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元稹:只缘感君一回顾

离思

  你说过喜欢雨,说过要在草长莺飞的春天陪她一起到曲江边看雨,说过要在雨里种下大片的牡丹,让它开遍她瑰丽的原野……

  爱着的日子很长很长,爱着的时刻很短很短。你一直想写些温馨的诗句给她,想写些如烟如霭的迷蒙,写些花非花、雾非雾的幻影,挽在她的衣襟,暖着你的眼眸。可你的目光始终寻觅不到她的身影,除了久久伫立在花下想她,让单薄的身影与朦胧的暮色融成一个隔世的传说之外,你还能怎样把思念写得更加真挚?

  以一方斜阳铺成诗笺,以一支蘸满落霞的笔轻敲墨砚,你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地写下她的名字,却始终道不出一句源于思念的惆怅。她是一幅不能画的画,是一首不能写的诗,但你仍不忍释笔,尽管知道不能把她写得更好,描摹得更美。

  心爱的小妾安仙嫔走了,无尽的孤独将你拽下无底的痛苦深渊。可就在这寂寂的夜里,你却开始思念起另一个女子来。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曾被你刻意埋葬到心底,不忍触碰,因为一经揭示,你便会痛不欲生。但你从没真正将她忘却,夜深人静之际,她的名字总会伴着那份与生俱来的柔情,三番五次地以盛典的方式将你带回她遥远的温柔里,宛如一缕柔和的灯光,瞬间便会温暖你疲惫的眼神。

  莺莺,你是否能听到我隔山隔水的声声呼唤?你是否还可以从众多的声音里辨认出我来?

  是的,你知道,在这丝丝缕缕的思念中,你端起的是酒,落下的是泪,四处飘零的是心,难以走出的却是她的闺怨。你已经在幻影里的她面前丢掉了矜持,已经难逃她那双隔着千山万水仍然忧郁的双眸,尽管你试着一逃再逃。你不知道自己当初放弃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光阴逝水,转眼间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可她仍然活在你的心里,此时此刻,你只想对她说一声,只要茧能抽出丝,你就会把自己一生的思念都交给她等待的岁月,可是她又能原谅你当初的轻薄吗?

  你在江边踯躅徘徊,翘首眺望,江的那一边,远方的远方,是否也有一个如你一样孤独的女子正守着一汪清流默默将你思慕?她是不是在期盼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再在雪里拉动皮影的丝线,和你共演一幕《采桑子》?是不是在期盼回到桃红柳绿的梨花深院,再望一眼初升的明月?是不是守在门前的辛夷树下等候着情郎的归来?是不是闲坐窗下再抚那一曲《霓裳羽衣》,任哀思紧锁眉梢?究竟,她冰清的梦里还有多少关于西厢飞花的记忆会在她的眸中荡漾?

  现在,我也和你一样,孤独地踱在江边。举起一把浓浓淡淡的菊花,摆一叶悠悠荡荡的扁舟,追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用阡为经,用陌为纬,我细细地编织起一个五彩的网,网中的你是首字韵兼备的唐诗,网中的你是一阕流香不尽的宋词,网中的你是一幅散发着墨香的丹青。在静如诗行的夕阳下,我依稀听见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在风中吟唱,依稀看见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在宣纸上挥毫泼墨,那男人便是千年之前的你。

  望着你独行的背影,望着你穿梭在青山绿水之间的背影,望着你飘荡在白云悠悠之下的背影,一切的一切都恍惚如梦。然而我知道这并不是梦,因为梦是来有影去无踪的逍遥,而这片念你的心却未曾有过丝毫的轻松与洒脱,哪怕梦里与梦外对你的景仰始终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任何的区别。与你相隔的路程其实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只有咫尺之距,而我却蹒跚着走了千年才抵达你的影子;与你相遇的情境那么美,一路姹紫嫣红开遍,流水潺潺,花好月圆,我却仍旧走不出层层的迷雾,然而,这一切欲罢不能的劫究竟又是缘自何处的谶?

  水流花开,雁过无痕,一声相思唱断锦绣年华,你却一袭白衣飞逝在江水尽头,渐行渐远。难道,千年之后的我只能从你亘古的眸中惆怅着路过,只能独自在风中结成茧埋入衾中,把此生的纠缠都忧伤成一场躲不过的劫?或如往宵一样,一个人孤单着抬起思念的头,一边数着天上的点点繁星,一边数着你的落落芳华,却永远都不再与你的故事相关?我不知道。

  …………

  唐宪宗元和十年正月,在宰相韦贯之的帮助下,已经被贬江陵五年之久的你奉诏回京。这次回到长安,你不仅与故交挚友白居易、李绅、韩愈、张籍、刘禹锡、柳宗元、樊宗师、樊宗宪、李景俭等人重逢,还通过白居易的介绍结识了卢拱。一时友人聚集,大家宴饮酬唱,不亦乐乎。而更让你感到意外的是,你在长安竟然遇见了朝思暮想的初恋情人崔莺莺。

  其时莺莺的丈夫郑恒正在朝中任职,莺莺随夫定居长安。偶然邂逅,本以为十五年的离别已将曾经的青春片段飘散在记忆之外,只是那一瞬间,在曲江畔再次目光相聚时,才发现彼此眼神里的情分依旧,只是当着旁人的面,彼此都只能把泪水埋在心底。那一瞬间,你和她都明白了,原来再久的分别也不能隔阂你们心底的情意缠绵,曾经的一切都在眼前复苏,只是凝眸间,仿佛整个世界剩下的只是无声。

  曾经,柔情似水的莺莺停留在普救寺朝朝暮暮苦苦等待,只为等待你为自己的青春故事画上一个完美的结局。岁月的水往前静静流淌,一去不复返,那颗曾经为你激起过一圈圈涟漪的心还依旧柔韧如丝。只是后来,她在你的犹豫彷徨中,带着满心的委屈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郑恒。郑恒很爱她,正如她爱曾经的你一样,只是她知道,从盖上红盖头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死了,因为她这生只可能爱上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却将她远远抛在了一边,另结了新欢。失去了你,今生今世,已然注定她再也无法拥有任何真正的幸福,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只能斜倚西窗独饮那份惆怅的迷醉。

  她让红娘把你请到了江畔的六角亭子里,又亲手替你斟满一杯花雕,轻轻递到你手边,语气平淡地望着你说:“元大人,请!”

  “莺莺……”你默默盯着眉头锁着一缕淡淡哀愁的她,一句“元大人”冷了你心底所有的热情。是啊,整整过去十五年了,她的眼角已经爬上浅浅淡淡的鱼尾纹,早已不是那个在普救寺西厢花园里跟自己捉迷藏的无知少女了,又如何能要求她像过去那样亲昵地叫自己一声微之或元郎呢?于是你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多谢郑夫人”五个字便脱口而出。

  “元大人!”莺莺又替你满上一杯花雕,“这是外子托人特地从越州带回长安的上等花雕,今天有幸与大人相遇,也算是天定的缘分,不妨多尝几杯。”

  “多谢郑夫人。”你一杯接着一杯地满饮手中的花雕,莺莺也一杯接着一杯地替你斟酒,仿佛要你把她这十多年为你所受的委屈饮尽。

  “莺莺……”你已然醉了,醉眼迷离地盯着莺莺依然忧郁的眸子,眼眶里忍不住溢出几滴晶莹的泪花,叮咚一声掉入手里的杯中,心碎成了一块一块。

  此时此刻,你心里憋了一肚子话要对她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呆呆地打量着一脸愁绪的她,一仰脖子,便又将杯中苦酒和着泪水一口气饮尽。

  犹记得那年桃花初开,她踏着陌上缤纷的花雨而来,从此你便迷失在寻她的柳絮下。只是这十五年里,她那一袭素衣早已杳杳无言,遍寻不见。三千青丝不结,十里桃花不开,你只能栏杆倚遍、叹息声声,任怀念在没有开篇没有结局的故事里,于笔下飞舞,落字成殇。或许她前生便是曲江畔的桃花一朵,于红尘中将寂寞开在你的心头,任你在想她的花丛中留恋,任你看思念在冷月中凋残……透过烟尘回望,你和她之间始终隔了一朵花的距离,便再也开不出繁盛的爱情。你潸然泪下,仔细打量着她渐渐老去的容颜,心里却在暗暗思忖,如果用花瓣连缀起一件华美的袍,是否能裹住此刻深深入骨的寂寞?

  莺莺……你瞪大眼睛盯着她,希望可以从她眼神里得到一丝怜悯与谅解,可她始终不动声色,这让你内心更加纠结,只能继续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自己面前的杯中斟着酒。

  “微之!”她忽然伸过手,紧紧攥住了你冰凉的手。

  你冷了的心突地跳了起来,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忧伤的眉,才发现原来她的心始终牵挂的还是你,可这时你除了能将她纤细的手紧紧握住又能如何?她早已嫁作他人之妇,自己也早为人夫、为人父,你和她,注定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可为什么老天爷又偏偏要安排你们在曲江再次遇上?

  烦琐的尘世淹没了莺莺那颗浪漫的心。她果断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说:“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醉了?”你呵呵笑着,“没有,我没醉。”

  “你真的醉了。”

  “你醉了。”莺莺起身走到亭外,唤红娘进来扶了你起身说,“天快黑了,你还是早点回家歇息着吧。”

  “不,我没醉!”你轻轻推开上前扶住你的红娘,泪眼迷离地盯着漠无表情的莺莺,“莺莺,不,郑夫人,你忘了在普救寺那会儿我的酒量就很好吗?今天这点酒算什么?再喝三坛我也醉不了!”

  “夫人……”红娘为难地盯一眼莺莺,“白大人他们都在下游花舫里饮酒,要不奴婢去喊他们来接了元大人过去?”

  莺莺点点头:“那你快去快回。”

  红娘应声出去,你怔怔盯着莺莺,忽地一反常态地拉着她的衣裾,痛不欲生地哽咽起来:“莺莺,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负了你,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元大人……”莺莺变了脸色,正色盯着你说,“男女授受不亲,元大人请自重!”

  “元大人?”你冷笑着,“你不是一直叫我微之的吗?元大人?哪里来的元大人?莺莺,你这可是拿刀子往我伤口上捅啊!”

  莺莺尽量忍住眼里的泪水,颤着声音说:“我就知道不该请你进亭子喝酒,你……”

  “可你还是请我来了。”你泪眼涟涟地盯着她,“我只想让你知道,当年我是没有办法,我只能在仕途和爱情之间选择其一,我……”

  “不要说了,”莺莺痛苦地望着你,“求你了!”她已经看到丈夫郑恒从远处走了过来。尽管郑恒一直知道她心里爱着的人只有你,尽管他一直容忍着她,可自己和旧日情人在江畔共饮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此时此刻的她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脸顿时变得滚烫起来。

  “莺莺……”

  “相公!”莺莺望着威而不怒的郑恒,轻轻咬着嘴唇,瞟一眼面前的你向他介绍说,“这是我表哥元微之,他刚从江陵回长安来,刚巧在江边遇上了,所以妾身就让红娘……”

  郑恒盯了你一眼,礼节性地朝你作了一揖:“原来是元参军,久仰久仰!”

  你不得已,也给郑恒还了一礼:“讨扰了,郑大人。”

  正尴尬时,红娘已经领了白居易和李绅来。白居易、李绅和郑恒早在京里相识,所以郑恒也不便当着许多人发作,只是赔着笑脸邀请他们一起继续喝酒。白居易和李绅看着这副情形,哪还有心思留下喝酒,当下便拉着喝得醉醺醺的你迅速离去,只留下郑恒夫妇和红娘在亭子里伴着一轮残阳,各自咀嚼着内心的苦涩。

  情至浓时,才知道红笺已无色。自曲江一别,你对莺莺的思慕加剧,睁眼闭眼,角角落落,到处都是关乎她的信息,不久就缠绵出一身的疾病,卧床不起。原以为能把自己伪装得不留一丝痕迹,以为只要不去惊扰她,不去触及那些梦境般繁杂的片段,就会把她放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收藏好,没想到,无论你怎样努力,还是不能将她从思绪里抹去,轻轻一揭,便都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你后悔起那天在亭子里的言行,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是想表达自己还深深眷恋着她?你深深自责着,为什么不能替她的处境考虑一下?也许她早已将你抛在九霄云外,早已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早已和郑恒夫唱妇随,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再让她沉入无休无止的痛苦之中,岂不是害了她吗?

  夜入三更,玉枕生凉,几分追忆几分冷。风吹乱了头发,翻遍她早就烙在无数诗笺上的名字,想起在水一方轻舞飞扬的她,匆促间饮下一壶情深不悔的烟雨,寂寞已瘦成了你相思笔底一个荒凉的笑语。你明白,你和她的这段情缘,早已被无情的霜剑截成一简断章,纵痴心不改,也是谱不成篇,只能隔岸唱响一曲有始无终的骊歌,任由自己欺哄自己罢了。案上,锦瑟的五十弦,轻轻一拨便将你和她之间那浅浅的尘缘离散,此时此刻,你只能望着镜中凌乱的青丝,用伤感的手指绾起如墨的长发,收藏起落寞的情怀,将一弦一柱幽幽长长的颤音,和着曾经执着的矜持,演绎成一首有声有色的沦陷,犹是诉说着物非人非的怅然。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麹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离思五首》

  一夜相思的纠缠,你将泪水堵在断肠处,滴滴,声声,在灵魂深处泣鸣。不用放怀悲哭,心已茫然……

  无法释出心中的阴影,你在极度的苦痛中绝望挣扎。幻影里,莺莺忧郁的眼神阴沉得可怕,让你瞬间陷落在海底般黑色的阴霾中,无法逃出,只想从此之后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走,孤独地哭,不要再有任何依靠。

  心,孤傲;灵,纯洁;情,黏缠;爱,真挚……感受着这种种气息,你彷徨,你无依,想躲避,想逃离,然而每次赶到渡口,守候在船上的都是她愁肠百结的惆怅,你知道,这辈子,你是无法将她从心底丢弃了。

  就在那个夜里,你写下了千古绝唱《离思诗五首》,为她,为你的莺莺。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如花般娇艳的莺莺,天生的感性、优雅。犹记得,她最爱在早晨醒来时坐在梳妆台前,举着镜子欣赏自己的残妆,那时的她钗环插满在发丝丛中,媚而不妖、艳而不娆,自是美不胜收。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刚刚梳完妆,不一会儿初升的阳光便斜照在她抹了胭脂的脸颊上,仿佛一朵红花苏醒绽放,只是一会儿又好像要化开了一般。这般的美艳风情,又怎能不让你为之神魂颠倒?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山泉绕着石阶缓缓流去,万树桃花掩映着她住的小楼。你迷醉在宛若仙境的美景中,然而令你恋恋不舍的却是小楼里的红粉佳人。此刻,她又在做些什么?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记得那个时候,很多个清晨,你都慵懒地躺在床上,悠闲地翻看道教书籍,却又按捺不注欣喜的心情,隔着水晶帘偷偷看她在妆台前梳头的样子。她是那样美貌,那样温婉,你又如何舍得放弃偷窥的愉悦?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麴尘。”著压的红罗总是追逐时髦新颖的花样不断翻新,绣着秦吉了花纹的纱布也染着酒曲一样的嫩色,要是莺莺穿上这种料子裁成的新衣,怕不是要疑为天女下凡?为了讨她欢心,你把在西河县文吏任上得来的俸禄都用来买绫罗绸缎送她,只是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生怕买错了惹得她不高兴。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买料子这种小事又怎会难得了慧质兰心的莺莺?她把你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你说,看一块料子好不好,首先不是看材质的薄弱,稍微有些经纬稀疏的帛才是最宜人的。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世间的花千千万万,你却因为她皮肤洁白如玉,偏偏摘了朵白色的梨花送给她。在你眼里,梨花柔白香浓、平和亲切,可以在一阕优美的古乐府曲调中香遍天涯。那是一种平凡的香,也是一种性格,宛如过着芬芳而平静生活的她,美得静悄悄的,永远都在自己温文的举止中蕴藉着温暖,朴素的美丽总是绽放在灿烂的笑靥里,不需要太多关注,也能让人看到她的赏心悦目。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那时的她还在青青树枝头,咿咿呀呀来回摆弄着皮影唱着《采桑子》的曲调,而今万丈潭水渡走百花,只有两三棵孤独的树和你一起静静伫立江畔,任寂寥的思绪洒落在孤寂的江水里共你长叹。问子规?也空切!你老了,记不清你是她马上翩翩的少年,还是她桃花丛下的过客。此去经年,只剩下一树的绿叶,伴着一身落寞的你默默度过残春,再也看不到她明丽动人的身影。

  从内容上看,这一组诗与每首第三句都与用“忆得双文”句式的《杂忆诗五首》一样,描写了莺莺在不同场合中的各种情态。这组诗对莺莺的赞美之情也比《杂忆诗五首》更甚,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震颤人心的绝妙好辞即可洞悉。而赞美之甚,显然由于你对莺莺的思念之切所致。

  “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从孟子《尽心篇》中“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脱化而来的。两处用比相近,但《尽心篇》是明喻,以“观于海”比喻“游于圣人之门”,喻义显明;而你则是暗喻。沧海无比深广,沧茫无际、雄浑无比,可谓壮观,因而使到过大海的人会觉得别处的水与它比起来都相形见绌,不足为观。用笔意境雄浑深远,然而,这只是表面的意思,其中还蕴含着深刻的寓意。

  “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使用“巫山云雨”的典故。巫山有朝云峰,下临长江,云蒸霞蔚。据宋玉《高唐赋序》说:“其云为神女所化,上属于天,下入于渊,茂如松榯,美若娇姬。”因而,相形之下,别处的云就显得黯然失色了。显而易见,宋玉所谓“巫山之云”——“朝云”,不过是神女的化身,你在这里却是巧妙地运用了“朝云”的典故,把它比作心爱的莺莺,充分表达了对莺莺的真挚感情。

  “沧海”“巫山”,是世间至大至美的形象,你引以为喻,从字面上看是说经历过“沧海”“巫山”,对别处的水和云就难以看入眼了,实则是用来隐喻你和莺莺之间的感情有如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其深广和美好是世间无与伦比的,因而除了莺莺之外,这世上再没有能使你动情的女子了。

  “难为水”“不是云”,情语也。这固然是你对莺莺的偏爱之词,但也表明了莺莺在你心目中无人可代的地位。除了她,纵有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也不会再打动你的心,取得你的欢心和爱慕。这两句写得感情炽热,又含蓄蕴藉。

  “取次花丛懒回顾”,这里用花比人,是说你即使走在盛开的花丛里,也会毫不留心地擦身而去,懒得回头顾视,表明自己对女色已经没有半分眷恋之心了。

  “半缘修道半缘君”,为什么你无心去观赏迎入眼帘的鲜花呢?这一句便做了最好的诠释。你生平“身委《逍遥篇》,心付《头陀经》”(白居易《和答诗十首》),是尊佛奉道的。另外,这里的“修道”,也可以理解为专心于品德学问的修养。然而,尊佛奉道也好,修身治学也好,对你来说,都不过是心失所爱、悲伤无法解脱的一种感情上的寄托。“半缘修道”和“半缘君”所表达的忧思之情是一致的,而且,说“半缘修道”更觉含意深沉。统观全诗,不难看出,“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原因,说到底还是因为失去了“君”“半缘修道”之说,只不过是遁词罢了。

  你爱她,你用沧海和巫山之云来形容她。你告诉她,经历过无比深广的沧海后,别处的水再难以吸引你;你告诉她,除了云蒸霞蔚的巫山之云,别处的云都将黯然失色。这样的爱,暧昧而含蓄,但却纯净得脱俗,是你今生的不悔,亦是你来世的追求。没有轻狂的相依相伴,只有随着渐老的岁月抹不去的回忆,你与她,即便爱得死去活来,却也只能相思于心,相聚于梦中,所以曾经拥有的一切便都显得弥足珍贵。虽然,在这段旷世奇缘中,你和她有着同样的心动,同样的怀想,同样的牵挂,同样乍然相见的喜悦,同样依依不舍的眷恋,可是,老天却在你们之间画上了一道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便有了憾,有了痛,有了无奈,到最后,两个痴心相爱的人也只能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因思念绞心而暗自饮泣。

  总以为水是山的故事,海是帆的故事,云是天的故事,而千帆过尽之后,你会不会再次成为她故事里的主角?彼此走失之后,深院里的她又在为谁青梅煮酒,为谁衣带渐宽终不悔,为谁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为谁开不完杨柳杏花满画楼?难道,美丽的梦只能在天外聚散离合?难道,相思的琴音只能在梦中南来北往?你一遍又一遍地仰天自问。泪眼模糊时,你终于明白,今生的爱已经走远,来世的痛却提前抵达,却是谁丢失了时间里的分分秒秒,让梦都转瞬变冷?你跪在佛前默默祈祷,今生只求化身为花,于她必经的路旁,为她绽放一季的美丽。然而,却又怕经不起太长时间的等待,怕一次次的错过会演绎成永恒,怕萎靡成泥再也无人问津。

  莺莺,莫非我们今生真的无缘?不!不要说今生无缘,只待来世。不要!你不要做红尘路上的独行者,只揣着满怀孤独,在苍茫古道上远走天涯!可你无能为力,摆在眼前的只有那难以预测的明天,无法抗拒的命运,和无法预知的情缘。你只能踏着晨钟暮鼓的梵音,走在缕缕飘散的檀香紫雾中,任忧伤与惆怅默默祭奠着你们的情殇。

  我是爱你的。真的,对你的爱已经成为一种意念,一种信仰,一种想象,仿佛曲江上的雾,弥漫着,演绎着;仿佛雪地里的一剪寒梅,傲放着,芬芳着。可是经年过后,我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大张旗鼓地爱你,因为你已是郑恒的妻子,我已经失去爱你的所有资格。

  清风从双肩拂过,远处一曲袅娜的长相思曲调温馨地落在心头,她便挥舞着手里绿衣霓裳的皮影从你忧郁的眼瞳里轻轻飘出,仿佛你在佛前跪求了五百年的期待。五百年的青灯古佛,五百年的香烟缭绕,为的,都只是今日;为的,都只是相逢一笑。只是她转瞬便失其所在,你茫然四顾,犹疑地问着自己,这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的情愫,究是爱,还是痛?或许,走近她,便是走近一场心酸的浪漫;或许,远离她,便是远离一帧经典的幸福。但无论如何,爱她,从来都没有后悔的方向。

  对不起,莺莺,请原谅我平静如水的目光和转身潸然而下的泪水,请允许我念着你的名字生生不息、潮起潮落,请允许我以不变的姿态终身守望这份不老的爱情,请允许我为我们来生再见的那天默默祈祷,祈祷我们的情永远都是春光明媚的人间四月天……

  一颗相思的泪水,迅速在你面前滴醒千年的梦幻。你踩着飘飞的落花,穿过白云,穿过青山,穿过绿水,穿过芳草,穿过雁阵,一路追去,迫不及待,似是在追寻一个远古的呼唤。你长发飘飞,精灵般澄澈的眸子顾盼生辉,洁白的长袍飘扬风中,任落花、雨滴都幻化成你一路随意抛洒的诗句,而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晶莹的梦幻,为了她梦里呢喃的呼唤。

  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她,是她给了你绚丽的梦想,缠绵的温情,除她之外,再也没人能让你的心海碧波荡漾!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她,是她给了你浪漫的轻风,青翠的憧憬,让你的心从此不再流浪在孤山野岭……

  只是,刚刚回到长安的你,却因为和白居易、李绅、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诗友过从甚密,遭到旧官僚集团的忌恨,他们于是便怂恿唐宪宗再次把你们贬至外地任职。这一次,你被外放至交通闭塞的通州(今四川达县)任司马,由于思慕莺莺,又兼在途中听说莺莺因与你在曲江私会遭到郑恒的冷落与责罚,心里悔恨交加,本就染了病的你愈发病体缠绵,所以从三月末离开长安,一直走到闰六月才到达通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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