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寺钟声
无法拒绝季节的更替,如同无法拒绝你的痕迹潜入。爬满墙角的常青藤,蘸着恬淡的芬芳,倏忽浸醉了三月天的蓓蕾,开成千娇百媚的颜色,在轻风里舞蹈,瞬间便舞出你的绚烂华美,让我守在春天的枝头流连忘返,久久不忍离去。
达县,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唐朝时叫通州,和我现在居住的地名相同,或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或许是对它充满了莫名的向往,所以现在的我终于来到这座小城,站在你曾经饮马的护城河边,默默念你伤情的诗,怀想你浓得化不开的眉间哀愁,看那飞不过的长天碧水悠悠。
清晨,推开窗,却发现墙外的桃花被昨夜的一场细雨溅落满台,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滚动在娇嫩的花瓣上,仿佛一串串水灵灵的音符。我知道一定是你昨夜迎风而立,手握一支凤箫,吹奏起曲调悠扬的清音,将远古的思念倾泻千里,让滴滴清泪化为漫天相思的雨,汇集成浅浅的忧伤,轻轻地飘落在我的窗台,不然那滴晶莹又怎会在我眼前久久地流连、回绕?
春天的达县,柳桥花榭、琐窗朱户,处处良辰美景。穿戴整齐后,我再次沿着古护城河水道徘徊而行,想要找寻你过往的踪迹。水边桃李已现,却于风中独自凋颜,我仿佛看见你缓缓走向花丛,带着淡淡的笑,带着淡淡的惊喜,望着树树桃花暗自芬芳。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公元818年春天的你。那时的你虽然远谪边地,却意外收获了丰美的婚姻生活,想必心境也定是愉悦的。早在公元815年你被初贬通州之际,因为莺莺的缘故大病了一场,不得不暂时离开通州北上兴元治病。而就在同年年底,在和韦丛母亲裴夫人家有世交的郑余庆的帮助下,你续娶了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裴淑为妻。
裴淑和韦丛一样,既温婉可爱,又善解人意,所以你很快就从安仙嫔弃世的伤痛和对莺莺刻骨的相思之中解脱了出来,把一腔爱意都转移到了娇妻身上。公元816年,裴淑在兴元替你生下了女儿元樊,因为病体缠绵的缘故,你们在兴元度过了两个年头,于公元817年五月才回到通州任上。不久,裴淑又在通州替你生下了第二个女儿降真,而你又托白居易将远在长安的保子和元荆接了过来,正是夫妇举案齐眉、儿女绕膝之际,又怎能不令你欢欣鼓舞?
更令你惊喜的是,身在长安的挚友崔群已经入拜为相。宪宗皇帝已于正月宣告大赦天下,规定谪贬官员均可“量移近处”。崔群已经写信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你,想到马上就能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可以去咸阳洪渎原祭拜母亲郑氏和妻子韦丛,又怎能不让你激动若狂呢?
是的,你有理由欣喜,激动更是无法避免。因为长期遭受宦官和旧官僚集团的排挤打击,你被贬在外已快十个年头,你都忘了曾经醉了你心头的曲江畔牡丹的颜色,忘了元氏老宅里那株辛夷花的芬芳。无数个梦里你都将它们忆起,你是多么希望在草长莺飞的三月天里回到长安再看一看它们,再和白居易、李绅、韩愈、刘禹锡等一众诗友齐聚江畔,为它们轻吟浅唱一曲啊!
不经意地抬头侧目,过往的千年随着逝去的风尘在我眼中静静流转。我看见你身边那片轻柔的绿在风中轻轻摇摆,荡漾起几多的妩媚与柔婉;看见你脚下那条小溪水声潺潺、淙淙流淌,不疾不徐地搁浅在一方明媚的阳光里。我和你,都恍若置身在一片芳草萋萋、蝶舞花飞的伊甸园里。于是,我便任性地停滞在那垄水声里,不厌不倦地聆听,载着满腹的悠思缓缓飞荡入水云深处,看你笑,看你欣喜。
你也看到了我,你看着我欢快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微笑着伸开右手,轻轻舞弄着桃树摇坠的枝条,我却看见清风不再肆意翻腾,只是躲在枝头扑朔迷离,和你做着俏皮的游戏。你折断一枝桃花,抬起头,与我倚树相望,微扬的嘴角幸福成一朵美丽的桃花,长长的睫毛闪着丰腴的优美。风过处,我迎向你踏着青翠的草色悠然而上,任芬芳泊满一流溪水,目光所及之所,是一片婉约迷离的波光潋滟,是藏在迷惘之后的天高云淡,还有你一袭白袍的玉树临风。
可是,天却忽地没来由地暗了下来。我忍不住心头一震,再望向你时,却看见你明亮的双眸已把忧郁浅埋,眼前的一切顿时都变得恍惚起来,似乎来自时光隧道里的一袭空蒙。你紧蹙的眉头,深深锁住了惨淡的愁云,悠悠飘荡在岁月的斑斑驳驳里。朦胧间,天空灰白得不染色彩,你轻捻衣裳,转头看我的那眼深深叩击着我的心扉,你最脆弱的一面,令我尤见怜惜。
因为宦官把持朝政,你和被贬江州的挚友白居易迟迟没有得到朝廷“量移近处”的诏命,眼看着一个个被贬边蛮之地的官僚如同走马灯似的回归至灯红酒绿的长安,你心里裹挟着深深的剧痛。你只能照例守在灯影照壁下翻检旧事,任那些痕迹缭乱如烟的心事,在深夜里穿过古乐府的韵脚,穿过凄艳绝伦的《采桑子》,穿过落花和笙箫萦绕的《长相思》,穿过杨柳岸晓风残月下唱彻的《踏摇娘》,然后,在西窗下满斟一壶花雕,于诗笺上颤落下一声又一声幽幽的轻叹,却从不在意无人能读懂你笔下马不停蹄的忧伤。
斑驳的白昼里,我们就这样一直隔着一树花的距离面对面地站着,站在达县的古护城河边,经过一幕又一幕的风雨。在你抬头张望灰暗的天空时,我开始忆起你如莲般开放的青春年华,那时的你于千万莲花中绽放出一缕别样的荷香,曾经悸动了很多人的梦想。可现在,你浅浅的回眸惹人心颤,我无法直视你的眼睛,于是,只能轻轻转过身,将眼泪悄悄拭去。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心疼你当时所有不公的遭遇。这世间,有着太多的一眼漠然,谁曾真心在乎过谁,谁又曾真正了解过谁?而那些过眼云烟的往事,谁会把谁刻骨铭记,谁又舍得把谁忘记?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我无法作答,可我却在历史的烟尘中找到了你,并记住了你的所有,为你心痛,为你忧伤,为你沉醉不知归路……知道吗,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最美,我只想把你从纷扰的红尘中挑出来,让我的崇敬变成一束无言的花香,在夜的黑暗里随你的心事一起绽放?
…………
从达县回到北京已是暮春时节,我仍然沉浸在你远去的世界里。桃花落尽,我守着西窗默默思量,究竟,有谁能够挽留住你手里那枝桃花,不让春光泄尽?窗外春色烂漫,我却只能捧着你的诗集,看那一首《春晓》,听任淡淡的清香纠结着揪心的惆怅。春天是个长长的梦,我常常守着飘雨的夜晚,在万籁俱静、灯火阑珊后,独自望向你的方向,想你是否也像我一样闲坐灯下暗自嗟叹,在忧伤中回忆起那淡淡的雨丝,缤纷的落红;想你伟岸的身影是否独滞于在水一方的山巅,伴柳絮飘飞,聆听群山,俯瞰人间,任微笑映出倾世的风流倜傥;想你是否在紫陌红尘间缓缓拈起爱的花枝,幽幽步向她的风尘之路,一遍一遍替她写下终生挚爱的文字。
想你,缘于想她,你的莺莺。想起她,纵是清风朗月,与我相伴的也只是闲花深院处处愁。想着她的时候,我回到了北京,千年之后;而你也离开了通州,千年之前。公元819年春天,因为时任宰相的挚友崔群一再努力为你谋求回朝的机会,你终于接到量移虢州的诏书,于是携裴淑及四个子女一同乘舟返回长安。然而,你可曾知,我已将达县所有的芬芳悉数带走,披裹在身,只为供我在你的文字里追寻你的踪迹时缱绻绵延、氤氲四霭?你看见了吗?我站在船头浅浅淡淡地笑,那笑便是流淌在我身上,属于你赠给我的一湾清流。其实,我们早已相识,不是吗?在长安,在洛阳,在凤翔,在江陵,还有黄草峡,你不可否认。
我在黄草峡的船头,第一次看到你新娶的夫人——字柔之的裴淑。平淡如她,柔弱如她,剪剪轻风中,与你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即便雨疏风骤时,乱红飞过,绿肥红瘦,她也会望着你浅笑着道一句海棠依旧。夕阳西下,丝丝轻风染上我的鬓发,转瞬便抖落下千年的眷恋,扯去悒郁烦闷,任我安详地沉醉在裴淑的温柔笑靥里,把那诉不尽的故事继续于梦中徜徉。
我望着她浅浅地笑,无声的赞许轻轻沉浮在空中划过的一声雁鸣中,兀自深沉着,静默着。遥望绝壁上的荒草,萧瑟而荒诞,乱蓬蓬地扎在崖缝里,亦兀自逍遥而妩媚着。那是一支没人能够欣赏的哀曲,只有来自远古的清风陪它在水云间朗朗流宕,于荒芜里写满寂寞的声音。但水边却寄居着蓬勃苍翠的一袭新绿,那些荒草没来由地便倾占着我的视野,美好得一如她初生的姿态,婆娑得一如她的风华岁月。
你看,她早已在水畔细细地化好胭脂,颤颤地守在春的未央,浅笑盈盈,在水意泱泱的船头为你弹起一曲《胡笳十八拍》。当她十指纤纤抚过琴弦,你便是她指下的一段花事,用藏了一生的芬芳点染起她忧伤的曲调,入红尘,和她一起曼妙起舞,任烟光潋滟所有的思绪。
琴声悠扬,你却没有闲着。你坐在舱里,秉烛西窗,任画轴缓缓铺展,旧时的月色迅即染了满怀。你悠悠地叹,几度花开,几度花落,伴你度过通州岁月的娇妻——柔之,已成了你心底的所有守望和一生的痴迷。此时此刻,你只想煮一壶花雕老酒,醉倒一缕忧伤,轻轻拨开红尘中的迷雾,为她撷一抹驿路梨花的幽香,舞来一行清新的绝句,以感谢她这四年来默默无悔的付出。你并不计较经年过后,平平仄仄里的墨迹终将变成一枕黄粱,你只想趁着繁花还没落尽的日子,和她一起抵达诗书里“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传说。如此,你便不会再有遗憾。
她隔着婉转的琴音望着你痴痴地笑,沉默无语。那袅娜的身影,伴着娓娓道出的宛若江南烟水的曲调,映白了如雪的月色,却是月光似水、人影如梦。望着她,你舒卷的心绪,缄默着,清浅着,也幸福着。幸福?那时的你才倏地明白,其实自己也是幸福的,幸福地拥有着这样一片天地、心海、情怀,又凭什么还要与悲伤抑郁做伴?你摇摇头,淡定地拢起那随风摇曳的杂七杂八,开始笑自己的多情与无情,笑自己的明媚与阴郁。人生苦短,何必事事怅怀?桃红柳绿中,自是随它风轻云淡好了。
胡笳夜奏塞声寒,是我乡音听渐难。
料得小来辛苦学,又因知向峡中弹。
别鹤凄清觉露寒,离声渐咽命雏难。
怜君伴我涪州宿,犹有心情彻夜弹。
——《黄草峡听柔之琴二首》
“胡笳夜奏塞声寒,是我乡音听渐难。”长夜寂寂,裴淑为排遣你心中的愁闷,临水弹起塞外胡族的乐曲《胡笳十八拍》。只是她不知,你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听着袅袅的琴音,你又想起年少时寄居凤翔的岁月,那时的你,经常跟着表兄们结伴出游,对这首流传于边塞的曲调并不陌生,但因为长年贬谪在外,已经很难听到这首曲子,当裴淑指下的弦音乍然响彻在云霄之际,却又激起你心底万般的乡愁。
“料得小来辛苦学,又因知向峡中弹。”柔之擅琴,但能把曲调凄清迷离的《胡笳十八拍》弹得这么好,肯定是与她自幼努力苦练琴艺分不开的。你痴痴地望着船头的她,心里忽地生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要不是因为心疼你,不是为了帮你驱散心头的愁绪,她又怎会在寂静的夜里对着冰冷的峡谷将那一曲相思一再弹奏?
“别鹤凄清觉露寒,离声渐咽命雏难。”她又弹起一曲凄美的《别鹤操》,那是东汉蔡邕《琴操》里所记的一首古代名曲,讲的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因为婚后无子而遭父母逼迫,丈夫不得已休了妻子的故事,整个曲调都充斥着哀伤悲恸之情,听来尤觉心惊。
“怜君伴我涪州宿,犹有心情彻夜弹。”听着凄婉的琴声,看着裴淑为你彻夜弹琴不知疲倦的身影,你心头不禁为之一凛。四年来闲居僻壤,日夜相伴、相与厮守的情景一幕幕浮在眼前,让你感到对她深深的歉疚,顿生一种爱怜之意。
花笺深处,你踮起脚尖,想把春天的姹紫嫣红插满她乌黑的鬓间,来回报她这四年来对你无私付出的恩情,不经意间,却碰落了她眼角的一滴清泪,迅速打湿了浅墨书行中每一个字句。你莫名地心慌,生怕一曲悲音成谶,昨日梦见桃花落,莫非明朝离别又要遍地开?你怕了,历经莺莺、蕙丛和安仙嫔的离殇,吟了几多新忧旧愁,多少爱哽咽成段段锦字,也未能化开心底那抹愁痕,如果柔之再离你而去,你将奈之若何?
“相公!”一曲弹罢,裴淑端了香茗进舱,恭恭敬敬地放在你案边,“夜深了,相公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柔之!”你回过头,深情款款地望向她,眼角噙着一丝伤感的泪花,心里想要对她说的千言万话却只化作嘴边一句“有劳了”。
她轻轻拣起案上墨迹未干的诗笺,又轻轻放下,拿纸镇压好,望着你浅浅地笑:“写给我的?”
你点点头,微蹙着眉头,不无惆怅地问她:“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写得不好?”
她笑着:“很好。”她和韦丛、安仙嫔一样温良贤淑,只要知道你心里有她就会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看着你诗里不经意对她流露出的款款深情,她已经很满足了。
“柔之,我……”你万分歉疚地盯着她,“这些年,委屈你和孩子们了。”
裴淑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相公何出此言?只要能时刻伴你左右,妾身心里就不会觉得半分委屈。”
“可是……”你不无惆怅地盯她一眼,“只怕……”
“怕什么?朝中有崔相公帮忙张罗着,妾身与相公迟早苦尽甘来。到那时,孩子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孩子们都睡下了?”
“胆娘早就哄他们睡了。”裴淑望着你,轻轻指了指茶盏,“趁热喝,喝了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呢。”
“你先歇息着吧。”你红着眼睛望着她,“赶了一天的路,又弹了一夜的琴,想必早就累坏了……”
“相公都还没歇息,妾身……”裴淑依旧满脸挂着笑靥,“还是让妾身侍候相公歇息吧。”
你挥了挥手:“我睡不着,心里千头万绪的,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柔之,我……”你忽地站起身,紧紧握住她纤纤玉手,“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永远守在孩子们身边,答应我……”
“相公……”裴淑心疼地望着你,她知道多年的贬谪生活已经让你身心俱疲,所以当幸福突然降临时,你仍然不敢相信。她只能低语安慰着你,“不会的,再也不会发生任何不好的事了。虢州地处两京之间,以后我们就可以时常回长安和洛阳走走看看了,还有什么让相公放不下心来的呢?”
“我……”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总之,你心里就是觉得不安,但你不愿让裴淑跟着你担惊受怕,所以立马又反过来劝慰着她,直到把她送到房里,看着她解衣歇息才放下心来。
你就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遥望天边,醉眼迷离中,远处一颗星子渐渐沉落,你却深深叹息,为不知它又将坠落成谁家女子眼梢的泪痣默默伤怀。你又想起了远在长安的莺莺,裴淑远去的琴音将你带入二十年前与莺莺分别的那个惆怅的月夜,那时的她也在西厢为你弹起一曲《霓裳》,却因为悲不自胜,弹不终曲,最终掷琴而去。往事宛若铺满大海之上的星辰,颗颗落入你冷了的怀抱,却是欲罢不能,怎么也挥之不去。那年,一声悲笳在依依惜别的不舍中转瞬惊落了明月,只留下两行清泪掩藏在转身的紫陌红尘间;而今,霓裳羽衣的遗风中,唯有那曲老调依然哀怨婉转,唯有那场旧梦依然次第分明,而你,是否注定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一幕戏中的偶然而已?
无须更多言语,亦无须更多回忆,情再深,意再重,于你于她,已是从此了休。回首,窗外有风初过,此去经年,却只能在你模糊的泪眼中摇曳下一个琉璃般的曾经故事,于昏黄的灯火下欲说还休,却永远也无法带你走出那痛了前世病了今生的苦与怅。还要再对着她的方向深刻表白吗?还要再为她写下情深不悔的诗句吗?那一瞬,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明白,你和她是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清风明月了,即便能够回去,握在手里的也必然会是满腹的离愁,还有一份永远也逃脱不开的悲情。
莺莺。你念着她的名字,听潺潺流水,忆琴声漫漫,想一段未了的花事。你知道,她转身的背影,早已离散在花瓣的陨落上,而那渐行渐远的啼痕,却是总也无法淡出你窥探的视线,莫非,这一生一世你都要沉溺在对她的忆念中苟延残喘吗?耳畔的浅吟低唱究是谁未寄出的鱼中尺素,眼前的灯火阑珊又是谁念出的烟花易冷?彼岸,谁在水一方,拈起一片破碎的花红,任载满相思的轻舟,只剩下一袭纤衣独倚寒江,拥水天无际临照心影,到最后却又只映出一抹抹被遗忘的风景?是她,是你,还是你想象中的一抹虚无?
你想起那年摘了枝头的梨花欢喜地簪在她发间的那份缠绵悱恻。只是春来春往,梨花又开,你和她却天各一方,只能想她想到断肠,却无人来替你拭去心底盘结曲折的伤。桨声灯影里,你身披千年的轻尘,走完了簇簇梨花盛开的迷蒙,却始终听不到她归来的笑声,更无法叩响她虚掩的心门,怎么惹人心酸?你潸然泪下,她的身影,或许只是你梦里的惊鸿,照影而来翩然而去,而兰花指下那曲一弦一柱惹相思的《凤求凰》,此时此刻,也都随着满江缥缈的梨花香,倏忽散落在这满目的荒烟萋草中,再也无法寻见。
你不知道,普救寺梨花深院里那一树梨花的花开花谢,是否也始终伴着你的忧伤在枝头叹息,回眸间,那个一身梨香的女子,那个策马而来绝尘而去的过客,却早已成了装订在册的旧事,于你的记忆里渐次分明成陌路,空余下一纸断肠的寒凉,伴你守在寂寂的船头悲鸣。倾耳,滴雨芭蕉心欲碎,那一声声的寂寞,那一声声的无奈,那一声声的呼唤,那一声声的悲怆,总在风中催你忆着当初,花前月下,或是登高西楼,然而每一念起,却都是撕心裂肺的痛,魂不守舍的伤。深更半夜,总是想她想到失眠,于是只能跌坐在江风里,小心翼翼地展开旧时写给她却从未曾寄出过的信笺,看那一行行的鸳鸯小字,看那一张张泛黄的墨迹,才恍然惊觉,却原来已与她隔了半生的风尘。
已经很久没给她写过信了,也没给她写过任何的文字,是不是,倘若再忆着她伴你走过的所有过去,那些你以为早已生疏了的词句便会再次变得熟稔?瞪大一双疲倦的眼睛,你在那些混乱不清的思绪中模糊着找寻曾经被你刻意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却发现曾经与她执手相望、卿卿我我的甜蜜岁月,到如今早已化作了烟云小篆上的印章,盖落在你的诗赋尾部,不知灼伤了谁的眉眼,痛了谁的相思。彼时,她在前,提着宫灯,渐行渐远;此时,你在后,两手空空,画地为牢。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只是,转身过后,你还能在时光流过的烟尘中找到她当初的温婉吗?即便找见,你又该如何安置这段久违了的感情?
夜未央,弥漫了一整个天空的岚烟中,一曲残更的骊歌被你悄然拨响,泠泠音色踩着楚风汉月的韵脚,正从语焉不详的诉说中缓缓传来,于是,那些冷冷暖暖的曾经,那些浮浮沉沉的过往便在你的诗笺上不断被泼墨风干,而那空空落落的浮华,也在你的指下披着月色黯然浮动,让你不期然地便又与过去邂逅重逢了。那一瞬,你的心碎了,那弯旧月依然悬挂在初见时明媚转身时萎落的柳梢枝头,而你也终于明白,一些故事,一些断章,是注定不能拥有的温暖,你和她的结局,从始至终都无力改变,也无从改变。
梦醒了,两情依依不过只是昨日的温婉,而你仍站在“天荒地老”的誓言上,面对一纸陈旧的素笺,想用旧时的清辉织就一段今日的流香,想将案余的废墨演绎成与她的一幕皮影戏,然后伫立在月夜下观看着,醉笑着,一任眼底蕴泪,把故事里的海枯石烂延续成你想要的欢喜与馨暖,直到永远。可好梦又如何才能成真?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春晓》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拂晓时分,远处天际微微透着点光亮,恍惚中,你仿佛听到她夜莺般婉转的声音在耳畔低吟浅唱,唱起一曲姹紫嫣红开遍春光好,瞬间便冶艳了你所有的思绪。盛世浮沉,衣袂翩翩翻飞,花影重重叠叠,那完美的皮影戏白幕上,曾经的似水流年演绎着别样的风花雪月,如今却已变得冷冷清清,不复追忆。你知道,人已散,心也倦,你和她都只是戏里被遗忘的幻影罢了,又怎好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狗叫了,远处的钟声也响了,你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寺钟鸣,天将晓”的特定情境中。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也是狗叫钟鸣后,在普救寺的西厢,那个周身散发着鲜花香气的女子在你耳边婉转低语:“钟声响了,想来我也该回去了。”那声音一直萦绕在你的耳畔,十年,二十年……也许一辈子都会在你记忆深处响起……
二十年了。与莺莺第一次相遇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怀念和怅惘的思绪紧紧交织在一起,令你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你又看见了她,穿一袭素衣,手里攥着绿衣霓裳的皮影人,望着你颔首微笑,眸里透着精灵古怪的俏皮神色。只是瞬间便又飘忽不见,留下你一人在风中无法转身离去。你知道,神仙也好,传说也罢,它们都装不下你对她的衷肠,此时此刻,你只想把心掏出来放到她手里,让她称一称,量一量,却不知它的分量到底能不能做成她的愿望,让她永远快乐地飞翔。
不曾拥有就不曾失落,这份爱,你愿以不变的姿态终生守望。只是一切早已幽然散尽,如一缕蓝田云烟吹不开江南月色,只能吹瘦花絮满城的飘,所以你终于还是败在了命运手里,仿佛一只带着微悯的蜘蛛,行行复行行织着一张笼罩无边的网,却始终还是不能路过她伫立的地方,怎么也无法将她网罗在你的世界里。
淡淡的惆怅中,一抹嫣红悄然从我头顶飘落,我站在船尾,站在你千年前的船尾,听到你声声的咳,听到你对莺莺深深的念。此刻,你的忧伤我看得见,你的落寞我看得见,你的泪水我看得见。你为她挖空船舷上的月色,穿越千年漏声的清响,微颦的眉间,锁着生生世世的寂寞,那深不见底的伤痛在看似无语的沉寂中呼之欲出地流泻,可你依然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
一个缘字教你如何输得起?你太爱她了,岁月无痕,斗转星移,相隔天涯的距离却无法浓缩,所以只能任她的幻影在朝朝暮暮的等待里,不断濡湿你的梦境与诗行。然而你知道吗,元稹?此时此刻,我和你一起都浸在了那无边的惆怅里,脸上的忧郁生硬得就像落到纸上就再也涂抹不掉的字迹?可我有什么办法,谁叫我已身不由己地沉溺在你的故事里无法自拔。语尽,文思骤停,我只能低眉静坐在一缕飘散的风中,淡然守着一怀寂寞,任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在迷离的眼中渐渐变得云淡风轻,只愿你一切都好。
“相公……”我看见裴淑披了衣服,轻轻踱到你面前,低垂着眉头瞥一眼你放在案头的诗笺,关怀备至地问着,“你在这坐了一宿?”
你点点头,想藏起为莺莺写的诗稿,可还是被她轻轻拈到了豆蔻般的指尖。
“是写给莺莺的?”裴淑望着你浅浅淡淡地笑。
“柔之……”
裴淑轻轻念着诗句:“二十年了?”
你点着头,任记忆在轮回的尘烟中盘旋,飞舞。
“她一定很美。”裴淑把诗笺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用纸镇压好,“或许这次回长安,相公就可以见到她了。”
“柔之……我和莺莺……我……”
裴淑抿嘴一笑,抬头望着舱外柔情款款地说:“看,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你嗫嚅着嘴唇,望望舱外的天空,又回头望望娴静温婉的裴淑,不无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柔之,我不是……”
她摇摇头:“天快亮了,真好。”伸手替你理了理凌乱的长发,“一会儿就该起程了,我去替你和孩子们准备早点。”
裴淑默默转过身,缓缓走了出去。你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心里仿若打翻了五味油瓶,什么滋味都有。原谅我,柔之,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生命中的永远,你我之间的这份情缘也将穷尽我的一生,我永远都会躺在你温柔的目光里,不再去欣赏外面的莺莺燕燕……
你为裴淑许下了诺言,一千二百年前。然而,我却听得见,一千二百年后,你又在灯下轻轻念着莺莺的名字。爱的阡陌上,你掸下一袖的繁华,素缟清颜,与风低首,以遁世的姿态,在千年后的普救寺山门外,将一颗颗文字化成木质的念珠,于指间轻拈,在红尘中打坐成一个摆渡人。我默默望着你,望着你掌心那点未干的墨迹,低低地问一句,那可是你今生为她留下的唯一印记?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茫然不解,可又忍不住在心底纳闷着问着自己,下一次再与她擦肩而过时,她是否还会与你再续这轮回的前缘?
我只知道,就在你和裴淑离开通州一年后,元和十四年初冬,还是在宰相崔群的帮助下,你被朝廷任命为膳部员外郎,终于从“量移”之地虢州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元和十五年正月,唐宪宗因服食金丹暴毙,太子李恒即位,是为唐穆宗。五月,唐穆宗大赦天下,你又在时相段文昌、令狐楚等人的延誉中升为祠部郎中、知制诰,并获赐绯鱼袋。次年,即长庆元年二月,深受穆宗欣赏的你自祠部郎中、知制诰,正拜中书舍人兼翰林学士。长庆二年,你又奉诏同平章事,当上位极人臣的宰相。裴淑也妻随夫贵,“以郡君朝太后于兴庆宫,猥为班首”,被封为河东郡君。
你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今夜,我只想在你的情诗里继续踟蹰徘徊,任所有的只影片景都在心间镂刻成永恒的美丽。为你,为莺莺,为韦丛,为安仙嫔,为裴淑,更为你缠绵悱恻、至死不渝的爱情。
2011年1月5日初版完稿
2016年7月3日修订版完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