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樾的梦境(2)
【林樾的梦境】
积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还有天空中一缕铅色的流云。通往坛城的小路幽寂无人,青石板上只有他的足音,在一步一步叩响。路边,老松枝叶低垂,像人在梦中沉默不语。
雨后,黄昏。
潮湿的空气里,一只蝴蝶从人偶身后懒洋洋地飞起来,摇着红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儿就掠过了女墙。
林樾忽然停下来,然后,一块瓦片在他的脚边跌成齑粉。
他有些不解,抬头四顾,只有湿润的灰色天空,向远方无尽铺展。
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
在一个爬满蛛网的门洞下面,他好像听见了一阵轻灵的耳语。
“嘻嘻,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
身后,日光从门洞外泄下。一个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摇曳,像一朵初开的兰花。
“林樾,林樾……”
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骤然化作尘烟。
他闭上眼睛,踏着青石板继续往前,足音更加缓慢了。
而比他的足音更加缓慢的是时间。
路边几个破旧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迹,空荡荡的眼窝含着奇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个石花瓶,花瓶里有一朵银色的曼陀罗花。
悒郁的风声,如歌般响起。
恍若谜局,他又走回了原地。
路的前面,蓦地竖起了一座高楼,而当林樾一转身,背后也同样被高楼隔断。
现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里,空气仿佛骤然凝结,时间和重量都失去了意义。他看见路旁的一架小独轮车忽然开始轻盈飞舞,绕着他的头顶转了一圈,越来越多。接着,无数架巨大的独轮车围作一团,从四面八方削过来。车轮如利刀一样,劈出阵阵冷风。
林樾并不出手,凝神听着风的方向,步履轻快地躲闪着。那些巨轮在他的长发间擦过,互相撞击着,迸出些星火,却丝毫没有毁坏,带着隐约的号叫又向他扑过来……
林樾只得微叹一声。这一刹那,一道凌厉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他身形一转,金光掠过鬓边,飞到身后破屋的板壁上,一只蜘蛛被钉死了,青色血液顺着金针缓缓滴下。
外面是一条小溪,流水淙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桥,竹桥的那边是开满野花的山坡,石阶顺山而上,蜿蜒不尽。
林樾有些茫然了。
坛城,坛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什么记忆中如此清晰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谜局?
三炷香之后,他终于来到坛城的面前。
雨后的黄昏,暮色如血。他仰头去看,在夕阳下面,这百年老屋愈发显得巨大而沉闷。那些积满了灰尘蛛网的房檐斗拱上,似乎隐隐掠过一些幽微的、如轻风絮语般的什么。但当林樾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发现不了。
林樾揉了揉眼睛,发现地上的血色并不只是残阳的镜像,因为坛城下面还倒着一地的尸首,颈脖断处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体,渗入被血渗透的泥地里。
尸首堆中,峭立着一个血红的背影。
林樾不由得站住了脚。
红衣人的手里还有最后一个牺牲者,一把银色小刀轻巧地掠过那个人的喉颈。血液飘到半空,然后如漫天花雨般纷纷洒落。
那一刻,林樾感到一丝恶心,甚至说是恐惧。眼前这个红衣人的背影,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
天空绯红,红衣人伸出两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残血,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
“呃……”林樾实在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喉音。
红衣人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看见了躲在阴影处的他。
林樾呆了呆,还没有来得及摸到自己的剑,那两根薄而锐利的手指,已经贴在他的颈脖上,如两只冰冷的虫豸。
他仿佛听到那把银色的小刀在他颈后轻轻划破皮肤的声音。
而捉着他的那只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么会这样?
这时他倒是可以近距离观察那人的脸了。贴得如此近,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细细端详着林樾。
看上去,那人轻得像一张宣纸,身形衣衫只是用淡淡的血色在纸上渲染的潦草笔画。一张脸雪白冰冷,似乎是透明的,只有两只硕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就像黑夜的色彩统统涤尽,剩下一个空荡荡毫无意义的梦。
——是她?怎么会是她!
林樾浑身战栗,一分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不敢看那人,却无法闭上眼。
后来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坛城旧主】
当墨溶匆匆赶到坛城下,已是暮色低垂。
房陵州离江乡数百里之遥,深处鄂西僻远之地。古书云,其山势“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汉建郡以来,就因其地势险峻,荒僻闭塞,而成为传统的流放之地。古往今来,迁客商旅虽不绝于道,却从未有人能说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间有多少林,林边有多少路,路中有哪些村落人家,实在是因为地形过于神秘有如迷宫,“万山四塞,历览不能穷其奥,载籍莫能详其形”。林中深处更有巨猿出没,行止缥缈无定,动辄劫杀商旅,挟持妇人,闻者莫不心惊。
这深邃的莽林却盛产名贵药材。房陵州深山里多有采药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间发现稀世奇材,世人稀罕的灵芝、山参,只是房陵州采药人背篓里的普通货物。最好的灵芝只长在悬崖绝壁上,飞鸟不度,猿猱难攀,而采药人却能把绝壁当作平地,登升飞舞,望之如洞中仙人。这种技艺令武林中最厉害的轻功行家都喟叹不如。
而坛城云氏,就是这采药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户。云家住地在深山最深处,有四件奇药是只有云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传到云残祖父这一代,早已不只是采药卖药的营生。以身涉险换得珍贵的药材,也不过被夷陵城的药商或是医家们贱价收去,采药人始终生活清贫,尚不如江乡的农人。
云残的父亲有幸读过几日书,头脑又好,便问一个游方的郎中收了几本不全的《本草》、《内经》自学起来。待稍有小成,即悬壶问世,一边卖药,一边给人看病。郎中自卖自药,当然比从前贵上好几倍,所幸他的药真有良效。而这手中独有好药的郎中,又比别人更能招揽病人。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双收。几十年经营下来,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盖过了洞庭沈氏。
墨溶匆匆爬上最后一个山头,远望去红日已经跌入远方不知哪一个深谷之中。东方的半边天漫过一片水样的深蓝,镶几片红云。山坡下的谷底里,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间的山雾轻笼,看不清格局,规模似乎不小。其间仿佛有荧荧光亮,像灯烛,却又闪烁不定;像萤火,却又更明亮些,也许只是屋瓦上一点晚霞的反光罢了。
他摸出地图,对着山形地势看了又看,横竖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说。
这片庄院围墙很高,暮色里几乎看不到边际。大门紧闭,阶上苔痕浓绿,狗尾草在夜风中悄然摇曳,风声萧疏,渺无灯火,令人怀疑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人在居住。
但不一会儿,墨溶就确信这里确实不同寻常。他脚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里,低头一看,便慌忙把脚挪开,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种诡异的红色。墨溶慢慢蹲下去,却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的气息,差点没呕出来。抬头四顾,这红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个个小池,池面半凝固着血痂。
哪来这么多血?墨溶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
他盯着坛城的大门,慢慢后退,然后又停下。如果这时离开,他就前功尽弃,什么也得不到了。
墨溶深吸一口气,试着叩响门环。
大门纹丝不动。这时他才注意到,两扇门的铜皮都锈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他看看自己的手,摸过门环之后,手心尽是锈红色,腥得呛人。
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门打开了。随着“吱呀”一声,墨溶觉得有一股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阴风从里面刮出来。
“谁在外面?”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圆天阁墨溶,求见坛城主人。”
门开了。那是一个穿青衣的老苍头,一张脸像风干了的橘子皮。
“圆天阁,可有凭证?”
“欧阳阁主的鱼符为证。”
老苍头看了看那块小小的青玉鱼符,点头道:“久仰欧阳世家大名。只是舍下避居山野,与圆天阁素无来往。敢问郎君前来,有何贵干?”
“来求药的。”
老苍头说:“我家主人年事已高,这些年闭门修身养性,早是不做这门生意了,恐怕要让郎君失望。”
墨溶道:“叨扰老爷,确是惭愧。但据洞庭沈医生说,天下之大,除坛城云氏再无此药,故不得不觍颜相求。”
听见“沈神医”三个字,老仆踌躇了一下。
墨溶一看有戏,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烦,只要求得怀梦草,听凭……”
“怀梦草”三字刚出,那老苍头神色大变,再不等墨溶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墨溶略吃一惊,他家果然有这草药,只是瞧这情形,恐怕不容易弄出来。待要再敲门,却又退了几步,琢磨着索性翻墙而入。看这门前道路荒凉,老仆形容猥琐,只怕云家早已败落,也没什么得力下人,硬闯又何妨。
一颗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鳅脊上,在瓦松间闪闪烁烁,墙内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墨溶正要行动时,听得“吱呀”一声,那扇小门又开了,一只枯瘦的手指伸出来,朝他勾了勾。
墨溶也不犹豫,一低头,闪身钻入了这坐巨大的宅院。背后“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坛城果然很老了。老仆在前面领路,说请示过云老爷。老爷说,想见一见欧阳世家的人,草药的事情……也是可以谈的。
“坛城冷落已久,路都没了。想来郎君一路找得辛苦。”
“还好,阁主吩咐下来的,不敢有辱使命。”
“敝姓章,立早章,乃是老爷身边的长随。”
他们穿过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广厦大宅子,却因为年久失修,积满了灰尘和青苔,丝毫看不出雕梁画栋原来的光彩,只是些朽烂的窗棂而已。连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叠叠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发着死亡的忧郁。
墨溶本以为,所谓花厅并不远。谁知他跟着老苍头走了很久,穿过一进又一进院落,似乎都一样的幽暗阴冷。草木蓬松,蒙了一层粘滞的夜色,令他无从判断是走到了哪里。他觉得,这些屋子里没有人气,也许根本没有住人。
整个坛城悄然无息,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单调的,湿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轻,很遗憾自己的脚步声遗失了似的。有那么一两回,他觉得,他们脚步声的后面,似乎有一双,不,是两双混沌细小的眼睛在注视他的背影。然而当他装作好奇打量,遽然回首,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屋檐下一两茎碧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
所谓的花厅,不过是一间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围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后花园。把新客接到后花园,倒也稀奇,不知这古怪的云老爷,在玩什么花样。他只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中泛起雪白的乳花儿,一团温柔热辣。
花厅上爬着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层层的。时值暮春,这植物却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确认这是紫藤。
等了许久,才见老苍头过来,挑了一只黄纸灯笼,说云老爷请墨公子过去叙话。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苍头却说不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黑绸子来:“实在对不住。我家主人清修多年,本是从不让外人打扰的。”
墨溶很识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里觉出老苍头吹了灯笼,然后牵了他,摸黑绕了很远很远,又似乎爬进了地底下。等他终于拉掉眼罩,便看见自己在一间类似于书房的屋子里。
桌上点了蜡烛。昏黄的烛光下,可以看到藤椅里坐着一个老人。
墨溶不及细想,连忙俯身下拜:“见过云老爷。”
半晌,并没有回答。
不知怎的,一种刺骨的寒意袭上身来。墨溶悄悄抬起眼睛,发现“云老爷”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僵尸,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请墨郎坐下。”
墨溶打了个寒战。老苍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无奇,可是那一刹,墨溶有种想要当场逃遁的冲动。
老苍头轻咳了一声:“主人请墨郎坐下。”
墨溶一惊,才发现自己居然还站着呢,于是挑一个光线不太亮的位置坐了。云残依旧呆呆不动,朽烂树皮一样的脸跟他身上油亮的旧衣形成了鲜明对照,一双混浊的眼睛倒是毫不松懈地凸在外面。因为光线暗的缘故,瞳孔散得极大,一道道血丝像蛛网一样散布开。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时候,那对眼睛忽然“咕嘟”转了一下。
墨溶倒抽了一口冷气。
“主人想问,”老苍头慢条斯理的声音再度响起,“墨郎所求为何?”
“我家欧阳公子寻怀梦草而不得,求至府上,实无他意。”墨溶道。
“你可知道这怀梦草是做什么的?”
“汉朝《洞冥记》中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昔年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东方朔遂献梦草一枝,汉武帝怀之入眠,果然梦见了李夫人,因赐名怀梦草。”墨溶其实不大读书,不过这几句话,墨医生早就交代过,此时背诵却也不难,“欧阳公子也有一段心思,说出来未免英雄气短。只是我们做兄弟的,为他赴汤蹈火也不辞。还望主人成全。”
老苍头又看看云老爷,然后冲墨溶点点头,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坛城的情况对墨公子讲讲。”
墨溶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我可以和云老爷直接谈么?”
老苍头露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奇怪表情,又望了望云残。云残似乎闭了一下眼睛。
墨溶忽然想到,为什么云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呢?
“不能够的。”老苍头用一种微叹的语气说,“十年前,主人偶染奇疾,全身各处都僵硬了,也不能说话,唯一就只能动动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这眼睛的转动里表示出来。”
墨溶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表达。
“我跟了主人这么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个十之七八。猜不出来,我就会问主人,主人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着眨两下眼睛,表示反对。这样就不会出差错了。”
“这……”墨溶忽然看见,云残的眼珠子又鼓了出来。
老苍头慌忙道:“主人恕罪,某多言了。这些事情,原不足为外人道。”
云残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两下。
老苍头愣了愣:“其实告诉墨郎也是有必要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主人请教。”
依然眨了两下。
老苍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了,知道这种方法的,坛城不过云娘子和我两个。当慎重使用,告诉墨郎的时候,要强调这些。”
云残终于郑重地闭了一下眼。
“那么,由我来向墨郎交代吧。”
云残又闭了一下眼睛。老苍头就在这种无声的命令下,开始了娓娓讲述。
云残老爷坐在这张椅子上,已有十年之久了。
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整个坛城,毁了这个曾经名震江湖的医药世家。谁放的火,起因为何,直到今天也说不清……当年坛城云家人丁兴旺,一场大火之后,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云老爷,皆受重伤,在一间未倒的房屋暂且熬着。
过了几日,我家小娘子——云蕤[ruì]回来了。老爷只有这一个女儿,本以为已经遇难,既然见她无恙,老爷不胜欢喜。孰料经此一难,小娘子性情大变,出手就打断了老爷的腿,将他拘在这地牢里,只着我老头儿一人服侍。小娘子重新买了仆役招了守卫,自己做了坛城之主,将这地方铁桶般地把守起来。当时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有如此心肠,实在令人胆寒。
如今有剑客上门,我家主人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实对墨郎讲,怀梦草我家确有,但旁人无法拿到,其中有大关节,只我家主人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费心将我家主人救出苦海,到时自当将怀梦草奉上。
墨溶看着椅子上瘫痪如泥的云残,说:“不知府中防卫如何,如无绝顶高手护卫,凭我一己之力,将老爷带走也不难。”
“坛城不比当年,没几个像样的人了。只小娘子略有些武功,她身边几个家丁,皆不足道。”苍头摇摇头。
墨溶狐疑道:“那……何谓救出苦海,请明示。”
“除掉逆女。”
墨溶怎么也想不到,等着他的竟是亲父杀女这种荒诞事情。不知云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为了怀梦草,他决定先应承下来再说。
“娘子叫云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见了她,再相机行事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