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大瓷(2)
【贰】碰大瓷
“土伯!把帆扯起来!”
“哎,来了!”阿土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一下额上细细密密的汗,向桅杆走去。
林锦提到的地点就是这里。两个月后的十五日,他和新进兵器谱、排名第四的“愣拳”狄南将在这附近对决。
这是个小渔村,旁边有个几乎废弃的避风港,空间开阔,水战陆战两相宜,阿土估摸交手的地点十有八九会定在那里。
阿土最讨厌这种地形。附近掩蔽物少,住户多,不但难于隐藏自己,而且编些“散步路过”之类的谎言非常容易被拆穿。
林锦的特殊要求更是奇怪:不但要让打斗停下,而且“必须让狄南把你打伤”。
“什么?”阿土差点吓出尿来,“还要打伤?”
狄南是当下风头最劲的新人,阿土虽从未亲见,但“愣拳”的霸道早已如雷贯耳。
“怕死?”林锦不屑地横了他一眼,“那还做这种买卖?”
“话不是这么说……”
“不受伤也可以……”林锦显然不愿与他废话,“只是须在狄南出手时介入。”
“唔……就是说,要让场面看起来像是‘因为狄南做了什么所以不得不停’的样子。”
“是。”
“这个好像……”
这么高要求的瓷,阿土还真没碰过。他心里没底,本不想接,奈何林锦的剑架在脖子上,作为定金的五百两银票也塞到手里了。
阿土没扛住这威逼加利诱,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为了不露破绽,阿土腿上的伤还没好全就匆匆赶到这个渔村踩点。在摸清这村的大致情况后,他假装受灾逃荒至此的流民,在土地庙里借住,到处卖力气挣零钱。他做事细心且卖力,不多时好口碑就传了出去,雇他当短工的人家渐渐多起来,并将他带上船去。
离对决两个月零三天,村里最年长的阿嬷记住了阿土的名字。
离对决一个月,阿土已经是一个熟练的船工,船上各种活都拿得起,和所有的老渔民一样,黑瘦、精干、散发着鱼腥味儿。
离对决三个星期,阿土不知不觉中成了“本地人”,常有人招待他在自家便饭,红白喜事也少不了请他一份。
离对决还有一星期,阿土“存”够钱,买了一条自己的小船——因为码头已没有固定位置,便把它停靠在几乎无人使用的旧避风港。
“呼……”阿土把船拴在岸边的木桩上,便坐在船头的甲板上,拿出烟斗,用力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来。
平时他总能吐出一条绵长的直线,但今天,却断了又断。
阿土已收集了许多二手情报,可还是无法从中确切地了解“愣拳”的模式与威力。其中有可乘之机吗?不确定。尤其是同时还要避过林锦。
两个“兵器谱”上排名前十的高手过招,本就电光石火,瞬息万变,想找一个碰瓷的机会都不容易,再加上这样诸多限制……
之前的瓷,若是碰不着,转身走掉便是。可眼下这瓷,却不能不碰。
烟斗顶端的火星微微发颤。
刚到这里的那几天,阿土总腹诽“这钱也太难挣了”。但随着准备工作按部就班地展开,钱啊、林锦啊、威胁啊,这些烦恼似乎都已在汗水的冲刷中消融,被时间悄悄抹平。眼下,他只是一心期待着几天后那场既定的对决,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模拟各种场景,描画所有可能的意外,思索最为合理的应对。
在这样的期盼与紧张中,约定之日飞快地来了。
阿土补渔网、修整船只、端着海碗到各家吃饭拉家常,重复着渔村里的惯例程序。看起来,他就像所有普通渔民那样,劳碌地认着命。只有他自己知道,随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挪向西边,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越绷越紧,呼吸先是急促,继而渐趋平稳,又渐而低得难以辨认——为了即将来到的战斗,他本能地开始隐藏自己。
终于,天边的火烧云褪去,月亮探出头来——正是十五,格外的圆,也格外的亮。
渔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亮一上,人群便纷纷散了。
阿土辗转半晌,侧耳细听外面渐渐稀疏消散的人声,直到虫子们的合奏占领了夜幕下的村庄,他才腾地从床上翻身而起,飞一般地向停船的避风处奔去。
那里,林锦与狄南,已对面而立,摆好了架势。
林锦保持着一贯的娇媚婀娜,穿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衣,迎风而立,飘飘然似有谪仙之姿。脚下的沙滩和水面上撒满鲜红的曼珠沙华,在微风与水波的推动下轻歌曼舞,仿若未散尽的晚霞,又似观音足下簇拥的莲花。
相比之下,狄南的排场就……
简陋得让人目不忍视。
狄南是个五短身材的少年,刚到林锦肩膀高,却有林锦一点五倍宽。他穿一身旧布褂,被水洗得发了白,看不出原本是灰色还是黄色;光着头,把袖口和裤脚都扎得严密,就算在风中也一点不打飘,利落又精干;马步牢牢地扎在地下,乍一看,还以为是断在土里的半截木桩。
阿土扬了扬眉,正要叹他寒酸,可一看他的面孔,便把揶揄的话“咕咚”一声全吞进肚里。虽然他也曾听人说狄南是“英雄出少年”,但这简直——根本就是儿童吧?
月下的少年有张稚气未脱的脸,婴儿肥得厉害。大概常在太阳下曝晒,脸膛黝黑,透着健康的苹果红;五官一团孩子气,浓眉、圆鼻、阔口,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生机勃勃地圆睁着,像是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探索的兴趣。
阿土简直想冲出去,给他屁股蛋上来两下,赶他回学堂——半大孩子,学人打什么架!
愣神间,那边已经互相通报姓名。
狄南刚往下沉了沉腰,摆出个防守的架势,林锦就已经漫天飞花地攻了过去。
“不好!”
阿土碰瓷多年,见过各路高手出招。争兵器谱排名的约战每月都有,有的是机会重头再来,大多数人只当切磋。再者同水平的侠士互相见得多,混个脸熟,更有多年对手成兄弟的,招式自然不好意思太狠辣,不过点到为止。若碰上难缠的对手,无奈之下或也断人手足,但最多不过如此。像林锦这样一上来就痛下杀手的,实在绝无仅有。
狄南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呆了半秒才匆匆往旁一偏。林锦的剑锋贴着他的脸颊画过,“哧溜”一声,剑气在狄南肩上划开一道老长的口子,血染红了半边衣衫。
林锦一招得手,不等剑势变老便又顺势翻手变招,接二连三,像早春的雨一般细腻密实、延绵不绝。
狄南失了先手,只得连连闪身躲避,他的身法与他的身形一样,总显得有些沉滞厚重,虽然总能堪堪避过,但却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大姐姐……”狄南被剑光罩住,几乎看不到人,只能偶尔看到几个闪避的动作。
阿土正担心他被削成人肉臊子,狄南忽然开口:“您下手也忒重了吧。”
大……姐姐?不不不,他是哥哥啊!
阿土心中大叫不好。想起刚刚狄南脸颊上鲜明的红晕——即便是发烧的人,红成那样也略显夸张了啊!
难怪林锦要扮女装!妥妥地吃定少男心啊!
太狡猾了!要赶快把瓷碰了!
阿土的心提到嗓子眼。
照林锦这打法,再过个十招,就可以不用碰瓷,直接上去给狄南收尸了。
可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当事人完全没有紧张感嘛。
阿土定定神,眯眼凝神看那剑光中的狄南,除第一下偷袭无防备受伤之外,狄南竟凭着那拖沓的躲避,闪过了林锦所有的攻击,而且他的马步深扎,像棵大树般一丝未挪……难道,他有后招?
“大姐姐。”狄南又道,声音清朗,一听便是练家子,只是口音还摆不脱一股乡土味,“您再这样闹,我可较真了。”
“较真?”林锦冷笑,“你到地府去和阎王较真吧!”说罢一声轻啸,拔地而起,万朵飞花夹着剑光一齐向狄南袭去。
糟!
阿土紧忙躲到遮蔽物后。
这一招实中有虚,虚中带实,漫天而来的花瓣让对手根本无法看清飞速攻去的剑,且每一片花都能在内力的催动下化作锐利的兵刃,一触到便会钻入皮肤挑筋刮骨。“霸王刀”司徒马原和他交手时,就因此吃了大亏。
狄南那么小的孩子……
阿土心中惴惴的,又忍不住探出头去。
眼看花团已要将狄南围住。快躲啊,傻瓜,碰到便是凌迟啊!阿土紧张得握紧拳,手心里全是汗。
狄南却并不惊慌,只见他弯腰躬身,待花瓣几乎碰触到他的皮肤时,他忽然“喝”地一吼,头一缩,背一拱,那花瓣便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一滞,转而向外飞去了。
这下轮到林锦手忙脚乱了。
躲?眼看剑到狄南喉口就要得手,这样的良机一旦失去便……
不躲?被反弹回来的花不知还剩下几成攻击力,万一……
“哧——”一朵花在林锦吹弹可破的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啊——”林锦顿时像被醋淋了的蚯蚓一样,跳出去十多米,在原地发了疯似的蹦跳起来,“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
林锦抬起头,咬牙切齿,怨怒地盯着狄南,手上一抖,顿时剑花纷飞,倾天深白如漫天鹅毛大雪。
“等等,大姐姐。”狄南被他的连招逼得连连后退,“伤您的可是您自己的花呀,我……我……”青春期的少年在美女面前难免拙口笨舌,这下更结巴起来,身姿也动摇了。
阿土眼看局势不好,脑子像烧开了的汤锅咕嘟咕嘟地活跃起来,可怎么也想不到合理介入、让这两人停下来又不被林锦打死的方法。还没理出头绪,就听那气得丧失理智的人大吼一声:“我要你死!”
接着——
“砰!砰!砰!”凶猛的炸裂声。
林锦那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的外套顿时被爆得像用旧的墩布,露出他精壮的上半身。
“啊!”阿土揉揉眼,“原来是小麦色呀,外面那么白看来都是涂上去的!我说小哥你身材这么好,当个文艺冷酷青年人气得多高,为什么偏要走伪娘这条没前途的路线呢?”
“啊!”那边狄南也揉起眼,“妈呀,竟然是男的,吓死个人啦!”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林锦不等他感慨完,便撕肝裂肺地叫着,同时丧心病狂地攻了上去。
可这次,他却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狄南的防守像是庖丁的刀,动作简单、精确、毫不拖泥带水,总能切入林锦攻击最薄弱的地方。而狄南的反击,是的,打到现在他终于出手反击了,也终于让阿土瞠目结舌地明白,他为什么能连续打破江湖各种低龄纪录,又为什么被叫做“愣拳”。
那拳和他的人一样,愣头愣脑的。缓慢而滞重的打法,在轻灵跳脱的林锦面前,简直像一块缓缓移动、呆板木讷的铁块。
出拳的路线更是简单得近乎枯燥:连续三拳,同一路线缓缓击出;若未击中,便换一个路线,再打三拳。路线也都十分明确,既不诡异,也不刁钻。阿土看了六拳,便连连摇头,再没有比这更令旁观者兴味索然的招式了。
可与他交手的林锦大概不会如此认为。
不过片刻,林锦已被这样味同嚼蜡的拳法逼得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
只见他上蹿下跳、左冲右突、翻转腾挪,没有了碍手碍脚乱飞的布条,愈显姿态灵动、意识过硬、走位风骚,真是行云流水,飘逸出尘。看得阿土啧啧称赞。虽然林锦的功夫未必是最好的,但轻功一定是一等一,观赏性更是傲视群雄,无人能出其右。
但就是这绝顶又俊逸的轻功,对上那朴实又土气的拳法,竟像潘金莲遇上了武松,任你秋波抛得眼皮抽筋也打动不了铁石心肠——竟是破绽百出,险象环生。
转眼间,狄南的拳已逼上林锦的面门。
林锦慌忙一点地,向后疾退五六米,举臂格挡。只听“咔嚓”一声,狄南的拳生生地轻轻将林锦的手臂击断,林锦顿时像被用力抽射的蹴鞠一样,向后飞出十余米,重重地撞在阿土前方的堤围上。
如此年轻,就有这般内力!阿土惊讶地瞪大了眼。
“扑”的一声,林锦已一口鲜血溅红了前胸。
阿土眉间一紧,不敢有片刻迟疑,点着了手中的引线——
“砰!”一声巨响。
林锦身后五六米的地方,一只小船仿佛无法承受巨大内力的冲击,向后方爆开。
阿土跳出来,指着四分五裂的船体高声叫骂:“你这少年人,怎么回事!打架不能选个好地方啊?你过来看看!我才买的船,存了两个月钱,足足十两银子的船,被你搞成什么样!你家大人呢?真是……”
狄南全身还保留着发动后招的姿势,脸上却已换上“完了!惹大祸了!”的表情,愁眉苦脸、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不,老……老伯,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个船我没注……”
“没注意?你眼睛长到脖子后面啦!这么大个船停在这里竟给我说没看到?叫你家大人来,足足十两银子呢,你可别想就这么溜了!”阿土奔上前去,一副不讨回赔偿不罢休的架势。
经过林锦的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林锦偷偷地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身躯。
难怪他要叫人碰瓷。
阿土一面欺负着急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的狄南,一面暗自揣摩:若不是自己及时打断,林锦现在已经输了。
可是……打断了又如何呢?
他悄悄回过头,用余光瞟了一眼瘫在地下气若游丝的林锦。
按照兵器谱排名委员会的规定,参与者不能同时约两个人对局,只有一局分出胜负,才能再约下局。
而此两人的实力之间,简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若有惑人的女装,林锦或许还可以忽悠智取;但他现在一怒之下将自己赖以为生的表皮爆了个七零八落,这……阿土摇摇头,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满地找牙罢了……
除非,林锦能在短时间内想出对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