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蓉儿,这世上最爱的味道是什么,她回答是药香。
听蓉儿所言,这翠云谷之中,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一茎一叶,皆可入药。我捂着头,手中的蒲扇飞速扇着灶火,突然莫名其妙的想起昨夜云疾身上,身体发肤,似乎也尽染着这种诡谲变幻的药香。
雪洞般素净的屋子里,我守着红泥小炉,慢腾腾的煎着药。那气味一丝丝的弥散,苦是底子,夹杂其中的,有时辛辣,有时清香,有时,却有些甜。滤去渣滓,将那发亮的黑色汁液倾入一只青瓷小碗,想到等会要将这味道复杂的药全倒进肚子里,我便立时苦了脸。
“林姐姐莫要小瞧了这一碗药,多少天地精华,摘了采了,煎了熬了,便只得这么小小的一碗,若是拿到外边去,可以换得下西湖边儿上的卧云山庄,可以换得下崆峒派一套剑法,更可以换得下灵犀宫那只宝贝一样供着的犀牛角。”
我吃惊得有些说不出话,定定瞧着手中汤药,颇有几分怀疑蓉儿夸大其词。
蓉儿悉心煎着另外几味药,口吻清淡,却又让我不经意间又吓了一跳,“江湖上无人不知,翠云山庄医绝的一副药,固然可以起死人,肉白骨,也可以不知不觉便散去七魂六魄,教人徒恨无常。那些人对师伯敬的敬,骇的骇,可他老人家又有什么,也不过那般糟老头子的模样。”
熄灭灶火,半掩壶盖,蓉儿捧了碗小心走到我身前,手中汤药七分兑入我适才煎好的药中,一手抄起汤勺,“来,张嘴。”
我矜持一笑,掠过她手中汤勺,“我还没那么娇气呢,这点小事还是自己来好了。”
药味苦涩浓郁,皱着眉头咕噜咕噜的一口气灌下去,瞬间五官好似都要皱成一团,嘴里突然被塞进一个东西,却是蓉儿蹲在我眼前,双手捧脸,灵动的眉眼间满是促狭的味道,“姐姐喝药的样子好可爱,居然痛苦成这般模样。”
口中酸酸甜甜,似乎是枚蜜饯,我嚼着果肉,也学着她的样子捧脸相对,“山庄莫非平日里便是如此悬壶济世,广行善事的么?”
“倘若师兄不在庄中,师伯通常都是开个价码,扔个药方或者一瓶丸药出来,遣来访之人至谷外客栈静养。”蓉儿嘻嘻一笑,黑亮的眸子光泽莹然,“这几年,师兄一直在外云游,行善济贫,仗义行侠,对行善之事从不吝啬,施衣施粮,修桥补路,无不慷慨捐输。”
“莫大哥菩萨心肠,此般作为也是侠者行径,令人钦佩。”我有些好奇,追问道:“这几年里,他都做过些什么事迹?”
听蓉儿亢长的说了半响,“这一去,便是三年。三年里,江湖中人渐渐知道,到翠云山庄求医问药,医绝什么都不要,只有,用一个人的消息去换。是什么人,什么样的消息?这是江湖隐秘,自然不可说,若是不登山拜庄,有缘能够遇到暮雨剑莫少侠,便能免了此中环节。”
我把零零碎碎的消息,拼成一个略为完整的莫风。我知道他孤身一人挑了塞北马贼的整座寨子。塞外奇毒已奈何不了他,而论到招数之精妙奇诡,医绝大弟子又岂会让自己屈居任何人之下。那之后,他上过武当,同执教掌门论剑七日,武当弟子如今见了他,都须礼让三分;他去弑雨轩给那花老爷子拜寿,带去的寿礼,竟是老爷子失踪半年之久的玄孙金镇。他在北海助银沙帮退了强敌,无非是想卖个人情,好教帮主朱啸澜亲自下厨,烹一锅妙绝天下的鲨鱼汤给他大快朵颐。
甚至,他在七仙岭同毒仙苗红玉打赌,连饮七种毒酒,藉此替麻城四侠换回解药的时候,我的心口微微一疼。武林中没有武力解决不了的东西,他却不用剑,偏用赌,拿命赌。
“蓉儿倒是要好好感谢他,此番替我寻了个姐姐,往后日子里,咱们可得互相多照应才是。”
我不禁莞尔,捏了下蓉儿秀挺的小琼鼻。她痛苦的拧了眉毛,近到咫尺的灵动双眸突然闪过一丝狡黠,还来不及反应,唇瓣突然如蜻蜓点水般被轻轻啄了一口。
蓉儿捂着小嘴一阵娇笑,眼睛甜甜地眯作月牙,乐悠悠的神态仿佛在对待心爱的小猫。我轻笑着又伸手去挠她胳肢窝,两人顿时咯咯笑作一团。
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突然在门口响起,却是云疾又端着那张欠抽的表情出现在眼前,“啧!原来躲在这,师父吩咐用过早饭后,去丹室相见,说是有要事相询。”
蓉儿眸光攸忽变得有几分古怪,老大不客气的盯着云疾,“这一大清早的,我可实在苟不住发发牢骚,要说翠云谷中也都是世故之人,早先该问的也都问了,林姐姐虽说话少了点,两相比较,我还觉得她颇为单纯,这会又出这幺蛾子,莫非是师伯上了年纪,脑筋不好使,偏生此刻又想到了什么?”
云疾啼笑皆非,声音中似乎隐有怒意,“这年头,师父幺蛾子出得还少么,个个认真计较,我还恐折了自己的寿。”言至此处,仿佛注意到蓉儿一双俏目里快要迸出火星来,又自顾接道:“师叔对此事格外上心,此刻已是提前到了!”
“你说什么?”蓉儿突然触电般从椅子上蹦起,扫过来的眼神有些惊慌失措,片刻间,那灵动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又恢复了一贯机灵的样子,“现如今唯有以静制动,先观情势,再作应变,师伯倒非徒托空言之辈,纵使查出你身份敏感,也是不会有危险的,姐姐不必担心。”
明白她是为了给我吃下一粒定心丸,我淡然一笑,冲立在门口的云疾打打眼色,施然往丹室的方向行去。
目前最怕的,是在对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全然不知。而最关键的是,享受这翠云山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心安理得,因为我知道自己有能力为这一切买单。
临近丹室门口,云疾停下脚步,抱臂而立,似乎并不打算进去。
我伸手轻叩门扉,接连三声,也不见有人应答,方待再敲几下,门户突然大开,却是莫风双眸莹莹流辉,一脸震惊的凝住在我脸上。
奇异的,那双碧潭双眸失了素日的平静,此刻宛如漩涡奔卷,飞流莫测。尽管我对俊美男人的炽热眼神一向处之淡然,但是这一次,我想我一定脸红了。
我讪讪地收回手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莫大哥,我依云疾传讯,前来拜见医绝毒圣两位前辈。”
室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唤:“让他进来。”
莫风侧身让开一条通路,那震惊却又伴着几分惊艳的目光,却是一直笼罩身侧,未曾离去。
“这便是风儿昨日带回来的小子……咦?这!”医绝刚说到一半,目光无意间落在我身上,顿时惊愕的怔在那里,一对眼珠子惊疑不定的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又从头看到脚,如此往复好几个来回,似乎卯足了劲想拼凑点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出来。
我清清嗓子,镇定开口:“晚辈昨日洗浴之后,亦是对此中变化甚感惊奇,还望前辈明释。”
“师兄,这莫非是……”
我循着医绝的目光瞧去,但见他身侧端坐着一个身穿丝锦黑衣的五旬老者,瘦骨嶙峋,有若风竹,顶上花白的头发,用根非玉非木的紫红长簪插做一处,面上孤骜高冷,目如苍鹰,一动不动地深深瞧在我眼底。
他面容虽然冷硬清瞿,但双目却锐如鹰隼,顾盼之间,流溢出几分威鸷的光彩,令人隐隐有些心惊。
此情此景,陡然见到如此怪异的人物,即便我前世阅历再多,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阵阵寒意,腿肚子瞬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想起昨夜云疾的警示,几乎可以断定此人正是毒圣无疑。前两日闲聊时,听蓉儿提起此人生平事迹,我把零零碎碎的消息,拼成一个略为完整的情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