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笃信命运,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前朝文帝,常于深夜惊梦,所梦皆为都城被洪水淹没之景。有方士安伽陀为文帝解梦,殿前批言:“李氏应为天子。”加之文帝所梦景象,终使得成公李浑死于非命。
后世看来,当初方士安伽陀所言非虚,颠覆者名中的确带“水”,这人正是本朝高祖皇帝李渊。
命也?时也?
当然也有人不相信命,尤其在这个时代,大唐国势转衰,藩镇割据,内有宦官奸臣,外有吐蕃之乱,战乱中的州郡已然千疮百孔,饿殍遍地,伤流成群,盗匪猖獗、流寇孽生。信命的人很信,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能信什么;不信的人完全就不信,他们只相信他们自己。
十六岁的朱端就不信命,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命,仅是失败者的借口,他相信无,论什么事,他都能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
他也经常做一个梦,虽然他已至束发之年,却还是萦绕着一个奇诡的——噩梦。
梦里,有一个通体清透,散发着温和金光,和他一般大的少年,常和朱端嬉笑打闹,他们在梦中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是最好的朋友。
和他们一起玩耍的,还有朱端曾经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他一直牵挂着的——小媛。
他们三人还在开心地玩耍,却突然黑天蔽日,大地枯荒。一张猩红的口在少年背后张开,朱端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少年落入一条黑龙的口中。
这条黑龙盘在一个巨人脖上,而这巨人不光势若擎天,且头顶明月,胸挂骷髅。
巨人看着朱端,脖子上的黑龙在吃掉少年后,将小媛也嚼入口中,碎骨粉身。
鲜血从黑龙的口中涌出,最终形成滔天血海,扑向朱端;朱端整个人也似溺在血海之中,不得喘息。
他猛然惊醒,方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就像刚从水中爬出一样。
从小媛被带走后,他就经常会做这个梦。若说每次梦境的区别,唯有那个尸骨无存的少年和小媛都宛如真人,随着朱端一起在长大。
只是这个梦,开始时候经常让朱端惊醒,久而久之,朱端就再未多在意,权当噩梦一场,过不留痕。
毕竟梦境里的场景,实在太过荒谬了。
朱端一个人的时候想起这个梦,他觉得如果真的发生了,哪管那神佛,他一定会像所有江湖志异里记载的游侠一般,迎风仗剑,逆势一击,为小媛,为朋友抛颅洒血,力保周全,而后仰头灌酒,洒然走过世人崇羡的目光,只微微一笑,搂住小媛,那该是何等潇洒。
大唐多游侠,这般青葱年纪,或许每个少年都想做这么一个“斗酒三千樽,瞬血刃无痕;白马逐星月,风尘不沾身。”的侠少,都想过那种肆意洒脱,无拘无束的江湖生活。
十三棍僧救唐王后,朝廷一直重视江湖力量,太宗皇帝在文推科举之后,以少林为首的六大门派主导上谏,天下实行少年团练制,以保证各大门派人才为继。时太宗皇帝也想借江湖之手应对突厥外患,便采纳了此项制度,使得每个少年皆能习得一些武艺,报效国家。
但那些世家弟子或自幼学习,或有名师指导,自己只能学些团师教的基础。自己也并非是练武天才,在各大门派前来选拔时的“会武”时,别说自己能够被六大门派所选中,成为六大门派弟子的概率微乎其微,就是能够拜入随意那个门派成为一个江湖人也有些难度。
朱端仅是个江南小镇农户家的小孩,只能自己摸索,而且在城里习武远离父母,几乎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朱端只能将团师传授的拳法武功不断温习,即便是暑假中,他也每天练到汗流浃背,筋疲力尽,他想出人头地改善父母生活,他想保护他身边每个重要的人。
或者,只是在受到欺压时,在小媛被带走的那个晚上,他能做的不只是沉默。
也是在十六岁的这个夏天,如果没有那个道士路过他居住的清水镇,朱端或许只会成为一名普通的武师,甚至只是回到家继续务农。谁又能想到这样的孩子,就是之后名动天下,“凌风残月血河翻,长云蔽日繁城寒”的——剑魔。
命也?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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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兄台,请问此处距港宁城还有多远?”道士朝一位正在路边水稻田里劳作的中年人抱拳问道。
中年人甩了甩沾在双手上的污泥,扶了扶歪了的草帽,看向那问路的道士。这道士形象清癯,眉宇激越,身挺如松;头戴玉钗,腰配长剑,一袭青灰道袍虽然破旧,却净而无灰,手中掐着个指决,轻轻捋过颔下短须,对着中年人微微一笑。
中年人也是爽朗一笑,露出的牙齿在他黝黑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更为洁白。他指了指北方说道:“继续顺着这条路走,还有四五十里就到了。”
“贫道谢过了。”道士点了点头,迈步而去。
“道长请留步。”中年人在道士背后喊了一声。道士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转头看向中年人。中年人依旧笑着:“道长去港宁城可是为了过江啊?”
道士眉头一蹙:“是又如何?”
“哦,是这样的。”中年人将沾满污泥的手在身上的麻布褂子上擦了擦:“道长,这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你这脚程再好赶到港宁城怕也近黄昏了。现正值盛夏,江上风急浪高,晚上都没有船家会过江的。”
道士点了点头,但眉头却还是叠如层峦:“原来这样,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是好?”
“我家就在离此处不远的清水镇上,要不道长先去我家暂住一日,明日再赶路吧。”中年人笑着说道。
道士眉毛一挑“我可去港宁城住下,待明日一早就过江啊。”
“道长说得不错。”中年人说道:“只是这两天正值江湖各大门派商讨‘会武’事宜,港宁城是这些门派的商讨之地,就往年来看,城里客栈基本不会有空房。”
道士举头看了看天,思索了一番:“你所言非虚,只是贫道如此打扰,心中过意不去。”
“道长说得什么话?”中年人说道:“不打扰,不打扰。你说你没有向别人问路,就向我问路,这就是缘分,道长就不要推脱,留下住一日吧。”
道士点了点头:“那贫道在此谢过了,还未请教尊驾名讳。”
中年人挥了挥手:“什么尊驾名讳的,我叫朱宁,村里人都叫我声阿宁,你也叫我声阿宁吧。”
“行,还烦请您带路。”道士跟在了朱宁身后,眯起眼来打量了下朱宁背影,心中依旧保持警惕:“他也不问我名字,难道知道我是何人?如此执意要我留下,莫非另有他意?我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朱宁背着装着秧苗的背篓,嘴里哼着吴地小曲,和道士走在乡间泥泞的小径中。来往皆是些农户,他们看见朱宁都笑嘻嘻地打着招呼。道士跟在朱宁身后,也不多言,默默欣赏着江南乡间的景色——交错的水田里水稻翠绿丰硕,预兆着今年又是丰收的一年;翠绿接连着远方的土堆,在天与地的界限构成蓝和绿的交融;而在不远处的集镇,此刻已经是炊烟袅袅,朦胧之中透着米香;那青砖白墙,玄瓦飞檐,虽然简单,却也彰显着此地建筑的玲珑精巧。
“道长,我家清水镇就在前面不远处了。”朱宁笑着指着那片集镇说道:“到了镇上,你一定要尝尝我们自家酿着的米酒。”
道士点了点头,攀谈起来:“朱兄弟打小就是这镇上的人?”
“当然,我从小在这长大。”朱宁回答道。
道士眼珠子一转,心中暗想:“看周围和他打招呼的人甚多,当是本地人。却不知他究竟会不会武功,让我再试他一试。”道士爽朗一笑:“朱兄弟,我初到贵地,也不知这个镇上有些什么江湖门派?”道士说完一手搭在了朱宁肩膀上:“你也知道,我行走江湖的,平常也得罪不少人,如果在这里遇上对头,怕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朱宁感觉一股暖流从他肩膀上缓缓流入他的体内,肩膀变得酥酥麻麻,肌体也慢慢放松,居然还有些舒服。他笑着摆了摆手:“你也知道,因为港宁城是整个江南少年团会武之地,往来江湖人不少。只是我就是个种地的,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不过道长你放心,镇上一向太平,这些江湖人大多不会逗留,一夜就走,就算镇上有你仇家,估计也照不了面。”
道士舒了口气,其实他根本不是想问朱宁镇上江湖人的事情。这江湖人和非江湖人之间的区别就在气息内劲,但凡习武之人都会练气,且不论内劲气息境界,但多少都会有股气流于全身。刚刚道士手上暗运自己真气渡入朱宁肩膀,若是其他人用这手法多是为了传功,但这道士所用的内力乃是道家玄奇内功“紫雷真气”,虽只是一息之力但会融入其他内劲之中而周游全身,届时会浑身松垮,难以站立。
这会朱宁没有丝毫变化,就可说明朱宁并无半分内劲。
但道士细细再想,即便朱宁不会武功,但也可能与江湖帮会有所交集,在威逼利诱之下将自己引入清水镇,所以警戒之心不可放下,若是这朱宁是给威逼而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自己说什么也定要帮其脱险,不可连累于他;若是这朱宁是见利忘义,收受钱财就要谋自己之命,那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放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