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适逢其会
“是臣妾的错。”她轻声一语,泪行两行。
“浮生多态,天命定之。干汝何事?”她知这眼前之人总喜欢莫名自责。
两人沉默良久,卫宁明白陈贤妃是外柔内刚的女子,远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因而也不做无意义的安慰,只是听她交代吩咐宫中琐事。
“你还在记恨陛下婉嫔之事吗?”冷不防陈贤妃会突然问出此话。
卫宁摇摇头,修眸半垂道。
“此事不怪他。我后来看得明白红芍真心喜欢他,因爱生忧,因爱生怖。只能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这也是这丫头的命。错在红芍,他也做得并非无情无义。这大概也是后来娘娘劝说的功劳。”
“他?他是谁?”陈贤妃觉得卫宁果然胆大包天,这宫里除了她还有谁敢如此称呼陛下。
“哦,陛下。”她四眼望顾,并无他人,心中舒了一口气。
“都能这么称呼,看来你心里还是有他。”胤贤把这他字拖了更长,眼梢往里帐望去,似有意说给里面的人而听。
她微一斟酌,心有感触道,“心里若无他,早就不在这个深宫中苦度春秋了。但宫门似海,帝心难测,发生了这么多事,臣妾不可能都当从未发生过。人死不能复生,心凉不可重温。可能现在这样是对我们两人最好的状态吧。俗话说得好,春寒,秋暖,老健,君宠同称人生最不靠谱四事。”不知不觉卫宁就把自己心中的真心话给表露出来,看着陈贤妃不定的眼神,她似觉得自己今日说得太多。“娘娘,我们不谈陛下了好吗?”
“本宫明白了。或许时间是治愈心伤最好的良药。有些事情或许现在不明白,以后总有透彻的一日。于你,于陛下皆是如此。”胤贤知道现在和卫宁讨论中宫之事毫无意义。她要乘着这些日子另外再想些法子。估计这人生最不靠谱四件事的最后一件事,已把帐后之人气得又要咬牙切齿了。
两人,隔着一张榻,一层纱,靠的近,却有着一段距离。有些爱或许要绕过很多弯才能到达彼岸,而有些爱却可能永远无法抵达。
南浔归宁二年初。
从刚开始的东南部有零星的鼠疫开始,慢慢大规模扩散到西南,中西,向北挺进直至北方全部都变成了疫区。尤其以中南部其中包括南浔为疫区之最重。感染之人,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至。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快则三五日,慢则几周,竟相继发展到灭族绝户。灵柩出殡络绎不绝,最严重之地,连埋葬死人的收尸者都寻觅不到。时日一长,村落、城镇、乃至沿街未及土埋的尸体竟能堆积如丘。
大疫期间,非但是普通百姓,连驻守的官兵,王孙贵族都未能幸免于难。整个南浔城内万籁寂静,仿若死城一般。
宫梅似血。如映其景。殿中空寂广旷,唯有千重幔纱飞舞,一缕琴音若隐若现,在这大殿柔幔之间穿梭。幽暗倏明深处一人影背对灯火盘膝而坐,乌发肆舞轻散脑后,宽袖玄袍在这月色之中,平添了几分孤形吊影的寂寞。一众内常侍屏息站立两旁,不敢惊扰抚琴之人。这琴声中透露出的绝望让人无边疼痛刹那从心中蔓延而开。
此刻一人疾步的身影匆匆赶至寿禧宫,直到殿口都未有停留的意思,竟径直走向内殿朝抚琴之人而来。琴音因这纷乱急杂的脚步声而骤然停曳。
“宇文熠,你要请我喝酒。”这等高亢无理的声音除了扁仲还会有谁?
他微微侧目,丰神俊朗的侧颜在月色映照中美得姿容绝世。袖衣一挥,不远处伺候的两排内常侍背躬而退。
宇文熠眸光微转,注视着极度亢奋的扁仲,薄唇略抿而道。
“难得最近见你有这疯态。你若再不出现,孤王这南浔可要变成人间炼狱了。是否有好消息带给孤?”
扁仲的眼眉眯成了一条线,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的脸扬声而笑。
“你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是梵音的仙子不成?她竟炼制出了这鼠疫良药。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赶往越漓的途中。而且这次来者不拒,各国均可出两名医者入其皇城共享其利。我说你那皇兄这次是不是吃错药了,非但不秘而不宣,还毫无保留的分杯同羹?”
宇文熠听闻心头一跳,幽光浮动之下眼眸水光滟潋,眉宇间掠过万重惊喜。负手踱步顷刻问道。
“扁仲,你的鬼手易容术如何?”
“你果真要冒这个险吗?越漓宫只能进两人,连君王都同等礼遇。带兵的绝不能超过二千,连越漓国都不能进,只能停留在三无边界等候。当然现在这时,谁还有这个心情打仗,单单这个瘟病就已能让你全军覆灭了。”扁仲想过了,这次如果不让他去,他也会想着办法混进去,他鬼手除了医术最绝的其实还有一门隐技就是易容术。他要去会会这个小娘子的庐山真面目,否则这辈子心有不甘,寝食难安。不知不觉他怎么就觉得自己第一次开始心里念叨个女人了。
“宇文熠我想和你说个事,我最近老是做梦梦到你的小娘子。这可怎办才好?”
“哦?这样。那你写下战书挑战宇文夜也未尝不可。这条国规从不改变,即使君王也同样效力。”他舒颜轻笑心情极好。
“算了。黑魔刹之名威震四海,我这个不是上去找死。”
两人暮夜之中,举杯对酌直至一醉方休。他虽目带醉意,眼神却清澈的看着趴在地上酣然大睡的扁仲。他从灯下走入暗夜的殿阁露台之上,挺拔的身影居高临下俯瞰脚下群殿。晚风轻拂,他的衣袂带着浑然天成的卓越风姿傲然而立。
卫宁,感谢你的出现,点燃了我宇文熠的世界,天堂亦不过如此。整个南浔,乃至这个神州大地都因你而重获新生。你是神一样存在的女人,是否来到这个天下就是为了拯救芸芸众生?
大山之巅,崇山峻岭。连绵起伏陡峭的山峰如碧海中起伏的巨浪,群山逶迤的山脉又似遨游苍穹盘踞的巨龙。目能所及之处青翠一片。庞大的马群声自远而近,踏蹄如雷,扬起身后一片暗色尘涛,南浔五百精骑缓慢的再次踱过此地,直直向越漓国都进发。远处西月江上微波荡漾,江面上风啸鸟飞。但看似平静的江下却暗流湍急,隐伏凶险。时而有力的拍击着岸堤发出整齐的节奏。
宝马雕车中,凤箫声动。音色抑扬顿挫,声声入耳。曲音若近若远,若隐若现,婉转清越响彻天穹。而当曲终时余音竟还袅袅不绝,那美妙的曲调让听箫之人意犹未尽,顿起一阵怅然若失之感。帐内香炉青烟缭绕轻笼于吹箫之人。面如玉,衣胜雪,似真似幻,实非尘世凡人。
“此次前去还是请你斟酌再三,不要为了见小娘子一面弄得丢了宝贵性命可不值得。”扁仲支颐而卧,衣裳半敞,横阔的胸口竟露出一阴阳绣的刺青标志。
“孤已交代好永道侯。”他漫不经心的似在说别人之事,纤细的手指随意把弄着手里的玉箫。
扁仲瞥了他一眼,倏尔盘膝而起道。“为何你这帝王做得如此痛苦不堪?”
“哎,你早知孤王是何等心性之人。现在连见一面婉夫人都要像做贼一般,人生还有何乐趣可言?”他摇头,邪魅的脸上露出无奈之意。
“啧啧啧,你这么好色,怪不得小娘子不愿跟你。”
这原是扁仲一句玩笑话,却顿然刺痛了宇文熠心境。只见他原本的笑颜顿时凝结在嘴角,修眸瞬间黯淡,眉头扫过一丝不悦。是啊,那五年相依,不过一场谬想,千里相思,不过一厢情愿。
“若时间可以倒流,宇文熠只想要她一人足矣。”那些无法改变的残忍事实结成万里冰封的苍凉渐渐沉沦,好似命运的一场作弄。
“放心。有我在,此行定力保你平安归来。”一缕阳光透过窗棱照射下,浮在扁仲胸膛上的刺青竟泛出夺目之光。
他注目着这特殊的标志,原来卫宁的存在就如扁仲身上的刺青一般,在他心口终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我们夔族人最擅长的其实是阴阳邪术,只是我不屑于此。但技能傍身总没错。”
阴阳绣,绣阴阳,生死富贵,辟邪转运。阴阳绣是苗巫夔族的标志。是将阴阳之术融入到刺青之中,用死人之血制成刺青,有庇护再生之能。
时光倒流二十年,闽南苗巫夔族。此族善邪术通医道,是四海八荒最后一支神秘的巫族部落,族民不足千人。一场阴谋,一次剿灭,夔族一脉惨遭杀戮,几乎绝迹在这片神州大陆上。而鬼手神医扁仲是其仅剩不多的后裔族人。宇文熠对他曾有救命之恩,投桃报李本是君子之义。但他受不住皇宫的各种规矩,潇潇洒洒隐匿山林之中。若非宇文熠遭此变故,现在他应还在避世绝俗,陋室而居。
“但愿如此,只不过皇兄这人实在不可小觑。谋略,手段,心机,胆识包括容貌应有尽有,无一不缺。”他想起了宇文夜还在马未都驻守边疆之时发生的几件事。足可见此人性情莫测,邪魅双生。
其中一件是当初父皇甚不放心他在边疆手握重兵,故派耳目一人卧在其身将近两年。在此期间宇文夜对那人敬爱有加如自身兄长一般对待。此人感激涕零,在父皇面前没有吝啬过赞美之词,父皇终究对他放下戒心。但此事过后,宇文夜随即翻脸,对其如弃敝屣,并假装发癫任意打骂。此人随即密告父皇,但父皇最忌墙草之人,再复派细作窥察,军中众士皆一口咬定此人诬蔑将军视为忘义小人。父皇逐弃之此人,下场凄凉唯有死字。
另有一事更为奇妙。敌国曾献上一名倾国佳人名唤九凤天珠。媚骨生香,姿容绝伦,歌舞音律无一不精。宴席之上,月台踏舞,惊艳尘寰。此女和后来北漓国宝绿漓相比,绝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宇文夜明知是美人计,却仍把其女当成掌中明珠,宠爱有加,体贴入微。用情至深连九凤天珠自己都被感动坠入情网,一出活色生香的美人计却最后变成了克敌制胜的反间计。宇文夜经此一战成名,为他背叛祖国的九凤天珠最后却还是珠沉玉没在其龙渊剑下。他的冷酷无情为他在战场上赢得了黑魔刹的称号。
他和卫宁逃亡的五年间,宇文夜也正忙着攻城掠地。凡是不降者他必要屠城。血暗天际,刽子手手起刀落,咔嚓数声,一排排人头同时落地,鲜血井喷而出,瞬间身首异处,尸体如稻草般向前倒去。身后密密麻麻被绑跪匍在地不愿降城的城中子民,纷纷传来撕心裂肺的震天哭声。这般人间惨象,就连两旁见惯杀戮的军士们也纷纷露出不忍之色。他冷眼看这惨绝人寰的屠戮一刻,却毫不动容。
他的铁石心肠,毫无人性的弱点,全身散出地狱般的气场让其短短数载就取得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辉煌战绩。让曾经的大越国扩张了无数领土成就了他今日北域霸主之名。
故事听到这边,扁仲喉头一紧,竟吓得他这大老爷们也噤若寒蝉。
“打住,打住,你这是段子手吗?描述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果真是这样,这男人,你皇兄还真是阿鼻地狱爬上来的罗刹。你嘴里的小娘子竟看上这般恶魔,眼光也真得好不到哪里去。”
“段子?他在孤王和母后身上加载的恶行你不是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眼藏冷笑,自己这次前去越漓真心是深入鳄潭虎穴,但为了见她一面无论如何都是值得。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山间雾霭聚散,层林尽染,数公里外的马未都在他们眼前已经若隐若现。天黑之前便能进入越漓境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