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消魂梦断
时间匆匆而过,如指缝流逝的沙砾。转眼溽暑过清秋来,陌上花开花落,逝去的一切终将不会复返。
卫宁偶去陈贤妃的绣贤殿中查诊她的肺痨之疾是否有加重症状,就忽闻她喜上眉梢的告知自己婉嫔有喜之事。陈贤妃此话一出,卫宁惊得心头骤震,手中杯盏竟也应声落地而碎。
“娘娘,此话当真?婉嫔有喜了?”她神色惊骇的样子倒是出乎陈贤妃的意料之外。她们曾经的主仆二人现在竟然生疏到如此地步?婉嫔有喜她竟全然不知。“陛下知道了吗?”
“陛下自然最先知晓。现在应是龙颜大悦,这么多年——”话音尚未落,就见卫宁急急起身,连起码的礼数都顾及不上。
“娘娘,臣妾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她连走带跑匆匆赶往婉清院的方向。宇文夜多年不育,她心里非常明白是典型的弱精症。红芍啊,红芍,你这一招昏棋走得要把自己的性命都要搭进去了。自己现在要如何去救她呢?想起几月前,两人无意间在御花园相遇,她那番让人凉彻心骨的话还历历在目,原来她竟铤而走险,一招险棋却不知自己已深陷死局。但是,但是如果万一不是呢?就病理来说,也存在微弱的可能性,犹如**一般。事不宜迟,宇文夜这猜忌多疑的性格千万不要届时错杀了自己的龙嗣才好。
刚到婉清院卫宁的心就沉了一半,果真只见两排禁卫军早已威严森肃镇守两边。她刚靠近,一名军士已然恭敬的站出列队单腿跪地道。
“陛下谕旨,婉清院除送膳内常侍,其余人等均不得进出。请娘娘恕罪。”
卫宁脚一跺,止不住内心的焦灼,飞快的继续赶往龙阙殿中。天际阴沉如晦,她裹了下衣襟虽说还在初秋之中,但北漓的秋风一起,丝丝凉意却自心头而来。同样的她刚脚踏进龙阙殿的殿门,两排的内常侍已经把她挡在外面。
“娘娘,陛下谕旨不见任何人。娘娘请回吧。”
卫宁已经好久没来龙阙殿中,这一排常侍之中自己竟连一人都不认识。
“请问这位公公,小德子公公呢?”她面带疑惑的问道。
“奴才不知。”
“那你是哪里调来的?”
“内务府。”
这说了等于没说,卫宁也懒得再问下去了。看看天色已要接近晌午,应该是宇文夜要用膳的时辰。她就等在门口一边候着,一边思索着待会儿要如何和他说这事。
卫宁从晌午一直在外等到酉时,都不见宇文夜传召自己。难道自己让人带进去给他看的东西都未曾打动他半分?
疏影黄昏,此时的龙阙殿内,几十盏九头凤鸟灯燃亮开来,里面却亦是声息寂静。众人皆在殿内伺候,如果穿过裹金镶嵌的槅门进到殿内,还能看到宫婢们忙碌传膳的身影在深广的大殿中徘徊。
“宁良妃还在外面吗?”宇文夜食指轻叩着桌面,前面排排膳食竟丝毫未动。
“回禀陛下,从晌午至今一直候着。中间宁良妃的宫婢来过一次,给娘娘送了一件披氅。”小德子今日留在内殿一直未出,今日陛下似乎早知宁良妃要过来,故意吩咐了所有龙阙殿相熟的面孔今日都不得出这内殿之中。谁要敢擅自帮她通报,全殿都要挨着受罚。
正说着当口,窗外袅袅秋风肆起,传来一阵萧萧的败叶声。
“宣。”他不忍心她在风中受寒,最终还是宣召她进殿。虽然待会儿她所要说,欲意求之事是绝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宇文夜眼底依旧含着冰冷的杀机,这女子比之昔日绿漓是更加罪无可恕。到底是什么欲望竟能让她胆大包天到如此境界?
卫宁许久没见到宇文夜,这一路跟着内常侍走进去,竟有些心悸的触感。这事放着不管,自己寝食难安。但是管了她也觉得红芍就算死罪可免,但是活罪也难逃。想起那大牢中的硕鼠,酷刑——卫宁的心里油然而起一阵颤粟。只能希望她自己想多了。
“臣妾拜见陛下。臣妾此次前来——”话音未落,那头已经掐声打断。
“用膳吧。”
卫宁端坐在宇文夜的左侧,一排排的膳食陈列整齐。她也确实从早上喝了点稀粥到现在都未尽半点食。看着这一桌子的八珍玉食,她拿着玉箸捡了一块鱼肉放入嘴中。顿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咸的好似打翻了盐罐子。无奈当着他的面自己又不能吐出来,只能活囵吞枣,强迫自己咽下。她瞥了一眼宇文夜,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却一筷都不动。
“陛下不用膳吗?”她面有尴尬,这样看着还怎么吃得下去。而且这龙阙殿倏然间就阙静的让人心里有些惶恐。她即使很轻微的咀嚼声,夹菜声,都在这空旷的大殿里面听得一清二楚。
“不饿。”他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卫宁,但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是喜还是怒的神情。
这第二筷夹着一把绿蔬放入口里,甜得如一罐糖灌入嘴中一般。靠近自己前后几个菜她一一试了下,竟然甜酸苦辣尝了一个遍。将就着一碗白饭总算没给她掺了沙子,只能凑合着把这白饭吃了下去肚子也算是半饱了。
“菜不合口味吗?”宇文夜说着,开始动手夹了一口菜放入嘴里,然后吐出,顺手就把这一碟菜往地上一扔。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极静的殿中尤为突兀刺耳。
第二盆他还要扔,卫宁一手覆住他手。这么刺耳的声音都不见宫婢和内常侍进来,说明他是故意的。
“陛下要说什么?明示便是。”
“孤王知你来意欲何为,但这事你觉得管得了吗?”他低沉着声音不怒自威道。“这菜既然都不能吃了,不如扔了。”
”
“臣妾只是觉得有责任要帮您科普一下医学方面的知识。毕竟这个是龙嗣,不单单是陛下,也涉及到整个越漓的江山社稷。”这个扔字说得如此咬牙切齿,这么大的事他没有直接动手说明已经是考虑周全了。卫宁蹙眉道,“说完臣妾就走,绝不为难陛下半分。”
“臣妾晌午让宫婢带进来的小册,陛下有阅过吗?就是天大的胆子,这事臣妾也不敢作假。”她知宇文夜多疑,别又以为自己为了救红芍做了这一份超乎他理解范围的东西来唬弄他。
“既然你两年多前就知道,为何从来不说?”他气恼她从假孕事件后就一直在着手整理这份手稿夹在她的医册里面。却从未向自己提起一字半语。
“不敢说。当时那事已被打了半死,难道还真的嫌命太长不成?”一时间,宇文夜倒是被说得哑口无言。连御医都不敢说得事,谁敢触龙之逆鳞?
“一般弱精症精子存活率为零的几率很小,只是和正常的精子相比前向运动的精子小于50%,臣妾连图都画给您看了。但是具体要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在这个时代我办不到,需要很先进的仪器才行。”那册子她写得很详细,所以宇文夜就算自己看也应该了解七八分了。她抬眸继续道,“但不能排除有受孕的可能,故而臣妾只是过来提醒一下陛下。如若不说,真得一尸两命,误杀龙嗣,臣妾下半辈子定要寝食难安。”
“这心你就不要费了,她身边的宫婢已全部招认。”他暗中观察她的神色。以德报怨她倒也是心胸豁朗。但是红芍有孕她难道就不拈酸吃醋?她到底心里有没有他?这女人犹如茅房中的硬石一般又臭又硬。难道她就真的准备这样一辈子躲着自己?
卫宁心中如惊鹤扑翅而飞,骇然跌坐回椅上,神情黯然下去。他出手向来是又快又狠。只怕这时婉清院的宫婢和内常侍们都已无命再活了。果然是这样。红芍,你到底是被鬼迷了什么心窍了。自己曾经假孕,还有整个后寝都无一嫔妃有出,这些你都视而不见?**罪在宫闱里面是可直接杖毙的重罪,前有宝林院的事件在前,为何还要铤而走险。
她头上有些凉,竟然渗出了少许冷汗。有些话她不敢说,这个当口宇文夜定是怒火攻心。但是如果不加以阻止,两败俱伤。红芍虽然死有余辜,但毕竟是两条生命。而对宇文夜来说,这身后或许还有很多双眼在看着,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带来一场风暴。子嗣对皇族来说是什么,连她都明白,宇文夜自然更加清楚。
“陛下,若无事,请容臣妾先告退。”
“你无话要和孤王再说吗?”他把弄着手中羊脂玉盏,眼底闪过一丝孤寂。
“陛下恕罪,臣妾不该今日过来叨扰殿下。无论是何种结局这都是她应得的。”卫宁知宇文夜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面早就暗涛汹涌,任何一句恳求之语都会让他掀起震怒的巨浪。暂且自己还是以退为进再行打算吧。
“不谈红芍,孤王问的是你。难道你就准备这样一辈子和孤王疏离到底吗?”
殿中静谧的气氛让人窒息。
许久,她才抬起眸子,目光深处是亦难填补的鸿沟。“疏离能保命。臣妾不能辜负陛下续命丹之恩。陛下应该听过这样一句: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臣妾告退。”卫宁转身款款而走。她有听见杯碎之音。帝王的爱太深,太重,在鲜血中绽放的爱情,注定无法天长地久。
宇文夜手中捏着的白玉盏骤然而碎,鲜血沿着祛袖流下。那生痛的感觉不是手,是来自心。袖中染红的是那一片情殇。
这天大的事情,竟悄然无息的就这么风平浪静下来。婉嫔一纸圣谕被封婉妃。待到来年莺啼燕语之时,红芍在其婉清院中早产诞下一女婴。
她这些月来诚惶诚恐的度日如年。从陛下封了她宫门那日起,红芍就知自己大限已至。只是一念之差做成这样的蠢事却再也无法挽回。这期间陛下未曾来探过自己一次,只有陈贤妃在她院中停留片刻,她不会忘记陈贤妃冷言似风雪般的一番话。
“红芍,你有这十个月的命应该好好感谢宁良妃。虽你无情,但她还念和你昔日之缘。既然错已铸成,也无需再言追悔惭愧。孩子生下后本宫会帮你尽心抚养。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红芍罪该万死。谢娘娘今日教诲,红芍感激不尽。”她颤抖的声音从喉中挤出这一字字,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脸再活下去呢。她一直觉得绿漓和卫宁失最终的失宠是因为无后,但也不曾想到这偌大的后宫从来都没有一个嫔妃有过子嗣。她只要稍加理智一点,也不会出此愚蠢的下策。**大罪是活活杖毙之刑。那个被她下药而苟且的小太医据说早就酷刑死在了狱中。此事她心中明白,什么都不再奢望,只想好好抱住卫宁告诉她自己错了,自己大错特错,恳求她的原谅。然后她们还和昔日一样……可惜这个世间唯一买不到的就是悔药。她的眼泪滚滚而落,泣不成声。
痴心妄想一场空,黄粱美梦空欢喜。开到荼靡花事了,红消香断有谁怜?
红芍数月以来心中郁闷安佚,气虚不运。胎儿尚未足月就早产,又是头胎,足足熬了两日方才异常艰苦生下孩子。身边太医只管保住孩子,对母亲的安危根本不顾。婴孩一落地,所有人都匆忙离开,只剩这油枯灯尽之人慢慢等待死亡的临近。
卯时末晨风料峭,宫中尚未熄灭瓦陇中的莲灯被风吹得倏明倏暗,摇摆不定。天快要亮了,深宫中匆匆裹着寒意走来二人。
“娘娘万安。”
婉清院守院的禁卫军看到陈贤妃手里的玉牌,恭敬的退让两旁。卫宁假扮宫婢的模样在陈贤妃的格外开恩下最后来见一面昔日情同手足,而今却要生死两别之人。
步入寝室内,只见清榻上的红芍青丝夹带着些许白发,凌乱的散落在枕畔。肤色枯焦呈现死灰色,脸色却异常的潮红发着热寒。卫宁翻开她的眼睛,瞳孔已有些涣散。再把脉一摸,竟出现了真脏脉。这种脉象只有在病危之时才会出现无胃,无神,无根之兆。这病邪深重,元气已开始衰竭。她竟得了致命的产褥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