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而言者有心装做无意,更易教人入瓮,回想适才同那少女的谈话,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无异,此际心头一松,饥饿立时如潮水般汹涌来袭。
用过茶饭后,天色已渐渐入暮,我对着铜镜端详了良久,苦于易容药物在下山途中便已遗失,索性掀下毫不透气的人皮面具,翻出一卷轻纱戴在脸上。为表谢意,临行前,手拟了一封简易书信,用玉石压在书案边缘。随侍的少女见我要走,只肃然叮嘱了一句,“正门以南野峰起伏,幽谷俯仰皆是,敌人可能便在附近隐藏,尤以飞鹤谷一带,更是密林层层,杀机遍伏,姑娘应当留意观视,以免为敌所逞。”
我欣然颔首,等到从街头小贩口中辩明大致方位,才知道这西平口镇虽处在岳州左近,但前有大镇,后去已是东京,过往的行商游贩,在此地歇脚的可谓寥寥无几,因市面并不繁盛的缘故,此刻夜色方临,一路行进之处,不但渺无人迹,甚至连灯火都已绝迹。
南下湖山,至华容,渡梁子湖,过鄂中,至巴陵,虽比起来路绕远许多,却也不费一日夜急行的辛苦。后半夜兼程赶路,我走的尽是深涧绝谷,峭壁溪涧,此刻晨曦才刚刚流照一角,岳州城的鼓楼已然遥遥映入眼帘。
遵循当地渔夫的指使,沿着官道打马疾驰,要不多时,一座后墙坍塌的庙祠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栓好马匹,发现前门朱漆剥落,堂外杂草丛生,凄凉的无以复加,所幸大殿框架犹自完好如初,神案后几座泥塑法身残缺,早已认出不出供奉的何方神邸。
正疑惑间,梁后突然想起一声轻“噫”,我挑眉回视,瞧见沫儿换了一袭丝缎边的月白斜绫小袄,足蹬薄底半靿子的宝蓝快靴,雪润的腕子上缠着条银链,比起山上时的妩媚诱人,此际却更多了几分小动物般的玉雪可爱。
“你是谁?”她声音虽然柔甜动听,但神态却是一副十足冷漠的模样,满脸防备神色,依稀透出几分杀气。
我不觉一怔,才想起此刻容貌已改,当下撩起风氅,露出悬在腰际的短剑,“妹妹真是谨慎,除了我,还能有谁?”
她浓密的长睫微颤些个,视线频频在我脸上流转,“看来传言当真不假,都说司徒霜易容手法天下第一,我看你比她还要厉害。”
“不过是方便赶路而已,对了,噬天教中半夜失火,他可有被查出嫌疑?”
沫儿拢起轻纱一角,款款斜坐在门槛上,“单是宝物遗失,教中失火这两件事,尚不至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如今噬天教中暗潮汹涌,只要能摸到*,便可以颠覆他们的力量,而有人恰巧看透了这点,利用你上山的机会大做文章,此刻的魔教,只怕已闹得人仰马翻,天下大乱了。”
察觉到她口吻中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我不禁微微皱眉,肃然续道:“你怎能这般肯定,他们不是做戏给别人看?”
“你是说,圣主想要藉此惊变,试探教中可有人心存异心?”
“不错,你如肯仔细的想一想,就该明白聂宣与你,不过都是毒圣手中的一枚棋子,而且是过河卒子,有进无回……”
她目不转睛地望了我,毫不动容,“此事只是姐姐的凭空猜忌,于事无补,不过,我倒是有些事想要告诉你。”
“莫非是教主和三大长老已经下山?此一来,那便是精锐尽出,试图以倾巢之力来挽回劣势了。”
“大概如此,这一战是玄火门的总堂主江天戟为前锋指挥,连同昨夜与你交手的龙金飞互为策应,旨在追取玄丝拂尘,彻底粉碎司徒霜的计划。”沫儿薄唇微抿,诱惑的嘴角泛起一抹嘲弄的笑,“至于宣哥哥,他此刻情形如何,咱们不必担心,还是先想想如何探得夺走宝物之人的下落紧要。”
我点了点头,暗自留上了心,“拂尘现已追回,我担心的是聂宣那边的情况。”
沫儿一怔,诧异地盯着我,浸满意外的明眸浸满了层层了然,“这我倒是忘了,昨夜那人武功高强,可对你却瞧不出半丝歹意,想来也是存了心思全力相助于你!”说着轻叹一声:“昨夜火势,我曾动用资源多方打听,西山马棚后大都是青草杂树,本无失火之虞,可一旦利用松油与干草引燃马厩,反而有助于火势,昨夜一番施为,非但烧去了后山的万顷杂树,还搅乱了黑龙门的布置阵势。不过,三百余间轴重院落,受损的大都是酒窖与粮仓,倘若真有人从中作梗,利用宣哥哥做替死鬼,焉能只做表面工夫?”
对于前半句话,我难得跟她看法一致,但沫儿的推断不免涉及到魔门内斗,多半也是她肯帮我的原因,而昨夜庄园主人对我厚馈如此,必有什么事委托,倘或办不到,届时又当如何?
“眼下东西既已到手,咱们等着便是,凭宣哥哥那几手来去无影的轻功,送信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若是知道你对他如此紧张,岂不要生生乐死。”
我偏头避开她的视线,肃然道:“岳州一代已是不便久留,你可有什么好去处?”
沫儿掩唇偷笑,小脸上生出两朵醉人的红云,“地方倒是多得很,只是要看你愿不愿意去了……”
我正待问个究竟,突听墙角暗影中弦声轻响,一扭头,赫然见两点乌光挟着锐风飙至面门。紧迫之中,立时信手挥出,两支利箭刚被掌风震落,丈余外的暗影中弓弦嘶鸣声透耳一震,我猛咬牙关,屈指锁腕,一缕锐风直击左面梁柱,右手曳着雪滟滟的袖管盘旋飞绕,将十余支短箭尽数卷入掌中。
顷刻间,左面梁柱上传来声痛呼,一抹人影头上脚下地摔落神龛,气息悠悠断断,片刻便已不复再闻。
我抬剑指向神龛,冷斥道:“还不出来!”
“好厉害的妖女,传闻惊羽仙子武功超群,今日得见,果有过人之处!”语声方落,但见丈余外的灰翳之中,两人相继而至。
左面那人身着锦衣华服,面上眉骨宛然,形似刀削,腰下佩着只五色斑斓的皮衮,一双干瘦手掌,像是终日风干在露台上的鸟爪一般,说不出的恶心。右面那人,却是个中年女子,身穿玄色道袍,发挽宫髻,背缚长剑,手中还擎着一柄淡金色的拂尘。
那中年道装女人,两道炯炯眼神,打量了脸色发白的沫儿一阵,复又转目冲我看来,突然温婉一笑,赞道:“好标致的姑娘,你是什么人门下弟子?”
我还未来及答话,左面那锦衣怪人已抢先续道:“不用问她,除了烟笼山司徒霜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再没有人能教出她这一身本领。我二弟在枯叶山庄,便是死在此女手中,丧门星和慕容忆雪,也曾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听你所述,这姑娘定是司徒霜的关门弟子,能将暮雨剑与聂小公子迷地神魂颠倒,倒也真有些手段,不过,连教主一手栽培出的精英都护着她,这倒让贫道想不通了。”
“圣主为查昔年祸源,眼下已有了一点眉目,此事自然用不着你我来操心。”那怪人哼笑几声,斜睨向站在一旁的沫儿,冷笑不语。
我挡在沫儿身前,有意引开话题,“你二人被遣下山,无非是为了武当圣物,此刻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是怕我不分青红皂白娶你们性命么?”
那怪人脸上不露喜怒,直似未听到后半句挑衅之言,“某家此番却是为宝物而来,姑娘若早离是非之地,不失上策,令师一代奇侠,必有能耐自保,不过五件圣物到手,今后行事应求隐密才是,若执意与圣教为敌,无疑是自寻烦恼,如何抉择,想必姑娘也明白得很。”
“承蒙老前辈如此爱护,晚辈铭感肺腑,家师是否得到五件宝物一事,晚辈实无所知,恕难奉告!你二人此番受命前来,多半是不死不休之局,若仅凭唇枪舌剑便自信能够取胜,也委实太可笑了些。”
那怪人眼角一阵抽搐,显见白脸已有些唱不下去的势头,“你若不识时务,除了死得屈辱百倍以外,只怕没有更好的下场!”
“老前辈要想让我死得屈辱百倍,不妨先接我几剑,看看自己可有那个能耐?”我轻轻偏过头去,剑尖斜垂地面,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好大的口气,别人惧你手中宝剑,可我曹映红却不怕!”
我担心门外另有高手潜伏,是以多套了他几句话来探听门外鼻息,此刻心中已有了大致判断,当下不再犹豫,趁着那人余音未住的瞬息,翻腕曳出一溜青弧,径向他面门罩落。
怪人肩头一缩,平平退开八尺,趁我剑势方收之际猱身欺进,右掌稍托肘尖,五指宛如利剑般抄向我胁下。眼看指甲微一沾裳,我滞步不动,吞胸吸腹,胸腹凭空凹下半寸。倘若此人指甲能再长上一些,便可力贯指尖,将我胸膛生生撕开,但他长臂此刻也已放尽,无以为继,仅差了半寸,短剑已激起半抹风旋贴颈而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