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攻防往来,他竟似越战越惊,不过转眼的工夫,招式倏然大变,进退之间刁钻奇诡,变化无端,这光景虽与枯叶神君威猛雄奇,南宫海千柔百折俱不相同,但招式凶险歹毒的程度却非两者能及,倒有几分像是出身草莽,兴之所至的招数俱是漫无章法,屡屡不离探阴踢胸,若非武功卓绝,活脱脱便像个泼皮无赖。
这般诡异的武学既非悍猛无双,也非法度严谨,而是分明有着高明的手法,招式不折不扣却像孩童打架,那种判若云泥的对比不禁令人打从心底冒出寒意,久久未能平息。
几招过后,我已惊觉这种招式比任何秘籍所载武学都难对付,然而拆解之余,却发现与以往熟知的任何武功套路相差仿佛,非以雄浑内力为本,而是将兵刃与身法的配合臻至化境,使对方生出‘双拳难敌四手’的无力感,进而佐以似是而非的招式用来制敌。若以书画来比武功,枯叶神君的武功,便如吴道子万象必尽,六法俱全,若水公主的武功却有如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飞灵变幻不可捉摸,单是眼神,便有数十种画法之多。而这老贼的功夫,每一式出手俱是攻敌不备之处,纯靠厚颜无度的打法来惑人判断,偏生又与中规中矩的套路运用有殊途同归之妙,好比八大山人的疏旷之韵,虽然灵动精怪,另辟蹊径,倒也卓然而成大家。
我剑刚掌柔,见招拆招,见式拆式,虽比他强上不少,却也一时无法打破僵局。霎眼间十余招又过,星光夜风中,金刚杵纵横错落,剑罡呼啸,我越看越是心惊,短剑当胸平刺,身似游龙,一招点苍剑法‘落英飞花’方自使出,倏然凌空翻身,倒纵出战圈开外。
适才施展剑势本是诱敌之用,后招本该连绵击出,不可予以对方丝毫喘息之机,但此刻前招用尽,不攻反退,正是犯了武家大忌,若是换了平日,龙老头也未必会见惊奇。但此刻他似乎全神只注于剑法变化之中,骤然见到此等大背武学原理之事,竟不觉为之一怔。
我趁隙欺近,又是一式‘落英飞花’应手而出,龙老头搓腕拧腰,举杵横封,因为守势太过严密的关系,短时间竟不及变招抢攻,我正欲挺剑再进,不料他身形突然暴起,单掌连绵拂出,掌力彷如风吹回柳般生生不息,竟将那式‘落英飞花’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我分不清这老家伙突竟在作何玄虚,心中实觉不耐,生怕他又学我来个不进而退的打法,若用的招式太过保守,又不如乘机抢攻来的效率些,转念至此,当下再不迟疑,剑掌并起,翻腕凌空下刺。
这依瓢画葫芦学来的招式虽然可解燃眉之急,但若非龙老头方才攻势中蓄意留有破绽,我断不敢冒险拿来试水,况且此际正是高手拼命之时,稍露破绽,便不啻白白送了对方天大的良机。
龙老头双目骤亮,双掌分错,有如灵蛇探进,抢入一片剑网之中,我单掌刚刚抵至前胸,蓦地里,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叫声,突然震动了全场,龙老头同样被那惊呼之声惊动,倏然收掌飘退,忙不迭地扭头看去。
耳畔相继传来几声杂乱的惨叫,旋即卟嗵嗵一阵闷响,干瘦汉子、沫儿、连同那几名弟子,立时纷纷软倒在地上,一抹人影由龙老头身侧腾空而起,火光掩映之下,赫然看到那人怀中正露出半截银光耀目的拂尘。
我不假思索地掠向人影,提运七成溯玉真气,单掌轰然击出。那人宽大的袍袖应指穿空,我全力击出的掌风,竟被硬生生地反撞了回来,一时间,但觉眼前凛冽的风旋波涛般涌泄而来,寒意顺着骨髓,几乎深深刺入了心脉。我紧咬牙关,舌根卷着几丝腥咸,竭力将内息生生散去,不料那反弹击来的力道竟适可而止,倏忽间又收了回去。
我敛了眉心,惊愕不已,此人武学修为早已臻至绝顶,力道收发似能随心所欲,适才展露一手绝顶功法,无外乎在变相警告众人:他仅为玄丝拂尘而来,本意并不在伤人!
此刻龙老头对我敌意全消,袖中流虹一逸,十余点近乎透明的寸许小针挟着尖啸,直奔那人后心飙至。我不及多想,短剑翻腕回绞,蓦向那人下盘削落。
龙老头的暗器功夫,出手力道非但奇大,而且一次至少在五发以上,手法纵非唐门大散手可比,料想却也无人堪及。两人暗器利刃悍然出手,那人侧目回睨,直似早有准备,右腿贴着身侧掠空,靴尖不偏不倚点中剑脊,掌中银芒宛如匹练,竟将十余发暗器悉数扫为粉屑。
我被震得半身酸麻,立时挫腕收剑;夜色之中,勉强能辨清那人面覆黑巾,墨发随风轻舞,突然信手一甩拂尘,将半幅简囊抛落旋梯,低垂向我的寒眸神秘莫测,虽无半分杀气,却忍不住令人遍体生寒。
龙老头吐气大喝,不等对方再番出手,左掌轻巧巧地绕圈一揽,宽大的袍襕逆风猎猎,一式魔门嫡传‘无相硅云手’运出,五指连戳他下盘,金刚杵改直为横,莲华应势下截,反身疾刺向那人胸胁。蒙面身形不动,肩头微耸,左手一抉右臂,手中拂尘如流云般化散来开,只听得“叮叮铛铛”的几声疾响,龙老头兵刃脱手,左掌犹自探进那人前胸,怎奈他前着失去准头,以致后力无以为继,双掌尚未交击,已然呈现出败势。
那人避开他软绵绵一掌,拇、食、中三指倏然下扣,顺势擒住了他的左腕。龙老头面色大变,吐气开音,夺臂一甩,不料来人欣长的身躯竟借他一甩之势腾空跃起,五指在将离未离之际,如拨琴弦般撩动半匝,蓦地,龙老头便生像是被人牵线的木偶,身不由主地转了两圈,踉跄着冲我撞来。
心念电转间,我忙错步一闪,短剑在半空挽起三朵剑花,势到中途骤然挑落,那人颇为不耐地转过身形,箭步窜前,拂尘改为横迎之势,只听得“叮当”几声轻响,剑尘相撞,继而发出一阵尖锐悠长的绵响,彷佛尘丝都被锻打成了绵延无尽的精铁钢桶,层层交迭,被肘腕间相反的两股刚劲一绞,短剑几乎被拧成麻花,我下意识抽剑飞退,九成溯玉与冰魄气真分别提运至手少阴心经与手少阳三焦经两处脉络,乌金短剑直攻破绽,一招三式,截腰、斩肋、刺胸,俱是疾如闪电,大有千钧压顶之势。
那人双目隐现一丝笑意,晃肩退出三尺开外,千缕银晃晃的尘丝横截剑身,右掌宛如金龙探爪,骤照我肋骨太乙穴打来,有了之前的教训,我打定主意不再硬拼,忙止步撤剑,禁不住施展出了天魔迷踪步,拎着短兵避开掌势,堪堪与尘丝贴面而过。
恍然间,两人交手已然十招有余,我连用了十种不大相同的武功,因为心急拂尘被夺,早已忍不住拿出看门绝学,招招不留余力。然而纵算绝招尽出,却始终无法再取得半点实质性的优势,那人虽只抱着游戏心态,却始终能招招制敌先机,任凭我攻势变幻无方,均能应付地恰到好处。
正苦斗不下的当口,蓦地一人抢上前来,青芒掠动,急风下卷,龙老头挟着雷霆万钩之势,破空突袭,掌中杵尖化作万千寒影,径向蒙面人当头罩落。那人同我交手十招有余,始终未肯抢攻,此刻龙老头凌空下击,似是激起那人心头怒焰,右手伸缩间,冲我接踵连轰三掌。我不敢硬接,忙纵身退出战圈,恰在此时,长逾四寸的金刚杵已全力劈向那人面门。
蒙面人瞇着寒眸一径冷笑,身形寸步未移,右手迎着龙老头下击之势掠指一格,顶端的莲华竟被他稳稳抄在掌中,仿佛经由内力催动,青芒忽敛,龙老头伟岸的身子突如弹球一般,连人带杵倒飞出去,万般狼狈地摔落栈道,险些滚下悬阶。
要知龙老头能在魔教中争得一席之地,自然非是寻常武夫可比,然而此人竟在半招之内便将他败于掌下,武功之高,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我争取时间平复几下内息,那蒙面人似有意若无意地向旁侧一闪,淡淡道:“这几人被我封了心脉,一柱香之内若无人施以援手,便有性命之危,眼下我有一件急事要办,姑娘若不愿看到无辜之人因你而死,便请为他们逐一解穴……”余音未尽,突听一缕苍凉萧声飘传入耳,那人眸光一转,顺势将拂尘塞入腰缠,看样子,仿佛早已料定我会如何选择。
唇瓣咬得快要出血,心中却忽而升起某个怪异的念头,我不动声色,屈指将两粒暗记偷偷弹向他背心,那蒙面人双袖兜风,全未察觉,数百丈的危崖却被他视若无物,身形毫未作势,也无任何准备,指顾间便俯掠而下!我展身掠至崖边,望着一抹碧惨的磷光如流萤般逐渐远去,打心底地想紧随而下,偏生双腿却像是灌了铅,难以挪动分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