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樾的梦境((5)
【林樾的梦境】
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里看看,屋子里光线很明亮,四周开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舒适的棉布被褥。床与床之间,用白色的帷幕分隔开视线。
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柔的白色帷幕飘飘扬扬,仿佛是梦境中的情景。
房中并无一人。林樾躺在房间正中的走道上。爬起来,有点头痛,不觉走到一扇窗前,想换一口气。窗外绿树成荫,春色明媚而潮湿。他有些吃惊,揉了揉眼睛想要细看,忽然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角落里呼吸。
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般冲到了其中一张床前,一把掀开了布帘子——
床中果然坐着一个小男孩。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长着一双小鸟般温柔清亮的眼睛,正无辜地盯着他。
“大哥哥……”
林樾瞪着这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不就是幼年时代的自己么?
像是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回到了过去,而且直面从前的自己?那幼年的孩子虽然无法认出自己成年的模样,可是他要怎么跟小时候的“自己”对话呢?
他,到底遇见了什么!可以当这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樾,今天刚来。”
果然——旧日的记忆在林樾的脑海里复苏。孩子说刚来。那么,这是当年,七岁的他第一次进入坛城时。
那天师父牵他来到一个奇怪的大宅院里,求见云老爷。云老爷出门访客去了,师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约定,把他留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开。
七岁的他不能违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置上。师父的白衫如风一样掠过漆黑的门廊,然后融入坛城冷漠无情的夕阳中。那时他尚不知这是命运颠覆的开端。然而这样的印象,就足以成为孤独记忆的一个冰冷开端。白衫一角延绵,铺展,几乎胀满了整个童年时代。
很多年后,他羞涩地跟师父提起此事,师父也只能歉然:“我只听云姑姑说万树园是小孩子们的极乐世界,才将你暂时托付给云残,还能跟着他学点东西,谁想到那么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游历时,也带上你就好了。”
师父舍他而去,坛城的总管把他领入那个被称为“万树园”的地方。飘满白帘子的房间里,他被指定了一张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等不到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书。下意识地去听,却又听不出这念的是什么。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林樾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呆在这里。我可不可以,不呆在……这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进入坛城的第一日,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与众不同。然而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他并没有失去记忆,然而七岁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从回忆中完整地挖掘出来。
人善于遗忘胜于记忆。
如果,这是他回到了过往,那么如果他做点什么事情,比如带着这个小男孩离开,追上南去的师父。那么,今日的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吧?
不,这不是回到过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时间的这一段流水。这一定不是过往失去的那个世界,而是梦境。他一定是睡着了,在梦中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
那么,自己的记忆不能补完,梦也就无法延续下去。想到此处,林樾一阵揪心。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记忆总是在跟他捉迷藏。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哪怕当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会忘了”的事情,到最后也成了只言片语的哑谜。
“你是谁啊?”小男孩林樾懵懂地问。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林樾赶快躲了起来。来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头,命他立刻换上,然后转身离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林樾消失不见,不由得紧张地叫着:“大哥哥——”
林樾藏在帘子后面,没有出去。小男孩压低声音,又唤了几声,仍是没看见人,等了一会儿,才像是决定不再理会那个“大哥哥”了。他捧着万树园的衣衫,看了一会儿,又犹豫了半天,才脱下了风尘仆仆的旧衫。
林樾从远处看着,小男孩低头,专注地整理着衣服,蝴蝶骨从背后竖了起来,勒成一个细细的八字。
忽然窗外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书生。
书生撑着门,背后钻出一溜儿男孩女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齐齐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地从书生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
是万树园的孩子们散学回来了。
可是一群小孩子进得门来,却是不说不笑,不言不语,就连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当一致的沉闷。
那些孩子们都不是兄弟姐妹,高矮胖瘦、清秀圆润,面容长相个个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却又好似都长了同一张脸。细细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为茫茫的一团。因为,他们都毫无表情。童稚的小脸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绝对、绝对的空白。
“今天的经文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齐齐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记住了。
这样的声音砸在林樾的心窍上,令他为之一颤。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记忆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莲子一样,忽然间萌芽、破土、衍生,瞬间开出令人惊异的花朵。可是,这样的莲花是不会自己开放,这些遥远的记忆,也是任谁也无法自己开启的。
十七岁的少年,会在一瞬间记起自己七岁时的每一个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这怎么可能呢?到底是谁在暗示他、诱导他,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林樾将那些孩童们的脸一张一张打量过来——他认得他们,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脱口而出。而那中年书生,他记得是姓章,被当年的他们称为“章先生”。
孩子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坐到各自床前,低着头,把手放在双膝上。
章先生例行公事般地吩咐:“大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去前面吃中饭。”
孩子们齐应一声:“是。”章先生正欲走开,眼光却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
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新来的?”章先生问。
林樾点点头。
“还没见过云老爷?”
“嗯。”
章先生笑笑,走过来摸摸小林樾的头:“不要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嗯。”小林樾低声应着,同时用余光瞟了瞟离他最近的一位伙伴,发现对方只是垂着头,什么也不看。小林樾疑惑地张望着,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看他,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全都坐在那里,像雕像般一动不动,仿佛他们自己也不存在。
“那么,你先跟我过来。”章先生站在门口,朝小林樾招招手。
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里面,要走到门口去,必须从两行床铺之间穿过。他觉得他不是走在房间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小林樾感觉到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涌起,双膝一软,昏倒在地上。
章先生木然无语,把林樾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们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胆小鬼。”
一片僵冷中,这三个字如有魔力,拨动了十七岁少年林樾的心里一处清冷的悸动。他向那边望过去,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雪青色的夹衣,梳着双鬟,嘴角竟还斜斜地吊着一缕生动的笑意。
“云蕤!”
“正主儿出来了呢。”丫环微笑道。
水缸中的锦鲤都消失了,水面映着清亮的长空,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
云娘子点头:“看来我没猜错。这个小林樾,才是至关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么都忘了。这种没用的人,留着他只会平白添麻烦。”
“娘子的意思?”丫环试探着,“这就把墨溶杀了?”
“小意,来。”云娘子点头,抓了金刚杵出门去,丫环小意连忙提脚跟上。
然而关押墨溶的那间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跑了?”云娘子惊诧道。
“真的呢……”小意慌慌张张地翻找,发现墨溶消失得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捆得那么结实,他怎么跑掉的,莫非有内贼?”
“怎么办?”云娘子恼怒了,沉下声音呵斥着,“没有人血,怀梦草马上就要坏掉的,到时……”
“娘子。”小意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也隐然不满起来,“这不能怪奴婢……坛城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没有人手。”
云娘子横了她一眼。
“临时找不到墨溶。”小意轻声道,“其实老章一直都还在……”
“不能动那个老章,不然云老头子要跟我们拼命的。”
“轿夫还剩三个。”
“先用掉一个吧,救救急。”
“那又管不了几天。”
“管一天是一天。”
“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子手里的金刚杵。“使用”轿夫这样的事情,云娘子不可能亲自动手的。
“弄完了赶紧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叫墨溶的。”
“是。”小意抱着金刚杵退了出去,出门时不经意地瞟了云娘子一眼。云娘子脸上妆容浓重,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关押墨溶的那间屋子,就像早已荒芜的坛城里的每一个房间一样,简素到了至极。一床一凳,四壁徒然。虽然曾认真地翻找了一会儿,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这里。云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气,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推开窗扇,往外张望。
“难道是老头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着。可是,这些年云残何曾能够从她手里带走一个人呢?
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云娘子给他灌了三杯怀梦草汤,将他诱入水缸中的幻境。这三杯汤少说也能管上十天,怎会这么快就让他自己醒了跑了?是怀梦草的药力在减退吗?
还是要尽快找到母株才行。虽然墨溶已经醒转,那个叫林樾的还在幻境中游荡——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
“我看关键还在小林樾,让他在里面继续走走好了,说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万一,连这个小林樾都找不到,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我早就无所谓了。云娘子冷冷地想着。
小林樾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角落里属于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躺到了各自的床上,盖着白色被单。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这应该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闭了眼,发出均匀的呼吸。昏迷之前,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恐怖感已经消退了。在没有任何旁人视线的空间里,他这才略微有些心安,于是静静躺倒,望着天花板。这时他觉得饿了,可惜,已经错过了午饭。
饥饿的感觉一旦从恐惧后面探出脑袋来,就会肆无忌惮,愈演愈烈。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起来找吃的,只能默默忍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密语。
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
他揪住被角,一面不敢听,一面又被孩童旺盛的好奇心指使着竖起了耳朵。是他们在密语,那些同室的孩子们。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个。话语声十分低沉,但却没有上午那种氛围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郑重地商量着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撑起身来。一抬头,正好撞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他又吃了一惊,吓得呆在那里。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小女孩。不过这女孩,并没有躺在某一张床位上,却是悠然地坐在正对着小林樾的一个窗台上晃着两条腿。
窗台下那个铺位上竟然围坐了三个男孩子,仿佛热切地拥着一个首领。此时他们停下了议论,一齐看着小林樾,颇为严肃的模样。
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们那张床铺上的枕头,又看了小林樾一眼。
小林樾立刻翻开自己的枕头,下面藏着一个油纸包。包里面,是三只尚且温热的素馅馒头。饥饿的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往嘴里塞了一个。
女孩见状,粲然一笑,她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阳光,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温暖。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泪,他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这时忽然传来了一串布鞋的脚步声。
只在一眨眼间,三个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样。
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入嘴里。再抬头看时,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
小云蕤沿着坛城的小巷一路跑去,却并未留意到身后跟随的眼睛。十七岁的林樾独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摇曳的背影,过往的岁月真切地摆在眼前——然而哀伤失落中,这场景变得如此恍惚,他的心情已经动荡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双梳得细细的辫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处渐渐消融。
时年七岁的云蕤第一次和七岁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见。目光如雪,锐利地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明明早就模糊了的远年旧事,是谁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这一切。
七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遮天云雾之中吗?
……水面上荡漾着天光云影。云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镜像。十七岁的林樾踉跄而行,满脸失神的模样,令云娘子有些担心。小意回来了,说轿夫已经杀死。云娘子点点头,领了她出去,说一定要把墨溶抓出来。
“那个人怎么办?”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
“让他慢慢找。”云娘子懒懒道,“等找到怀梦草的母株,就杀掉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