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分不满他擅做主张,我跟在两人身后,一路上始终在仔细观察后山的布局路线,极力印在脑中,早早为之后所有可能突发的变数做起准备,一晃眼,但见中山腹间薄雾萦绕,断崖尽处,隐隐可见修竹棋布,覆荫甚为广袤,翠色中依稀掩映着一座八角凉亭,早先驾车的中年男子垂首侍立在阶下,遥遥望见南宫海当先而行,揭开垂落的纱幔,便自侍立在石阶下,安静得不发一语。
菜肴倒算是精细丰盛,略心平气和一点才晓得留意一下滋味,发现虾子煮的熟软,虾酱的鲜味渗得很透,忍不住咂嘴连连。
“在下自小以岭南为家,极是喜好鱼虾水鲜,林姑娘口味倒是同我有几分相似,往后几日,何妨一道品珍共饮,以待莫兄佳音。”
我知道他指的‘莫兄’正是我日思夜想的莫风,只是近些时日以来思虑过甚,倒是无意间抵了不少相思之苦,这当儿被触及隐衷,顿时没了胃口。
聂宣将我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复之前的大大咧咧,反倒变得扭捏起来,也不知是存心做戏给对方看,还是又酝酿着什么鬼把戏。
“此举怕是不妥,咱们若是时常处在一起,恐怕会引人闲言碎语,姐姐有相好的如意郎君,我可还是光棍一个,日后倘若被几个长舌的家伙传出江湖,本姑娘清誉受损,还有谁肯要我?”
我禁不住嗤笑出来,投向他的眼神却不觉带了几分鄙视,南宫海倒不见丝毫尴尬,仍是那副优雅风流的翩翩模样,“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唐突了,适才出言无状,这便自罚一杯。”
聂宣鼻子一翘,傲然冷笑道:“是你唐突了我们俩,一杯酒便要打发了事,这笔买卖做的倒真是不错。”
“聂师妹所言实为在理,倒的确是我的错了,那在下自罚三杯便是。”南宫海昂首朗笑,举手间又自斟了两杯酒,独自饮尽。
一顿饭吃的颇为轻松愉悦,席间聂宣不时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倒是南宫海宽宏大量,处处以包容化解尴尬,半点不失君子气度。
他本人模样生的俊美洒落,加之举止稳重,眉宇间锋锐异常,平日里瞧了只觉一派正气凛然,这当儿经由酒色浸染,竟与记忆中莫风的轮廓重合在一处,不觉引人迷醉,隐隐间,我几乎忘记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只想如此义无返顾的沉沦下去。
潭州的天是张怨妇脸,只懂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下雨。恍然中轻寒渐起,携着丝丝寒气浸入皮肤,固然不甚温暖,连冷都不给个痛快,只是一味的在骨髓里缠绵游走,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一丝寒风卷入亭中,刮得纱帐四下漫扬。我从雨声中回过神来,忍不住搓手暖着掌心,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壶新沏的浓茶,香味清淡却不失馥郁,暖暖得惹人垂涎。
同坐的两人倒是怡然自得,继续闲话品茶,由武林掌故到道学佛法,再从坊间轶事到江湖传闻,对饮间聊得一片口沫横飞,无有忌讳,我明白聂宣并非无故闲侃,言辞中多有试探试探之意,南宫海竟出乎意料的消息灵通,谈及近来江湖中大小变故,俱是如数家珍,与我们之前到手的情报分毫不差,可见能耐确实不小。
此番前来飞云堡参加英雄大会,我本意是想引出若水神宫势力,借此印证之前所有的判断,途中与南宫海相识纯粹算得意外之事,这两日他有意接近我们,若非借机监视,便必有拉拢之心,碍在此人身份不明,我自然要对他深具戒心才是。
做不做武林盟主我倒是没多大兴趣,目前除了挂心莫风之外,若水宫已然成了我最大的心病,不查清这事的始末详情,剧毒便始终蛰伏体内,难以尽除,这隐患埋得越久,我越是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纱帐四壁上都是密结的水珠,周遭一切都忽然因为模糊而变得陌生,心里好一阵子惊恐彷徨。
蓦地,有双手陡然突兀的搭在我的肩上,将我从恍惚中唤醒。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恶狠狠瞪向聂宣的方向,反手触及剑柄,铺天盖地的杀意自胸臆间爆涨,一个刺耳的“谁?”字立时迸出喉头,响彻重崖绝壁。
亭外一阵金铁铿然,那铁塔般的侍卫倏然掀帘冲上台阶,数十把明晃晃的飞刀携在掌间,死死睨向我的眼中赤红如血,似欲噬人。距离如此之近,我毫不怀疑,若敢再多出半分举动,绝对会瞬间变成只刺猬。
我怔怔的错愕半响,才恍然发觉南宫海正小心翼翼的抽回手掌,目中关切多过惊疑,一旁聂宣捧着茶杯,怔愣不过片刻,突然动作灵巧地护在我身前,语声中蕴有一丝明显的怒意。
“方才她不过是受了惊吓而已,这位大哥反应如此之大,是想跟我们动手吗?”
南宫海随手放落杯盏,拂袖示意那汉子退下,一贯温和平静的眉间殊无半分愠色,气度仍旧雍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那汉子目光在我们几人间来回巡梭,面色陡然几变,先是一脸戒备、疑心未除地多瞧了自己主子两眼,旋即收回掌中兵刃,端着满脸的莫名其妙,躬身告退。
我抬手轻扯聂宣衣袖,顿觉尴尬,还未找到某个贴切的借口,歉然的话便自口中吐出:“适才多有冒昧,还望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雪若!你没事吧?”聂宣凑过来大半个身子,探手覆向我的额头。
“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在想些事情,一时走神而已。”
南宫海凝眉瞧我半响,嘴角绽开一丝了然的笑意,“我观姑娘神思不属,许是适才提及江湖轶闻,触动了你何等心事,若不嫌弃,我手头尚有一副汤头药方,颇有镇心安神之效,可补连日颠簸之心血亏损,对于女儿家滋补养颜更是可见奇效。”
我歉然地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适才本是在下无礼在前,此番潭州之行我们二人已然承情在先,若再厚颜贪礼,委实受之有愧,还望公子莫再坚持。”
“在下不过是爱美心切,不忍见姑娘憔悴,故生攀亲论交之心,聂师妹一代奇人高徒,武功造诣早已登堂入室,林姑娘单论这幅倾国姿容已是举世罕见,更何况心思细腻,所负武学更是精妙上乘,来日成就势必不可小觑。”
我略微有些吃惊,思忖之间,对不久之前的臆测又加深了几分判断,“无功受禄,难以心安。”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聂宣束紧氅袍,扶案离座,“只可惜我俩胸无大志,一心只想游戏人间,没什么心思逐鹿江湖,今日酒足饭饱,此番多承盛情款待,只有留待改日再谢了,告辞!”
我紧随而起,掀帘迈下石阶,尚未走远,突听南宫海自信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此举与己与彼两相受益,甚望二位多做几番考虑。”
循着栈道几经曲转,方自穿过山壁重叠的廊庑,聂宣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间,亮漆漆的黑眸中精芒隐现,“我方才思虑再三,差不多想出了大致计划。”
此刻谷中飘洒着蒙蒙细雨,愈发衬得薄雾轻绢,如隔浅水浓烟,在被群山环拥的稀薄云海间,依稀透出几抹朦胧雨色。
眼前景色固然迷人,我却没什么心思去欣赏。
“之前上山之时,我也曾拟划过一番,只是不知跟你的计策有多少出入?”
他饶有兴致的搓搓手掌,戏谑的笑容自唇边溢出,“先别说,让我来猜猜看,若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那你我便是心有灵犀,往后若遇到凶险,咱们只需悄然一瞥,便是心意相通,已胜千万盟誓了,雪若,你说是也不是?”
“我没心情开玩笑。”
见我一派严肃,他收起了调笑的语气,只是眸子里笑意依旧,仍是那副不知死活的样子,“此间行事非比往常,不得不慎重其事,我已想过好多的计策,但都略有破绽,思来想去,唯有将咱们此行的目的一并兼顾才算得上妙计,如此一石二鸟,岂非最为省心。”
我不觉一阵愕然,心口砰砰跳动,意外之余,口吻仍自淡然如初,未有丝毫起伏:“接着说下去。”
“这计策谋略,往往同高手切磋一般道理,讲究的是抢制先机,出其不意,此前若水神宫几番制造出事端,俱能轻易得手,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武林平静已久,正派戒心早已大减,峨眉派弟子被害之事便是典型的栽赃嫁祸,意在转移正派注意,这正是声东击西的意思。”
我点点头,将之前略显残破的线索重新拼合,合理之余,又不免有些疑惑,“魔教目下尚未覆灭,势必还有能力同正派一较长短,可你又如何能如此肯定,魔教与此事并无半分相干呢?”
“魔教经由二十年前那场血战,早已分崩离析,如今固然余党犹存,却早已名存实亡,不复昔年盛景,此消彼长,十大门派根基虽亦曾减弱不少,但相较以往却有更进一步的提升,魔教便是实力尽复,也断然不会在此刻萌生祸乱武林之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