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自讨没趣,我只是关心你而已!”聂宣自顾自地坐在床沿,翻脸如翻书,旋又恢复了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话说,那日中秋大会,你到底是如何走脱的?”
我不觉蹙眉,反问道:“你既然有所耳闻,怎会不知道当日的情形?”偏头回想的当儿,正巧撞上他凝在我脸上的目光,恍然续道:“我见到了司徒霜。”
黑眸中异色一现而隐,快到让人几乎难以察觉,“你查清了吗,她可是当初害你失忆的凶手?”
我摇摇头,同他细说了事情的原委,包括如何脱身、进而引出魔教护法与若水神宫的少主身份等,甚至将柯玥的事情同样巨细靡遗地交代了一遍。
“事情到这步田地,只怕已成定局。”聂宣垂眸思索片刻,抱怨道:“当日我在汉阳城等了你大半日,后来被逼得无处藏身,只能暂时躲在神教之中,日子过得忒不如意,言行一旦有何不妥,或是泄漏了真相,那可是三刀六洞的下场,不死也得残!”
我闻言有些歉然,“一切利害关系,我已彻头彻尾地盘算过,届时自有应对之法,只要你不插手,我便乐得再多一个敌人了。”撂出此话,原意本在试探,聂宣听了,目光有些闪烁不定,“只要你不加害神教中人,要拿什么尽管挑!不过……拂尘可要另当别论了。”
我下意识攥紧了被褥,他似乎觉得话说的有些强硬,又补充道:“此物涉及神教存亡,不能有丝毫疏漏,我知道这很委屈你,但事后,我会尽力补偿。”
“聂公子肩负圣教大任,为了前途,还讲什么情面?”我冷嘲热讽一番,临了,还不忘狠狠剜他一眼。
聂宣难得没有再做戏装可怜,满脸诚挚的瞧着我,温和的晨曦从半开的轩窗中洋洋洒洒地倾泻而入,似乎含着露水,映在细瓷般无暇的脸上,显得格外清爽剔莹。“圣教眼下行将展开的,无疑是一场血腥清算,雪若,你且仔细想想,噬天教经由二十年养息,势力早已今非昔比,眼下难得握住雄起武林的机遇,又岂能见得轻易放过?我若助你将拂尘弄到手,只怕后果更不可收拾,你可得三思而后行才是!”
“他们有何能耐,尽管施出便是,若不这么做,我只会……”蓦地截断话头,我掩了掩薄被,闭口不言,聂宣武功卓绝,更难得心思机敏,若能得到他的助力,要完成任务自然是事半功倍,反之,种种可怕的结局我已不敢去想。
我凛然指了门口,“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聂宣笑眯眯的,肚子里什么鬼主意让人一目了然,“你戴着人皮面具,在神教之中怕有些不合礼数,纵然教主他老人家愿跟你谈条件,但依我来看,少不得也是阻碍重重的局面。”
我摸摸脸,觉得这番话说得委实有些道理,但转念想到莫风,又不免陷入了迷惘,我不耐烦的敛了眉。他不走,难道要我钻进被窝里更衣?
“雪若……”聂宣玲珑的嘴角勾起一抹魅惑的微笑,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圆滑跳脱,“入我神教,待到扫清眼前的障碍,你我便可推翻旧主,一举坐拥武林!”
我不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闻言一愕,登时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
聂宣瞪大双眼,沉声追问:“为什么想也不想就拒绝?你不相信我有这样的实力?”
我无言,不是不相信,而是想不到你会有这样的野心。
“你还在怪我之前利用你?”
“你我各为其主,行事往往身不由己,我若是你,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他们要成大事之前,掌控手下的方法却是各有所异,恕我还不能答应你。”
聂宣何等聪明,眼珠滴溜溜一转,字字切中要害,“你有把柄落在她们手中?还是有未完成的心愿要借重她们的力量?”
沉吟良久,我不言语亦不点头,算是默认,他略一沉吟,蓦地语声转了阴郁,“有什么事偏生只有她司徒霜才能做到,你到底被她挟制了什么?”
我违心一笑,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九大派、连同关外大大小小近二十家门派已将矛头对准噬天教与神宫,旨在逼出祸源罪魁,一举歼灭,你却要顶着风头帮他们来应付这残局,妙手无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愚昧的?”
他仔细端详着我,微蹙的秀眉下,耀若洪波的眸光频频轻颤,仿佛有隐衷未曾提及,顷刻间,他又恢复了平素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不过是看你太严肃,调节一下气氛而已,雪若不要太计较,来来,笑一个。”
似乎被我阴沉的目光瞧得无所遁形,聂宣找了个接口,落荒而逃,正发呆时,又见他出现在窗外,顶着一脸无耻的笑容,猥琐道:“晚上睡觉不要再蹬被子,我都看到你胸前的小可爱好几次了。”
我愤然抬手,险些将短剑当暗器给砸出去。
聂宣邀我加入魔教,不知是想消除彼此的隔阂,还是仅仅为了让拂尘之事有转圜的余地?我摇摇头,一个头两个大,不愿再去深究。
洗漱过罢,刚出门,见到沫儿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廊下,俯身冲我行礼,心里咯噔一声,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多少?
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忽而浅笑着牵过我的手,柔声道:“姐姐好几日奔劳,为宣哥哥安危竟不惜竖敌,眼下本不该来惊忧好梦,无奈家师已在候驾内厅,遣沫儿请姐姐移驾一叙。”
我欣然颔首,有些难掩唇角的笑意,聂宣竟将我的来意掩盖得如此巧妙,无异于喂了噬天教上上下下一粒定心丸,难怪整个魔门丝毫也没有如临大敌的模样。
沫儿走得很急,以致我能紧随在她身后,连观察周遭的规模布局的余裕也无,等到穿过几重殿门,两侧赫然现出一排粉漆金饰的恢弘楼阁,尽处凿了一条青砖砌成的甬道,少时登上十三级石阶,才算来到大殿。
乍一瞧,正厅颇有几分寺宇的禅意,正中供奉着千手观音,两支通臂巨烛分置案缘,左右仅用浅黄色的缎幔遮饰,衬以香鼎中滋蔓不觉的烟絮,显得一派肃穆*。
纵目四望,不见有人出来迎客,我信手拿起一本经卷垂阅,蓦地,忽听内阁的方向传来一把高深莫测的喉音,“姑娘也懂天竺经文?”
我不动声色,将经卷放回原位,“微末之技,难登大雅之堂,圣主严重了。”
阁中人默然良久,再开口时,口吻竟凭空多了几分温淡宽和,“令师碧水双剑司徒霜,平生侠踪飘忽,难叩仙颜,林姑娘既是出自名师指点,无怪乎此等年纪便成就了一身绝学。”
我言辞工整,继续陪他打太极,“圣主是中原绿林道的龙头表率,晚辈此番得蒙垂青,委实感愧。”临了,怕他想歪,又恭敬续道:“晚辈言出诚挚,望圣主万万莫要误会才好。”
那人突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固然倨傲,却隐隐透着几分寥落之意,“方才不过是我感慨之言,林姑娘不必多心,请入禅房叙话。”
我闻言一怔,这才发现垂帘后还有一重门户,内间禅室不过盈丈大小,布设极为清简,迎壁上挂着一昼松鹤展翼图,笔工苍劲,沉浑绸叠。面壁静坐的老人,仅以一袭紫袍加身,从头到脚毫无花哨,不知不觉间,辰时两刻的鼓声幽幽荡开,我的眼神竟迷茫了起来,看着看着,眼前的背影,居然和昔日里某个刁钻的老人重叠在了一起,无比的和谐,脑中砰的一下,刚闪过的念头,又被结结实实地拍死在了萌芽状态。
他似有所觉,笑得一派叵测不明,“姑娘所见的这副松鹤图,亦是出自一位奇人的手笔,此人姓梵,名雨飞,关于此人的事迹、武功源流等俱是江湖中最大的隐秘之一,包括十大派的掌故,俱有心将这段隐秘封藏,只因梵雨飞生平嫉恶如仇,昔日横行无忌,仗剑诛绝的江湖匪类,总不乏一些名门弟子牵涉其中,十大派协议之后,与平山一代高手尽出,梵雨飞仗以家传剑法,可谓并士无双,单人孤剑伤尽天下三十七名高手,事后绝尘而去,自此被江湖中人尊誉为‘天下第一剑’,与林姑娘可算近代武林中的两名骄楚,可惜此人在平山一役后便已绝迹江湖,任是请出弑雨轩花少主,只怕也搜不出他的下落。”
震惊之余,我禁不住陷入了短暂的错愕之中,眼前的老人瞧不出丝毫阴鸷,反倒尽是言词和蔼的模样,一段武林往事经他娓娓道来,出尘的风仪中竟透着几许苍松古月般的浩然正气,令人不觉生出一丝敬仰之心。
“林雪若末学后进,何敢当圣主如此赞誉,天下第一剑文武霸才,晚辈只恨无缘识荆,岂足与其相提并论?”
“姑娘毋庸自谦,这份造诣放眼江湖,莫说若水神宫,便在江湖中亦是极为罕见,司徒霜一生何等谨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也正是她的用意。”老人淡淡一笑,忽而直入话题,“本尊借来武当至宝,只能勉强保得眼下太平,贵宫与圣教关系微妙已极,既是存亡相依,却又未建立起互信之谊,想必姑娘亦无善策应对,此番光临我圣教,只怕非是献计或谈判这般简单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