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兵不厌诈
朝堂如戏场。
一个方寸之地,藏着天下经纶。一个舞台,策划着江山之棋。人人带着生旦净末丑的面具,君臣之间,诸臣之内,唱、念、做、打各个轮番上阵。一幕起,一幕落,转身抬步之间,已经颠覆了这大千世界。天下,不过就是在这方寸间的金銮殿里筹谋了半壁江山的格局,决定了天下苍生的生死。
至高之巅,可以俯视众生的地方。八方护城,长街深巷,皇宫阙楼都在这烟雨之下,迷蒙之中。
她看着他居高临下的样子,宽袖随风飞扬,那光芒和骄傲却是如此耀眼。
他眼眸犀利,自己竟把前朝之事在这方寸之间和她谈论。他的江山社稷,朝中百员阁臣。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死都会小心翼翼的掌控在自己手里。
“若有人令陛下杀束脩,陛下定当疑惑不肯。但若设计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您怀疑束脩,那最后陛下杀还是不杀?”卫宁望着滂沱的雨雾,脸色悠白,神情黯淡。即使穿了月光华服但是身子骨依旧弱如扶病。她抬眸和宇文夜对视,眼中幽深如染。继续说道。
“以陛下的性格自然是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错杀一人,再捎上两人。这三人之中有一人就是他想要诛杀之人。”
宇文夜眉心猛地一收,眼底瞬间有了怒色。却不语,静静的看着她,只等其把话一口气说完。
卫宁知道他其实心里也开始在暗暗琢磨。她心里想,宇文熠你果然是个天才。这三十六计当初送给他也不过只字片语,只写了一个意思而已,没有想到他举一反三,灵活现用。
“从乐谱到衣衫,再通过月白的牵线搭桥——他太了解你了,这一手的精心布局足以让您对我产生百分百的疑心。从我嘴里出来的东西陛下应该不会再去求证,您一定是深信不疑。我说得对吗?陛下?”
宇文夜目光似欲穿透她的心思。这真真假假之间,他确实搞不清卫宁到底何方立场?这女子即使自己救了她的三魂六魄,即便自己无数次半梦半醒之间窥探了她的记忆,甚至动用了差点让其丧命的手段迫其说出真话。但此时此刻他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十分的把握。
“因为你早就认定我和宇文熠有私情。他给我的是一份名册,一份渗透了越漓朝堂里面各个部门的人的名册,而这份名册我随便说出一个人都能影响到这日后的国之社稷。”
宇文夜唇角略微一搐,把卫宁的身子扳向自己,凤眸闪出危险的光芒凝视她。
“告诉孤王,名册里面都有哪些人?”
云掠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际。雨下的天地间茫茫一片。
她微阖双目。再睁开,清冽的眼神一闪,摇摇头对他说道。
“名册上是谁根本不重要。因为越是查下去,那上面每一个人都会更加真实的让您感觉他们和王爷有关系,你想要什么结果他就给你什么结果。”卫宁突然灵光一闪,她明白原来做了这么多的戏他要杀的人其实只有一个。而这个人一旦给治了罪,宇文熠在越漓的细作再煽动下,这内政一乱,他在外面就能乘火打劫。“这名册若不动一个人,它就是一份没用的名册。一旦开了这杀戒就会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的话,对陛下的政局没有好处不是吗?这博弈之间,拼的就是意志,比的就是耐心。敌不动我不动,只能先暗中布防,静观其变。”
“孤王为何要信你?”他将信将疑,卫宁的话不是一点都没有道理,但是宇文夜依旧不敢把她所说的话全部当真。
“那拭目以待,他一定会攻打西夏,西夏间隔在南浔和女和之间。女和与它之间隔了一个梁河大坝,易守不易攻。女和富可敌国,而女王又心性宁和,所以西夏才能一直平安无事至今。而它和南浔唇齿相依,曾经两国势均力敌,南浔略强,但此一时彼一生当时周边小国还未给南浔一一并吞,因而西夏和南浔也是相互牵制,利益均衡。但现今南浔前有吞并周遭小国,现又新君登基改朝换代。西夏人自往昔老国君驾崩后,新君浑噩,朝野懒散毫无斗志可言,南浔早晚是要吞泯了他们。只是时间长短罢了。即使不是宇文熠,其他君王上位同样也会如此。”
“你倒是知道不少?”宇文熠确实在攻打西夏,这是密报卫宁不应知道,除非她是奸细。但如果她是奸细,她就不应该这么直白的告诉自己。
“否则当初怎么会躲在隅凉镇这么久没给你发现呢?自然是挑在越漓无法出兵之地。”卫宁道。
他冷哼一声。心里却觉得她竟能想得如此细腻周到。
“看来只能去女和联姻了。月白是断然不能。女和女王除了月白,还有一个亲姊妹叫月雅郡主,寡居似已有二年——”她突然开口道。
此言一出,宇文夜面露不悦。“孤王为何要娶个寡妇?”
“随便。宇文熠如娶了月白的话,越漓和女和的关系就要变化复杂。陛下自己斟酌吧。”
“孤王手里六十万重兵,就算没有女和——”
“女和随便就能出兵三十万,若联手和南浔攻越漓,陛下有想过吗?师出无名怕什么,女人对于感情远比男人要来得缠绵痴狂。月白不出意外,会成为女和未来的女王。”说到这边她看了一眼宇文夜。“这天下就没看见能逃过宇文熠一笑的女子。还有不要忘了北部北匈一直虎视眈眈,否则陛下打着越择城下来为何?不就是为了多给北匈和越漓之间多一道屏障吗?怎么都不能到时让自己腹背受敌吧。”宇文熠的手段其实也不算是太高明,但是博弈之间,任何一个细微差池都能改变了局势。
“卫宁,你,休得胡言乱语。”他心里有许乱,心里所想的,卫宁都能合着说出他的心思。
“随便。不喜欢就当听故事好了。”
他目不转睛凝视她许久,即使她受了这么多的折磨,但是她盯着自己的眼睛依旧是如此坦诚。他在卫宁的脸上并没有找到阴谋和仇恨。
“卫宁,你可发誓,你未曾负孤。”
“未曾。”流光波动之间如刃缠绵。即使如此坦诚又奈何?宇文夜始终是一个心性多疑之人,这辈子也是无法改变其性格。原来爱上一个人也是需要承担后果。
她转身往塔外移步而去。
“没想到这边还能看到整个越漓都城,真好。”卫宁的眼睛没有聚焦的看着雨雾轻声说道。好似在说给自己听一般。“陛下,知道什么叫蝴蝶效应吗?当一只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就可能在半月后引起一场龙卷风。也就是一个微小的变化经过不断放大,对其未来会造成极其巨大的差别。”
宇文夜站其背后负手不语,这种奇怪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曾经有一人误伤好友,以至其双腿残疾。若干年后他偶尔得知自己有一种可以改变过去的力量。他利用这个特异改变了历史,好友的腿无恙了,但他父亲却意外死了。他再回到过去,父亲没死,母亲却亡故——她一个一个的救,却顾此失彼,循环而转。终于她明白了,其实只要她死了,或者她从来都没有来到过这个世上,所有的人的命运都会改变。”她声音渐小,居高而下眺望,竟然一阵眩晕,心悸而跳。
宇文夜双手一把抓住她的柔肩,扳转过其身子,没想到她竟满脸泪痕,几滴暖泪因用力过猛竟溅在自己的脸上,落在心里化成一片悲凉。
“你还真是可笑。这个天下,永远都是弱肉强食,生死淘汰。就算没有你,一样强者愈强,弱者消泯。兴亡更替的脚步从来不会因为天下苍生的不甘与挣扎就会停息下来。你明不明白?但是如果你死了,孤王可以保证宇文都烨的日子一定不会比现在好过,还有红芍。”他眸光冷冽,近似无情。
他看见卫宁恨恨注视自己,眼波激流涌动,瞬息变化。
“没错。孤王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你若说我无情也好,冷血也罢。因为你所以孤才会疼惜红芍,就和孤因为愧对瑾瑶而曾经溺宠绿漓一样。但是只要原身死了,或者孤王不再爱了,那她们的替身就毫无价值。”
卫宁心头一寒,这感觉让她从心底生出莫名的惧意。
“那么我问陛下,为何王爷要南浔称帝?我不信他无故会这样,要坐这张九五之位他早就能做上去了,何必等到今日。所以请陛下回答我,到底对王爷做了些什么?”
“可笑,孤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心疼他什么?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凝视她,仿若无尽寒冰冷雪,纷扬落下。她那片燃烧的怒海之上结成万里冰霜。
“好。那请陛下从今往后自己多保重吧。不管今日塔顶这番话您信也好,不信也罢,卫宁都尽力了。今日之后,请麻烦陛下忘记臣妾,除非您不介意榻上睡得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决绝的话字字迸出,如剑刺向宇文夜的心脏。
“你放肆——”他原本就阴沉的面上顿时怒气骤现,宽袖疾挥,刚欲扬掌。
卫宁扬起脸,凑近他,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你把我三魂六魄救回来,就是为了打我,折磨我,凌辱我的吗?那你当初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她竟然轻言淡笑,所透出气息却冰冷。
“你,你怎知——”他心神诧异,为何她竟然知晓此事?难道她也知道自己窥探过她的记忆吗?
“我全都知道,很多事情。”她当时在玉子烧真人带她进入的梦境之下看见了宇文夜。还看见了庒聿。在自己无法被救失去意识后这个男人竟想陪着自己一起去死。在那一个世界里,自己再也没有遗憾。彻底的原谅,就是完美的自我释放。
第二日早朝之时,群臣恭列在朝堂两侧,宇文夜对堂下大臣启奏之事一字都未听进,只是细细的打量每个人。他并不缺心计和谋略,因涉及的人是自己后宫女人,所以一时之间怒从心头起而没有时间去细细考量。卫宁昨日在塔顶的一番话他回龙阙殿后反复斟酌了很久。他倏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如若宇文熠行的是离间计,那他要杀的那些人一定在主和的人里面。反之,如果主战的,他更加要加派鹰眼来监视。
正所谓兵不厌诈,两军对垒,虚虚实实乃兵家常用之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不能简单的判断主战的就都是宇文熠的党羽,因束脩竟也是主战,但他心里断定束脩主战的目的是因为女和的体制是女人当政,他心而恶之。怪就怪束脩的娘子是一位彪悍的妇人,至今他都未敢纳妾。或许卫宁说得没错,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要他娶一个寡妇,这是她的真心吗?如果是,她把自己当什么了?那昏迷不省迷蒙中的梦呓是她的真心话吧。他有所愧疚于她,但这牵扯到自己的江山社稷,无法优柔寡断。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这一路皇权斗争的路上,何人不是用尽心机,稍有不慎便落入他人的筹谋之中。这时代是残酷的,卫宁不会懂,因为她的世界正好是处在修明盛世。至少她不会明白为何自己要如此冷情淡薄每一个人。这天下霸主的座位,哪有不带着鲜血洗涤而来。
可是自己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这一份帝王的孤寂,他需要一个心照不宣心爱之人伴其左右,暖其心扉。他找到这个人,却不想如此爱恨无垠,情路多舛。即使她说出如此绝情断义之话,自己寤寐思服的人却还都是她。
他绝不喜一个参政的女子,但是卫宁的身份太特殊了。自己无法把她当成自己后宫一个随便的嫔妃来看待。况且她果真心思缜密,有运筹帷幕的本事。南浔离开越漓两千多里,宇文熠若长途跋涉而来,中途必定兵疲马困,这女和不正好就是他的一个中途养精蓄锐,屯备粮草的亟待休养生息之地。这月白情窦初开怎么抵得住自己这个龙章凤姿,言笑吐芬芳,素有天下第一美的好弟弟的情关。若果真两人日后联姻,自己定然也心有所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