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里走过来
从这里走过去
媚惑无边无际
柔滑的肌肤和重叠的伤痕
残余几分怨恨)
一
画家罗滋离开画室,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像在琐事当中消磨时光和青春的妇人一样不宁。
他在找什么?他已经忘要找什么了。
最近,他总会这样。是不是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太多了?
他对自己的坏情绪是十分警惕的。过去,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他会立刻驱车奔向城市西部,匆匆忙忙把车停进一个空气污浊的地下车库。
之后,他会大步冲进电梯,直上19楼,扑进心理咨询师亚当的办公室。
罗滋最恨的人其实就是亚当。
亚当有时把自己扮成一个神父,有时又扮成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弗洛伊德。当他扮成神父时,他总是微笑,像神父那样微笑。
当他扮成弗洛伊德时,他又有了阴森森的表情,不时地捋着厚厚的上唇上的两撇小胡子。
罗滋恨透了他那虚假的微笑,也恨不得立刻把他的假胡子一把撕下来!
他更恨的,是自己把一切都告诉这个虚伪的骗子。他总是说完就后悔了,离开的时候,差点往亚当的脸上吐唾沫。
从卧室到客厅,有一段长长的回廊,也是罗滋展示一些自己喜欢的作品的地方。常常有一抹光,就投落在回廊油亮的地板上。
地上有件女式睡袍,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像一团灰白的阴影,又像骨肉剥离了的女人的身体,虚弱、不真实。也可能,是失去了灵魂的女人的身体吧。
罗滋在离那睡袍不远的地方坐下来,长长的两腿伸展在地板上,久久地,呆呆地,看那堆说不清是衣服还是阴影、或者是女人身体的东西。
那堆东西,保留着已经败坏的昨天的气息,和对一个女人的回忆。
女人在奔跑,在歇斯底里地喊叫。她发出的,当然是女人的声音,可那声音像兽鸣,像鸟的尖叫。她的脚也是灰白色的,脚趾又瘦又长。
当许多诅咒的话,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的时候,她那瘦长的脚趾就踮在刚打过蜡的原木地板上,痉挛着,抓紧抓不住的东西,如同被囚禁在石窟中的巨鸟。
那就是shyly,她的身体就和她的名字所显示出来的形态一样,细瘦、曲折、神经质。
房间与房间相连的空气中,似乎还流动着她的叫骂,她的哭泣。
罗滋不得不躲避到画室去。
他在画室里也无法安宁,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撕掉了一幅即将完成的画。之后,他感到一种对自我的恐慌。
这是致命的,他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恐慌,对自我的、无法抑制的恐慌。每当这种恐慌出现的时候,他就会迅速行动,在烦乱心绪的支配下,产生破坏的欲望。
他会把这种破坏的欲望付诸行动。
王菲又哭了。
她哭:“……空虚的臂弯仿佛在拥抱,似是我但非我……”
她像个永远在撒娇的小女孩,又像个情欲扭曲的怨妇。她是个妖姬,罗滋永远都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
他有一阵对她的声音很着迷。最近,他又对她的声音感到厌倦,仿佛她那幽怨的忽高忽低的声音,像水中又笨又智慧的动物发出来的高频声波,既真实又空虚。
此时此刻,她的歌声像毒液,正暗暗渗进罗滋的内心,使他无论在浴室、在喧哗处或僻静处,都会恍惚摔倒。
罗滋一直当她是王诽或王啡、王悱、王绯,而没有想到她是别的什么非。
Shyly跟王菲似乎比较亲近,常在深夜三点的时候打电话给她。shyly说,那是她唱完了歌很想聊天的时间。
shyly和王菲同龄。她那样说的时候,脸上出现向罗滋示威的表情。罗滋愤怒,他等她说完,开始咆哮起来:
“你和她,你们是这个时代的人妖!”他说,“她用假嗓媚惑精神疲惫的人们,你用塞了硅胶的肉体媚惑我这种寂寞、无所适从的男人!”
许多时候,这样的媚惑无边无际,使罗滋产生无处逃遁的感觉。渴望和厌恶,疲惫和虚空,小时候从樱桃树上摔下来的那种微微的疼痛和眩晕……
这不仅仅是因为shyly的缘故,而是他自己看到要站起来,忘掉shyly那用毒药点抹过的年青肉体的香味,头脑清楚、四肢轻松地行走,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梦露穿的是chanel5,,我呢?我穿的是毒药!” shyly召唤罗滋上床前的片刻时间,嘻嘻笑着。床是她们的舞台。对于shyly,床还不仅仅是舞台。)
罗滋内心里很怀念故乡重庆。
大巴山盘桓蜿蜒的山路,在晨雾里像水墨画一样宁净。少年时代的罗滋,每到赶集时间,天不亮就要出门,去集市上写生。
天色微蓝,他在山路上行走,向着东方,鹅黄的曙光使得天空像透明的巨幅花瓣,美得惊人。随着光线的不断变化,天空和大地上的一切也在不停地变幻着。
他不忍离去。晨露浸透了布鞋帮子,空气带着清凉的甜味儿,年青、新鲜的血液在他的身体里跳动……
那是他生机勃勃的、灵魂清新的年代。
过去,他常常和琼一起回忆、讨论那个年代。那时的现实很简单,人们都很单纯,诗意地生存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那时候的理想很模糊,但是令人激动,是真正高尚而美好的理想。艺术的吸引力,比吃饭更重要,甚至比生命更重要。
那时候的琼,才12岁,和“洛丽塔”一样的年纪。所不同的是,蜜色皮肤的小姑娘琼,不是性感少女,不会让人产生任何不纯洁的念头。
琼的头发上戴满了从路旁荆棘丛中摘来的粉色的刺藜花,她的白纱衣服的扣子也是小木头做成的。脚上穿着可爱的布鞋。
她在寂静的乡间走来走去,并暗自眷恋着那个逢集才会出现的画画的陌生少年。
他在集市上给人画速写的时候,琼就在集市的人群中看他。没有人会注意这个小姑娘,因为人人都很熟悉她,一个中学校长的女儿。
她常独自来去,她的衣袋里总是有一两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漂亮书籍。
她整个白天都看他画画,悄悄的爱着他……
世事纷纭,几乎是20年后,他们在南方相遇。
二
某些时候,罗滋对声音的需要压倒了一切。
他害怕安静。太过于安静会使他不断的产生幻觉。
寂静到来的时候,人会有一种感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光阴已经流逝去了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不知道过去,当然也不知道将来。
寂静让他产生幻觉,这幻觉在创作的时候,往往给予他意外的惊喜。但是,一旦他停歇下来,它们频繁地出现,使他持续不断地心悸。
shyly 不在的时候,他调高音响的音量,用满屋的音乐来填补内心的虚空。DVD机里,被shyly 塞满了王菲的碟,一开机就是她的哭声。
罗滋把王菲的碟全部取出来,涂上胶水,贴到洗手间的墙上——shyly不是喜欢关在洗手间里抽烟吗,让她坐在马桶上吐烟圈的时候可以看看。
她可以拿着手机,一边排泄,一边给王菲打电话。不知道王菲不能不、听不听得出shyly的真实环境,了不了解shyly对她的亵渎。
在罗滋看来,这些音乐中的垃圾,活该与shyly的排泄共同喧响。
问题是——一想到可能的问题,他就坐到地板上去了——人们总离不开自己所否定和批评的东西,甚至往往是自己讨厌的,在生活中却千丝万缕地斩不断联系。
时尚的,大众的,流行的文化当中,大家的呼吸里混合了各种互相矛盾的信息。凡是那些还在成长的,都依赖着复杂和多元的营养。
如果我们不总是有追求,如果只是偶尔有时间和脑力去分辨垃圾并超越它……瞧,垃圾正催生更多的垃圾!
这就是他不愿意上街,不愿意去茶楼、不愿意参加各种会议的原因。
城市里到处是过亿的投资,到处是华丽的视觉和刺激震撼的音响。不断有新的天王天后诞生,他们妖艳的身姿,让所有垃圾滚动起来,商人的信心更加高涨。
罗滋将《音乐四季》的四张碟都放进机仓里,立刻,异乡的音乐如果袅袅炊烟,华丽又温暖,渗透他头上的每一缕空气。
音乐,又加重了他那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伸头向着卧室叫:“shyly!”
当然不会有回答。那里倒是有shyly的气息,暧昧地、悄悄地飘散出来。
shyly这次离开,说是得到原色综艺公司的邀请。
罗滋知道,那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也许真有人会邀请她,但只是参加一个饭局,陪一次卡拉OK而已。会有可观的小费,但是,决不具备发展事业的意义。
那些真假老板,只是对shyly有一点点兴趣,甚至,那就是原色公司的潜规则,她得为公司的客户提供服务。可她竟然和很多别的艺员一样,立刻就会幻想一个辉煌。
往往,shyly们的辉煌还来不及展开,老板们的兴趣就已经在一顿饭的工夫里消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