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经验告诉我,愈是是非之地,俞不可久留;我收拾好行囊,示意聂宣上路,还未站起身来,蓦然听到一把张狂的笑声自门外传荡而来,携着刺耳的嗡嗡轰鸣,震得桌椅直响。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现出几许惊动之意,犹以丧门星反应最为强烈,适才还霸气外露的强大气场全然不存,浑浊的眼中混合着惊惧的意味,生像是在这驿站门外,有着什么令他极为惧怕的东西似的。
我好歹也算久历江湖,临危不乱,思忖之间,但见有人踉跄跨进门廊,一手扶着梁柱,险些失足摔倒,面颊连同脖颈胀红如血,浑身浓郁的酒气隔着几丈开外仍熏得人几乎晕厥。
恰在此时,微风穿堂而过,撩起那人几络发丝,旋即露出半边线条分明的侧脸。我听到云疾错愕的声音凭空抬高了一截,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夏紫尘!?”
我同聂宣交换个眼神,暂时打消了继续赶路的念头。
传闻醉剑却邪夏紫尘素来风流洒脱,不拘俗礼,举止虽有几分浪荡浮败,平日所行却俱是侠义之事,大有江湖浪子特立独行的气概,此番刚巧不巧出现在这里,显然绝非偶然。
夏紫尘侧身闲倚在门边,一口酒气漫出喉头,不紧不慢地解下剑鞘的朱红酒葫芦,眯眼就着黑洞洞的塞口瞧了半响,破口道:“直娘贼,人都去哪了,店家!给老子打壶酒来!”
丧门星满脸阴鸷,眼皮随着怨毒的目光频频跳动,“此间人已走空,阁下若要寻酒,不妨换处地头。”
“哦?”夏紫尘淡笑几声,倏然抬头冷冷回望,双眼在浮动的尘埃中凝锐生寒,微醺中带着沉厚的威压,狠狠锁死在丧门星面上,“我便是要在这吃酒,你又待如何?”
丧门星怒极反笑,挑起半边花白的眉毛,笑容里尽是显眼的恶意,“老头子与阁下素无冤仇,这一路上为何要紧随不放,苦苦相逼?”
“素无冤仇不假,除恶务尽却是真。我三番两次留手不杀你,已然够仁慈了,你若还是如此冥顽不灵,不交出人来,我便要你做一回真正的哭丧鬼!”
我凝息摒气,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待瞧丧门星作何反应,却不想耳边倏然响起云疾不合时宜的嗤笑,“啐!夏兄要打便打,何苦同这老杂毛多费口舌,我这里有壶陈年花雕,你且先拿去喝吧。”
话音刚起,一方系着麻绳的葫芦已被他隔空掷出。
丧门星倏然目绽锐光,长逾九尺的招魂幡疾旋作舞,垂落的白色绸布霎时化作一圈银虹,趁此罅隙,指尖蹦出两点寒星,疾取夏紫尘左眼;眼见暗器来势汹涌,夏紫尘侧目斜睨,身形看似不经意间微微一晃,那尚在三尺开外的酒葫芦不知何时已然被牢牢握在掌心,长剑尚未出鞘,竟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挥,两发暗器尽数被那剑鞘扫落在地。
不想丧门星一击不中,却仍旧留有后手,转瞬间仿佛浑身都长满了眼睛,脚跟往后一踢杆招魂幡尾鐏,裹挟劲风的幡带便立时往下罩落,长杆犹不离身,只在他肩胛同后颈处挪来滚去,双脚方位交错之间,接连抢攻数招,宛如电掣,荡空晃扫间将四下桌椅板凳搅得稀烂。
夏紫尘错步避开连环攻势,脚下步法相较丧门星显然更为精深,长剑倒执如梭,偏生只是信手自绵密的幡影处点落,几番看似汹涌的攻势便难以为继;丧门星可谓胜名无虚,临阵经验极为丰富,竟分毫不显颓势,左掌擎起一抹掌影,自剑鞘下倒穿而入,迳袭夏紫尘面门。
我暗自捏了一把汗,这一招全凭抢攻,声势极为骇人,本来丧门星已然屈居下风,无暇反击,这当儿瞅准破绽进击,倒有几分同归于尽的意味,简直堪称绝险绝诡,一时掌影霍霍,将他裹在其中,形势可谓万分危殆!
夏紫尘恍若未闻,仍似不屑拿正眼瞧人,在这凶险莫名的当儿,竟瞄着女装打扮的聂宣抛来个勾魂异常的媚眼;丧门星掌势快如迅雷,倏忽即至,却不想夏紫尘只是“嗝”的一搐,偏巧不巧避开两重掌袭,剑鞘疾落半圈,意态暇甚地封阻住丧门星后近攻势,趁势点落一片剑影,两人瞬间又战作一团。
云疾瞧得神驰目眩,双拳紧攥,竟似着魔一般,每逢遇到夏紫尘施展出绝妙身法的当儿,几乎兴奋得快要拍手叫好。
我环目一瞥众人,似乎不止是我觉得适才那一幕不可思议,聂宣撇着嘴,骇讶莫名,“乖乖,真是不得了,这醉剑只是个酒鬼,若论身法却是世间罕有,单只方才几番抢制先机,便是料敌如神,江湖中只怕少有人及。”
我暗暗赞叹不止,思及适才夏紫尘流氓似的举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南宫海循声回眸,带着几分欣赏的目光愈加炽烈,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夏兄喜好游戏风尘,在武林中一向百无禁忌,此番聂师妹能得其垂青,倒也不枉潭州一行了。”
看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拿聂宣开涮,我本以为后者会动怒讥谑,再不济也会拿眼神杀人,却不料,他面上毫不掩饰得现出几分娇羞,垂落的睫毛颤动,愈加衬得一双美眸里眼波朦胧,媚眼如丝。
许是酒后微醺的缘故,南宫海瞧了几眼,面上神色未变,眸中却泛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失神。
“夏紫尘虽强不假,但关于这丧门星的江湖事迹,我却也未少听闻,此刻胜负之数未定,不知几位可有兴趣跟我赌上一把?”
我毫不含客气地瞪他,“你说此战未定?明眼人一瞧便知胜负,哪里还需要押赌,再说了,即便要赌,你要拿什么来做彩头。”
聂宣眉开眼笑,收拾起一桌残羹剩饭,显得极为高兴,“彩头倒是好说,金银首饰,零碎银钱都未尝不可,再说高手相争,往往胜在毫厘之间,夏紫尘武功虽强,可毕竟江湖经验有限,丧门星一手哭丧剑法二十年前便已名垂江湖,即便这老头未有夏紫尘那般超凡绝世的剑法,可好歹身经千百战,临敌经验丰富无比,如此说来你还觉得胜负已分吗?”
我嗤之以鼻,对他这般借口并不以为然,“我瞧你就是犯了赌瘾,偏偏要来上一把才对心思。”
聂宣只是忙着收拾完杯盏碗箸,头都没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脾气,就是娃娃上街,哪里热闹到哪里,这么好的机会不拿来寻乐子,可快要憋死我了。”
南宫海只作淡淡一笑,“不知聂师妹要如何赌法?”
“这个简单,你们只需择人押注,随意出个彩头数目,银子不在多少,玩的开心便成。”
“你要赌,小爷便陪你赌,只是少时输了莫要反悔才是。”云疾语带讥诮,摸出一锭约莫四两的金子,“我买夏紫尘赢,哭丧老鬼一赔三,夏紫辰四陪一,如何?”
“我玩的起,莫非还输不起吗?”聂宣嬉笑如常,顺手扯过一块干净的桌布扑在案面上,“你买夏紫尘,我偏偏要买丧门星,雪若你呢?”
我横他一眼,冲口道:“好端端的何苦把我扯进来?”
聂宣神神秘秘地冲我眨眼,显然意有所指,“适才莫少侠跟南宫兄是要买夏紫尘赢的,若是赌中不说,四两只陪一两,我买的是丧门星赢,倘若猜中便是十二两,这么好的一笔买卖,你若闲着不做,岂非平白无故当了傻子?”
其实不必深究,我也可以猜出他的意图。聂宣混迹江湖已久,思虑一贯极为周祥,心思更是何等机敏,平日里奸猾似鬼,唯恐不留神吃了哑巴亏,这当儿巴巴赶着往外送银子,所图无他,倒多多少少可能与此次英雄大会有关。
南宫海难掩眉间笑意,随手将三锭银子押在夏紫尘一边,“看来在下也便是做了傻子,今日纵不算挥金豪赌,能陪两位美人寻些乐子,也是不错的。”
我无奈之余,只得将身上的几锭银子跟着聂宣押在丧门星一旁,方自抬起头,突见丧门星退步撤幡,衣袂逆扬中,足底影翻,自夏紫尘“神庭”、“百会”、“膻中”与“鸠尾穴”踢落,出腿之快,与他先前的武功路数竟似全然不同,四腿纷至沓过处,几无前后之别,仿佛随意施来,浑若天成。
先前籍由补天诀,我好歹了解这四处穴道为生机之幕,俱是人身死穴,倘若真被丧门星踢实踢中,不出三日必死无疑。
夏紫尘左手拿着酒葫芦,右手长剑挑肩,咧嘴一笑,悠然道:“这才有点意思!”语声方落,长剑应手出鞘,迅若惊电掣飞,携起一抹耀目冷芒,横扫下盘。
丧门星显然生性多疑,如非有十足把握尚不肯轻易涉险,眼见剑势扫落,未敢硬接,掌中招魂幡抡指倒转,尾杆径自轻点身前门墙,灵猫般借力逃脱一片靡天剑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