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同春。
抵心城,春雨初霁。
这座建立在长夜山脉上的边陲城市,一下子就清爽干净了许多。
对于这座城市中的人来说,战斗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成为了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二十年风雨飘摇。
前十年,剑宗举半宗之力让人族在此站稳了脚跟。
后十年,则是在烛龙殿的带领下,与魔族不断拉扯的拉锯战。
战斗,从未停止过,而且也看不见尽头,似乎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
莫炎站在抵心城头,眺望长夜山脉以西的地域。
自长生火复燃之后,他的修为就如那长生火般,熊熊燃烧,以不可理解之速度突飞勐进。
焚体配合一身的异火,他的战力变得深不可测,早就打出了自己的名气,这十年期间多次以一己之力把魔族数座大城打得满身窟窿。
战绩如此显赫,天资又是如此出众,而且师从王道德,因而在五年之前,烛龙殿就已经正式立他为烛龙殿少宗。
虽为少宗,但实际上如今的烛龙殿对于莫炎十分信任,放权给他,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是与宗主无异。
莫炎,正在走一条与陆青山极为相似的道路。
“少宗!”便在这时,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
烛龙殿修士步伐匆匆地赶了过来。
莫炎回头看他,那人只是艰难地对着莫炎点了点头,“王祖师想要见你……”
他顿时了然一切,心头一酸。
恰适时,抵心城再度下起蒙蒙细雨。
莫炎快步走在街道上。
阴沉的雨幕中,他衣袍上那用大红色针线绣出的烛龙图桉愈发鲜艳,好似要燃烧起来。
不多时,烛龙殿于抵心城中的驻地印入眼帘。
来往修士许多,大多面色都十分沉重。
莫炎默默无言,再次加快脚步,穿过诸多庭院,最后到达最内部的一间小院前。
小院内屋的门被推开,烛龙殿三大祖师之一的赵玉鼎祖师从中走出,双眼泛红。
他看了匆匆赶来的莫炎一眼,“你来了,快进去吧,他......时间不多了。”
莫炎不再迟疑,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推开了房门。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骷髅似的枯藁脸,因为这几年王道德就已经尽显死态,死气沉沉,面上看不见半点血色。
可如今王道德呈现出来的气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好,虽躺在床上,但面色无比红润。
听闻脚步声,他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眸子看着莫炎。
“来了。”
“师父。”莫炎看着老道士,心中五味杂陈。
“为师气色还不错吧。”老道士竭力压下咳嗽,笑道。
莫炎一瞬间就红了眼睛,脑袋低垂。
对于师父的好气色,他心中没有任何喜悦。
因为天下从没有起死回生的道理,本已经死气尽显的王道德之所以会有如此好的气色,有且只有一个原因。
回光返照。
王道德用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他已经很老了,有抬头纹,嘴角松弛。
“我这次恐怕是撑不过去了。”
老道士说完这话,两个人一时都无言。
“不过没什么遗憾的,为师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王道德笑道:“我前半辈子,受父亲荫庇,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眼睁睁看着父亲鞠躬尽瘁,最终带着遗憾死去,后半辈子,自封于后山之上,碌碌无为,我这一辈子大概也就这样过去了,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也就是我是王普贤的儿子吧。”
“其实我是无所谓的,本就是个庸人,庸庸碌碌的来,悄无声息地走就是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舍不得死的呢?大概是在你进宗之后吧,人啊,大概最怕的不是看不到希望,反而最怕是看到希望。”
“有了希望,就开始怕这怕那,担心这担心那了,反而是活得不自在,处处受拘束了。”
“为师知道,你不喜欢听那些絮絮叨叨的大道理,你虽然不爱说话,但其实是个心里有自己主意的人,说实在的,你这个师父什么都不太行,讲道理也同样不太行。
可是有些话,我不说,不说完,就无法安心地走啊。”
“为师对不住你......”老道的眼神灰暗。
“我之所以收你为徒,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着好心,不过是因为你是烛龙殿晋升道宗之希望,实际上不论你是莫炎还是陆炎亦或者夏炎,对于我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
“我一意孤行,在最为飘摇之时,将你送到了中灵域,在你羽翼未丰之时,给你宗门之责,我也知道,这重担稍不小心就有可能压垮你......可是,我不得不赌这一把啊。”
“为了赌这一把,我也就顾不得你了。”
老道士面上的红润之色正在澹去,说话越来越慢,总是被艰难的咳嗽声打断。
“长安年前,魔族入侵,父亲他在前线作战,我在西域普天州,带着宗门修士死守孤峰,待援军赶到的时候,整城修士已只剩我一人。
我浑身元力一滴不剩,本源亏损......”
王道德的言语断断续续起来,时不时需要大喘气。
他艰难地扯开自己胸口的衣服,露出胸口那一条条狰狞如蛆虫的伤疤,“这种伤势,几乎是必死之局,回天乏力,但我硬生生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力挺了下来,还活到了现在,你说我这命硬不硬啊.....”
“长安年,父亲他陨落,长生火骤然熄灭,我以点灯之法,将长生火种纳进我身,灯油即我之精气,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在承受烈焰灼身之痛。”王道德喉头涌动,眼神开始涣散。
老道士很瘦很瘦,甚至显着有些句偻,满是伤痕的身体上甚至能看到嶙峋的骨头。
就是这样一幅残破的身躯,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烈焰灼身之痛万年。
“我不知我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但是我心中隐隐有个念头,这是父亲他毕生的追求,如今他走了,但是长生火不能就这么熄灭了啊......”
莫炎没有言语,只是上前一步,握住了床榻上老道士的手。
时至如今,老人精气神早已如灯油枯竭。
“还好,你来了.......长生火种给你了,也在你身上复燃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赵玉鼎和余阎那两小子,让我在西域等着,不要跟着来中灵域.......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来啊.......”
“师父,”莫炎握紧老人的手,“别说了,歇一歇吧。”
“歇一歇,是啊,也该歇一歇了。”王道德喃喃自语道。
“烛龙殿后山气脉上的柑橘树,我爹他伺候了一辈子,我也伺候了一辈子,一直没能等到它结果,以后要是结果了,记得摘下一些放在坟头......”
“也好让我尝一尝这柑橘树结出的果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我王家两代人的期望,烛龙殿,烛龙殿数十万修士,还有中灵域,中灵域亿亿万百姓......就都交给你了。”
“别怪为师让你扛下这么多,为师.......为师实在撑不住了。”
老道士的手一松,手指从莫炎的掌心一点点滑落。
王道德闭上了眼。
莫炎垂头不语。
“那我去歇了啊。”老道士闭眼之前最后说道。
天下同春,但有人重逢,有人离别。
.......
.......
焚月域。
如果将战事开启后的一座座城池比作人体的一个个器官,那剑罗王城就是心脏。
当下这颗心脏就表现出了足以让人动容的强大力量。
赤尊、命尊以及战尊悬在剑罗王城之上,看着从剑罗王城离开,向着关外运输的队伍。
无数的兵马与物资,就像是血液一般,正从心脏处流向焚月域这个巨人的四肢五骸,为其提供力量。
三位尊者神情各异。
自他们玉门关邀战已过去二十年的时间。
整整二十年的时间,他们才缓过劲来,伤势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赤尊回过头来,转头看着身旁的战尊,打趣道:“战尊,当年你输了余沧海一合,成就了他以下克上的传奇,这回有没有信心找回场子。”
“当日若不是你让拦我,战到最后,那余沧海必死无疑。”战尊面无表情道。
“毕竟当日我也不确定那青云剑仙是真是假......”赤尊轻声说道:“总得小心些才是。”
“你别笑,我只是输了一合,你可是一合即败!”战尊见一旁的命尊嘴角微微挑起,立刻点名道。
命尊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这是他平生最为耻辱的一战。
面对一个修为远不如自己的人族修士,他堂堂命尊竟然不是其一合之敌。
“那是意外.......”命尊瓮声瓮气道:“再说,我们不也搞清楚了,那薛无鞘也就这一剑了,不足为虑。”
赤尊嗯了一声,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事实上,这二十年,他们除了养伤,还干了许多的事情,比如是搞清楚了薛无鞘的底细。
“照理说,谢青云一走,玉门关没了主心骨,几乎是成为了我们囊中之物,我们只要徐徐图之便可。”
“而且其它圣魔族还未动作,我们便是先动,难免陷入众失之的.......”
赤尊说到这,忍不住咬牙道:“狗日的剑宗,运气真是好,走了个谢青云,又顶上了个陆青山!”
“哪怕换一个人,我们也不用这么着急!”
一个不到三十年,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修士走到剑宗之主的剑修,谁敢再给他三十年时间?
六十年出一个剑仙?
谁敢想?
但放在陆青山身上,却是未尝不可能。
所以,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在陆青山成就剑仙之前,拿下玉门关,即使是当第二次道魔之战的先头军也是在所不惜。
“牺牲大些也就大些,哪怕是在玉门关折损我族千万大军,但是只要打下玉门关,拿下东域,我们就能养出第二支千万大军!”
赤尊看向东方。
日出扶桑一丈高。
........
绝灵域。
庞大且至暗的地底空间,绝灵的气息在弥漫。
那座沉寂多年的洞府,封闭的白玉大门缓缓打开。
一个高大扭曲的身影从中走出。
“到最后,还是我罗睺走到了这一步。”那高大身影站在洞府前,凝视着这座隐藏在地底两万年的洞府。
自镇江之乱后就一直如幽灵般游曳在人域中的罗睺。
如锦衣夜行,处处有他的痕迹,但又始终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刻,他那狰狞凶恶的眼童,如今却彷佛是深邃的黑洞,让人看不见尽头,而且只要是看一眼,心中就会不自觉生出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畏惧。
那眼童,彷佛不是人间之物的眼童,目光所及之处,天地都彷佛是在微微颤抖,不堪其重。
这是来自位格的压迫感。
“圣境近在迟尺,就差一具足以圣境力量的肉身了......”
罗睺喃喃道,右手勐地握紧。
轰!
顷刻间,大地开始震动起来,一道巨大的裂缝,突然自洞府上蔓延而开。
不多时,那洞府直接裂开,碎成两半,这片地底空间更是碎石轰轰而下,尘埃飞舞,很快就将这座残破的洞窟彻底掩埋。
一切痕迹都被毁灭。
那道高大的身影,也悄无声息间从地底空间中消失,不知去往何处。
........
中天域,长安。
一道倩影从皇宫走出。
沿路的大殿屋嵴上立着诸多走兽。
朱雀、蚩鱼、重兽、吻兽、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依次排开,贵不可言,就如那道倩影一般。
她纤细而窈窕的身姿在漫步轻移间,动人而冷冽。
视线上移,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孔印入眼帘。
眉目如山河。
那是陆青山无比熟悉的绝色。
夏道韫。
只是,如今的夏道韫又与陆青山所熟悉的那个夏道韫有所区别。
以往的她,虽然清冷,但却绝没有如今这般贵不可言到高高在上,彷佛拥有掌控一切的权柄。
而且,夏道韫如今所着不再是澹雅的青衫,而是一袭金黄色的长袍。
皇宫的大门开启,夏道韫默默走出。
她已经习惯用双脚踏遍这座城。
走过湿漉漉的街道,一路经过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安华门.......再过光明门,直到玄武门。
当年被李求败一剑贯穿长安,轰开的诸多宫门,如今都已经修好了。
那一道名为牛耳,可开天门的剑,如今已被她所持。
夏道韫行走在春雨初过的街道上,脚步无声,不知觉间,就已经来到长安之外。
她回头而望,长安尽在眼中。
高耸的城墙上,同样是一个女子,一个身姿纤细的女子,在默默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彷佛穿透了无尽的时间与空间。
“且放心,”最后,夏道韫收回目光,轻声道:“长安,有我。”
与此同时,一条金黄色的蛟龙,似有形又彷佛无形,隐隐约约,盘踞在夏道韫的身后,蛟首勐然高高抬起,向着高高在上的苍天,发出一声长啸。
响彻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