头。这个人说的,超出了他的判断。
纳兰龙九大声道:“几百年来,这九京门都各有规矩。有的门走水车,有的门走粪车。木材车就应该走东直门,运酒车就应该走哈德门。正义之师出安定门,入德胜门。敢问将军,出京时走的哪个门,入京时走的又是哪个门?这并非换个门就不能走,九门走九车,这叫做规矩。历朝历代如此,祖宗定下的规矩,也是这北京城定下的规矩。或许将军敢改,但是纳兰不敢改。”
冯玉祥皱眉道:“依纳兰将军所说,那这道门走的,就只能是皇帝了?十二年前清帝就退位了,难道阁下不知道吗?规矩是谁定的?您可曾听过这城里数十万百姓的声音?大家都愿不愿意做奴才?大家是不是都说要皇帝?历史是在进步,时代是在发展。这规矩不是天定的,是人定的!”
纳兰龙九沉声道:“冯将军,你我道不同,无需多说,你也可以把这不当作京城的规矩,而当作我纳兰龙九一个人定下的规矩。你要进此门,先杀了龙九。”
冯玉祥怒道:“你一个人的规矩,算是什么规矩!”
“十二年里,北洋政府换了五个总统。冯将军!”纳兰龙九喝道,“张勋复辟,列强环伺。我纳兰龙九不懂政治,也不懂国家大事。纳兰只知道,虽然你今天带兵进了北京,但是未来不定是哪朝哪代,何人当政,政体为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有一天世道稳定了,依旧是一位天子坐在里面,叫我纳兰龙九如何面对列祖列宗!皇帝一日没有从这道门里走出来,纳兰就得看着。”
“是吗?”那些话真正刺痛了冯玉祥的内心,冯玉祥掏出枪来,顶在纳兰龙九的眉心,厉声道,“这道门八国联军走过!那时候皇帝在哪里?今日玉祥决心革命,带兵进京,杀一个没有错的老百姓,我冯玉祥下不了手。但是敲碎一块阻挡时代进步的绊脚石,我冯玉祥,一马当先!”
丁玲发出一声尖叫:“不!”枪声响了,子弹从纳兰龙九的额头打过。
纳兰龙九的头向后一仰,任凭那子弹打在额头正中。他缓缓直起头来,一抹浓浓的血迹从眉心流下来。那子弹,竟也只能在他额头留下一道竖直的伤痕,犹如一只血淋淋的眼。
冯玉祥看呆了。这样的人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是一块顽石,但也是一块最坚硬的好石头。他扭过头,只见一个女孩不知怎么来到了瓮城里。
丁玲跑到龙九的面前,喘着气。
纳兰龙九也诧异地望着她。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子。
“这是弘一法师给你的。”丁玲说着,把扇子拿了出来。
纳兰龙九接过扇子,呼的一声打开来,突然间浑身一震,泪水不停地往下流。他仰天一声大叫,整个瓮城都被他的声音震得簌簌发抖。
冯玉祥听过震耳欲聋的炮声,曾经有炮声震得他几天听不到声音,但是都不如这声音震得耳膜撕裂般生疼。
纳兰龙九仰面栽倒,子弹都打不倒的纳兰龙九,居然被扇面上的一句话击倒了。
张壁惊喜道:“他倒下了。将军,我们进去吧?”冯玉祥却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他叹了口气道:“这门还是留着给皇帝走吧。”
张壁疑惑道:“将军,咱们不进去了?”
“这门是专让皇帝走的,我冯玉祥若是进去了,岂不是被人说我要复辟?”冯玉祥苦笑着摇头,“今天算了。过些日子,准备充分再说吧。”
浪荡子从天而降,道了声:“哎?奇了啊!”
丁玲从地上把那把扇子捡起来,弘一法师的字狂时如醉,敛如谦谦君子,从容论道,古今辛酸变迁,都饱含在丝丝缕缕如过眼云烟的墨迹里。
那只是想不开的几个字。
国破山河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