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 第二部(9)
绵绵细雨中,沈皓岩帮观音奴撑着伞,随掌柜走进荷风院,见两旁是长长的游廊,中庭有一个大水池,堆着太湖石砌的假山,种着数百枝荷花,这时节已是枯萎零落,不堪赏玩了。水池后有一幢三层小楼。
观音奴讶然道:“掌柜的,我瞧你这客店倒像是私宅,这小楼更适合藏书。”
掌柜笑道:“姑娘好眼力,小店原是参政赵侍郎的宅子,荷风院正是赵老当年藏书之所。”
一时到了楼下,分宾主坐下,掌柜自去安排茶点。两边都没什么话好说,因萧铁骊不在东京,架也是打不起来的,场面颇为冷落。
寒暄过后,沈皓岩异常沉默,观音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没藏空闲话。银喜听不懂,也不着恼,懒洋洋地倚着茶几,姿态娇柔,虽不说话,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都是话。
阿佛洛狄忒的诅咒在沈皓岩和卫慕银喜四目相对的瞬间应验了。
沈皓岩过于追求完美,而世间事常有缺憾,矛盾不断产生,他努力化解,表面上日趋理智,潜意识里却藏着一种毁人与自毁的倾向,如地壳下流淌的炽热岩浆,不知哪一日就会爆发。
卫慕银喜过于执著,为了复仇,也为了没藏空,不惜撕毁与野利氏的婚约,与没藏空辗转万里、流离十年而不言悔。
两人的性子使阿佛洛狄忒的诅咒发挥出惊心动魄的效果,把理智与责任焚烧得干干净净,让人忘乎所以、不顾一切。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散漫的谈话仍在继续,袅袅的茶香散逸在空气里……身外的人与物尽数化为虚景,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对方。沈皓岩和银喜静默着,彼此的呼吸和气息就像两万八千摄氏度的闪电一样,带着极热划过空气,留下闪耀的轨迹和尖锐的爆鸣。
观音奴从不猜疑亲近之人,也看不出沈皓岩与银喜间的暗潮,只感到说不出的压抑,让她郁闷得想要尖叫。她挨了盏茶工夫,见没藏空没什么要紧事情交代,便起身告辞。
沈皓岩恍恍惚惚地与观音奴出来,亦知道要送她回紫衣巷。待观音奴去午睡,他在书房中独坐半晌,忍不住披衣出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无比客店。
银喜身着汉式的绯衫红裙,神情迷惘地倚着廊柱,雪白手指轻揉着湿漉漉的蕉叶。这种柔媚如水、荏弱如草的风姿深深地打动了沈皓岩,他心牢中的猛兽破栅而出,却以最温柔的姿势伏在她脚下。
沈皓岩走过去,握住银喜冰凉的手。他说不出自己有多爱这姑娘,只感到热血如沸,用嘴唇反复摩擦她幼滑的掌心,用力吮吸她纤秀的指尖,仍然觉得无法表达。
银喜垂头站着,热量和电流从指尖直达心脏,烧得她雪白面颊上一片酡红,甚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咬牙克制,末了还是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拥她入怀,挽着她的手穿过长廊,攀上木梯。两人连言语都不通,这么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着,却充满沉沦的快感;虽然隐约感到前方是噬人的漩涡,还是如痴如醉地踏了进去。
没藏空站在三楼窗畔俯视银喜,见她如此动情,他诧异之余,不禁叹息:“不知道小主人与沈君是什么时候恋上的?意洽情浓,转头成空,世间男女这样自寻烦恼,到底为的什么?”
沈皓岩与银喜紧紧相拥,野蛮地撕扯和啃咬着对方。两人的灵魂就像濒死的鸟儿,竭力用自己的尖喙去啄破对方的心脏,汲取温暖浓稠的鲜血,在堕落中寻找极乐,在交汇中寻找重生。
床帐上缀着的银铃声声悦耳,由急管繁弦而舒缓宛转,如是再三,缠绵不已。
天明时沈皓岩醒了过来。带着凉意的晨风穿过窗缝,吹在他汗湿的脊背上。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银喜光裸的肩。她仍在睡梦中,却本能地靠过来,像一只娇气的猫咪,蜷在他怀里。
少年时被十九姨引诱,成年后在东京行院中被秦裳设计,事后都让沈皓岩生出不适和厌恶,没有情的欲就像粪沼一样污秽。这一次却不同,他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和满足。
两人一起沐浴后,沈皓岩盘腿坐在矮几旁写信。银喜躺在旁边的锦褥上吃果脯,头枕着他的腿。她头发的颜色极深,铺开来像黑中带蓝的鸟羽,在日光中泛着幽暗光泽。
沈皓岩写了两个字便忍不住搁下笔,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他想起古歌中的旖旎句子:“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不禁低下头对她微笑。
银喜着迷地看着沈皓岩的笑容,撑起身子亲了一下他的嘴角。他掌着她的后颈吻回去,尝到了林檎果干的酸甜滋味。
沈皓岩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完这封短柬,使人送到紫衣巷秦府,上称自己有事离京,数日后才能返回,实情则是他与银喜如胶似漆,行走坐卧都在一处,简直没有办法分离片刻。两人每时每刻皆似做梦,形容不出的欢喜与恍惚。
到第五日黄昏,沈皓岩正掌着银喜的手教她写汉字,突然一激灵,停了下来。毛笔就这么悬着不动,墨汁在纸上化开,将刚写完的“喜”字洇成一团模糊。
沈皓岩怔了片刻,缓缓放开怀里的异族美人。过去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让他胸中冰火交织,竟不知是甜是苦。阿佛洛狄忒的诅咒,他比银喜早饮下两日,先于她清醒过来。
银喜眼睁睁地瞧着温柔的情人化作僵硬的石像,她牵着他的袖子,唤道:“皓岩?”声音柔软,咬字不清,分外惹人怜爱。
沈皓岩定了定神,和声道:“没事儿,忽然记起我已离家数日,得回去看一看了。”
银喜一脸茫然,沈皓岩只得找没藏空代为转达。她明白后万般不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沈皓岩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一定……我,唉,我先行一步。”他本来想给银喜一个交代,临了才发现,这事儿并不是自己想担待就能担待。夜来这一关且不说,表婶那儿就过不去。他很清楚,当日向崔氏提亲的并不止自己一家,表婶独独看中自己,亲戚情分尚在其次,不近女色给自己加了分。
沈皓岩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失控至此。良家女儿不比行院中的小姐,纳为妾室也好,弃之不顾也罢,不论他怎么选择,终将辜负局中的另外一人。(未完待续)
注:
①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银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碗遂亦用银盂之类……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有连夜饮者,次日取之。诸妓馆只就店呼酒而已,银器供送,亦复如是。其阔略大量,天下无之也。”
②宋·彭乘《墨客挥犀》:“参政赵侍郎宅,在东京丽景门内,后致政归睢阳旧第,东门之宅,更以为客邸。而材植雄壮,非他可比,时谓之无比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