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乐英雄第一部(13)
那一夜风雪初停,吕家山寨易守难攻,官家后防补给不足,眼看再拖下去,来援的江湖豪客越来越多,胜负之数再难预料。吕南安的小女儿只有十二三岁,还是在七八天前落进神捕营之手的,铁敖一声令下,小姑娘就被拖在马后,在山寨前的大雪地上来回驰骋。马走得快,白皑皑的雪野上划出道道黑土,转眼又成了行行狂草血书。
杨阔天见到的那一幕,苏旷一样见到了,高头大马拖着女孩儿迎面冲来,蓓蕾般刚刚隆起的胸膛磨成血肉一片,膝盖以下尽是白骨。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苏旷轻轻闭了闭眼睛——他打马要冲过去,师父在身后哗啦就是一鞭,那一鞭抽得他后背公服如蝴蝶翅膀一样飞舞,鲜血沿着纵落的伤口流到马鞍上……他终于没有动。
那之后的七年,他的心似乎被一重重污血裹成硬茧,一再袖手,一再目睹,直到师父终于满意,点名命他单身匹马前往红山。再之后,忘记了是哪一个时刻,那层层硬茧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他想,可以换一种活法了。再之后,他会哭了,也会笑了,知道清风明月相伴,也知道向着天涯走去,必有辽阔之地了。他的血热了,从此再未冷过。
之前那些不想再记起来的回忆,他也就真的放下了。
今夜,终于有人戟指怒骂:“你说的是人话么?”
怎么了?苏旷又闭了闭眼,他不是喜欢回头的人,更何况在这个时侯。即便要后悔,也要等眼前这一关过去再说。可任凭他如何笃定心神,那女孩儿被掀起的上半身,绝望到狰狞的面孔,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环绕脑际,挥之不去。
那匹马,那张脸,那道血痕……忽然,一个冰冷到恐惧的念头浮上脑海:我何必站在这里?我还有脸提什么公道?我和师父,一身冤孽,难道不是真的该死么?他的手,刹那之间就软了。
三棱链子鞭已经劈头盖脸,从幻象之中打了过来。
“喝!”苏旷急闪,但步子已经慢了,他的腿发抖,不知向何处闪躲,匆忙之间向后一退,鞭梢结结实实撞在额头,眼前一片漆黑。他踉跄着向后一倒,背脊撞在窗户上,窗户洞开——起雾了,天如怨,地如怒,苍苍茫茫的白雾无边汹涌,铺天盖地的前尘往事劈面而来。
“师兄!”风雪原站了起来,他不明白片刻之间,师兄何以失去了往日的身手。苏旷向他望了一眼,本想点点头以示安慰,只是一眼之下,刺目惊心——风雪原那张面具下,赫然是方丹峰的脸。
那直勾勾冷冰冰的眼神,带着比塞北寒冬更硬的剑锋,直入胸膛,曾将他钉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不该是这样的……多年没有痛过的左腕,忽然之间就椎心刺骨地痛了起来,似乎在提醒他,这只左手是怎样失去的。
“师弟……呵。”苏旷的步子乱了,心更乱,丹峰死的时候才十七岁,他是看着那个孩子从颠颠学步,到面如寒霜、苦求师父列入门墙。
本不该如此的啊,如果能够回头的话。
“滚开……”苏旷从头到脚已经全是冷汗。链子鞭又到了,他木然伸出左臂去挡,链子鞭卷在左腕上,带着他身体抛起来,重重砸在地上,一只义手已经飞到楼下,愈合许久的断骨又一次碎裂,血流如注。
苏旷慢慢抬起头,小桌边,芸娘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就是所谓的还情丹了么?欠命的,还命;欠情的,还情。
他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回头。窗外春雨正疾,带着三月天特有的草腥气,似乎是这二十余年来积攒下来的重重杀孽与血腥。
他一直在奔跑,一直在追赶,今时今地,或许到了回望的时刻了。
“看来不过如此,”杨阔天大步走过来,“也罢,某就拿你的人头,去祭一祭吕梁山英豪!”苏旷扼腕,半跪,撑着站起来,额头的血流进眼睛里,眼前是血茫茫的一片幻影,他微微扬起头:“放马过来就是了。”
该来的迟早要来的,今夜是个结账的夜晚。
风猛灌进笑纳楼里,吹得生死簿哗啦啦直响,萧老板木雕泥塑一样坐着,一如诸天神佛。
“萧老板!”风雪原握紧鲛珠丸,就要站起。“全是旧账,你坐下。”萧老板声音缥缈,似乎生死于他,不过是又翻江湖一页书罢了。
“还我姐姐命来!”芸娘抖手在腰带上一按,一柄淡红软剑卷起一片绯红薄雾,直向苏旷后背袭去。“住手!”风雪原猛然站起,鲛珠丸就要脱手掷出。
萧老板看也不看他,随手将青铜刀笔向下一划——薄薄的刀刃闪出一道青光,不偏不倚,将风雪原的右臂钉在木桌上。“笑纳楼有笑纳楼的规矩,结账的人不是你,坐下。”萧老板头也不回。
风雪原功夫不差,只是本来临敌经验就不足,更兼关心则乱,一时不察被捅了一刀,痛得浑身乱抖。他咬咬牙,左手去拔刀,萧老板扣住他的左肩,向下一按,一脚已经踩在他的膝弯上:“再动一动,你的右手就废了。”
风雪原又痛,又惊,又怕,半跪在地上,当真不敢再动弹。
芸娘的剑,比想象中都要快得多——红光一翻,已经卷在苏旷左腿上,眼见一抖手,这条左腿就没了。苏旷情急无奈,左膝跪压在软剑上,就地一滚,芸娘凌空一抽,红剑带着血滴飞舞,像道彩虹。
“十丈软红尘!你是借刀堂的人!”苏旷左腿痛得厉害,虽然变招极快,没伤到骨头,但也削去老大一片皮肉。他无路可走,后背倚在二楼立柱之上,闭着眼睛,轻轻喘息:“萧老板……好一个千古独谁笑纳楼!”
“苏兄谬误,芸娘固然是借刀堂的杀手,令师也确曾误杀其姐,这笔账,不算糊涂。”萧老板浅笑,“你放心,此间事了,我会送令弟回去。”
此间事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苏旷抬手,想要揩一揩眼睛,只是浑身上下,似乎已经没有一个不沾血的地方。双眼越揉越是绯红一片,只蒙蒙眬眬看见两个影子,一左一右地走近。
不该带着福宝轻涉险地的,自己还是托大了。后悔像毒蛇一样啮咬心口,只是一股怒气也渐渐满溢胸膛,无端苍凉。
“小兄弟,如果有来生,不要再轻入什么侠义道。”芸娘娇怯怯地抬起手腕,软剑又抖得笔直,“你不配。”三棱链子鞭也已经从右侧斜绞过来。
“你就配提‘侠义道’三个字么?”苏旷已是怒极,迎着软剑剑锋就冲了过去,右手二指拈着剑锋,右足点地,身子滴溜溜转了半圈,以胸膛为枢,硬是将软剑缠在身上,“喝”的一声吼,右肘猛撞出去。
剑刃锋口沿着他的身体割裂一圈,只是那一肘力道也极大,结结实实撞在芸娘右胁,撞得她斜飞开去。苏旷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抖手拎住鞭梢,一个倒栽葱向楼下冲去。
这一冲之力着实不小,杨阔天被这么一拽,跟他一起砸在楼下大堂的酒桌上,一时满地狼藉。
实在是够了!他向着心里那一团迷雾嘶吼,行差踏错,那又如何?愧对恩师,那又如何?他既非圣贤也非完人,他十四岁起依着所谓正道而行,见错即返,百般追索,一念不息,一言一行早不在生死簿上,天理休提,王法休论,黑道也好,白道也罢,滔滔苍生没什么可以交代,唯有青天朗日,可鉴我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