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保机代汗公元907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不寻常的一年。盛极一时的唐王朝,就在这一年寿终覆亡。也是在这一年,雄才大略的契丹族政治家耶律阿保机,被推到了政治舞台中心,从而直接影响了中国北半部的历史进程。
农历正月十三,正值隆冬时节,东北大地冰封雪裹,满目萧杀。位于滦河之阳炭山脚下的契丹可汗庐宫,仿佛力不能支,在肆虐的朔风中不住摇兄。今天的情景极不寻常,传令官频繁地出出进进,不时有夷离堇被召进来又送出去。
从早饭后到中午,已先后有楮特、乌隗、突吕不、淫剌、突举等五部大人应召晋见痕德堇可汗了。现在,品,达鲁虢部夷离堇又随传令官步入了可汗宝帐。
虎皮椅上,年近花甲的痕德堇正襟端坐,面带微笑。左右两侧分别侍立着行宫都部署曷鲁,林牙承旨康默记。夷离堇拜毕入座,寒暄几句,痕德堇就把话引入了正题:“大人,明日就将选汗,不知尊意属谁?”
“这个嘛,”夷离堇偷觑一眼,见痕德堇轻捻短须仪态平和,有意迂回一下,“当然还是出自贵部了。”
痕德茧嘴角现出笑纹,但一闪即逝可否明确指实。”
“纵观我族八部,当今惟耶律阿保机雄才英武,此番代汗,自然非他莫属。”
“承教了。”痕德堇心头恰似冷水浇,希望成为泡影。
原来,契丹自古传下旧制,作为部落联盟的首领一可汗,三年一选,如为大多数拥戴,亦可连代。而痕德堇三年任期届满,正在绞尽脑汁谋求连任。可足连续探询了六位夷离堇,并无一人支持他,他感到绝望了。
品部夷离堇出帐后,痕德堇沉思片刻,又吩咐曷鲁:
“召乙室部夷离堇进帐。”
康默记迟疑一下,还是劝谏说:“大汗,不必了吧,即便他赞成连任也已无济于事。”
痕德莖如同未闻,又重复了一遍:“召。”
乙室部夷离堇奉召来到之后,想不到痕德茁说出了一番令合人大为意外的话:“大人,乙室与迭剌亲如手足,我部已为汗多年,此番代选,我意由你继之,万勿推却。”
夷离堇慌忙离座道:“大汗恩宠,感恩非浅,但阿保机如日在中天,在下怎敢觐觎汗位,惶恐,惶恐。”他似乎怕引火烧身,说罢也不等痕德茧同意,就匆匆离帐而去。
康默记这才明白,痕德堇意欲挑动乙室部与阿保机争汗,忍不住又说:“大汗,阿保机已是众望所归,只有顺水推舟才对日后有利。”
“我明白了,这是大势所趋。”痕德堇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好了,你下去吧。”
康默记躬身退出,走不多远忽然觉得不对,又蹑手蹑脚绕到帐后侧耳谛听:
痕德堇说:“难道就拱手将汗位让与阿保机!”
“大汗,尚未山穷水尽。”这是曷鲁的声音。
“有何高见,快请讲来。”
“大汗若要连任,除非阿保机死去。”
康默记一惊,想不到他们这样卑鄙。贴近帐壁细听,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了,显然他们是在低声耳语。康默记怕被人撞见不敢久留,悄悄离开,回到帐中心潮仍难平静。
堂弟康默言见状问道:“大哥,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康默记看着英武豪爽的堂弟,眼睛一亮:“你武艺髙强,为兄有一事交你去办。”
康默言深知堂兄为人正直,也不多问:“请大哥吩咐。”
康默记展开信纸,笔走龙蛇“刷刷”写就一封信,交堂兄收好,又叮嘱一番。康默言毫不膝搞立即出帐,跨上“彩云驹”,狠加一鞭如飞而去。
再说乙室部夷离堇象躲祸似地离开可汗宝帐,回到自己的大帐甚为诧异,六部夷离堇全在等他:“各位大人,莫非有什么急事?”
品部夷离堇问道:“不知大人可答应支持痕德堇连任?”
“并无此事,痕德堇声称要推举我继承汗位。”
“这只老狐狸!”突举部夷离菓气得将木碗狠墩在矮几上,奶茶溅得到处都是,“他连任无望,又来挑唆我们争汗,好坐收渔人之利。”
“痕德堇老迈无能,只知玩弄权术,阿保机文韬武略待人平易,汗位理应由他代之。”涅剌部夷离堇说,“我们切不可中了痕德堇奸计。”
“当然,我是坚决拥护阿保机的。”乙室部夷离堇赶紧表白,唯恐会因此招致阿保机误会造成不满。
“咳!”突呂不部夷离堇突然长叹一声,“你们哪,一个个死到临头尚且为刽子手粉饰。”
众人都为之一愣:“大人此话何意?”
“依在下愚见,英武的阿保机代汗,还不如蒈朽的痕德堇连任。”他不无隐忧地说,“阿保机城府颇深,谋勇兼备,机诈过人,且又血气方刚兵强马壮。征讨黑车子、吐浑等国,肆意杀掠从不手软。试想阿保机为汗之后,会让我等分兵割据?正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楮特部夷离堇问道:“大人既有此远见,为何也赞成阿保机代汗?”
另几部大人则同声说:“既如此,我们何不共同支持痕德堇连任。”
“不可,阿保机身为于越,总处军国事,兵权在握,羽翼丰满,我七部合兵也非他对手,眼下只能委曲求全。”
“照你这么说,我们只有等死了!”乌隗部夷离堇不满地杵他一句。
“只要我丨门七部同心合力,办法总是有的。令众人齐声催促:“有何高见,快请赐教。”
突吕不部夷离堇让大家围得更近些:“首先,我们要结成联盟,就象中原战国时期,齐、楚、燕、韩、赵、魏共同对付强秦一样,七部休戚与共谁也不能存有二心。”
“理当如此。”各部无不赞同。
“还有,我们要因势利导,设法削弱阿保机的势力,一俟时机成熟,就把他推下汗位,我等取而代之。这事不能操之过急,我们先这样干……”声音越来越低。
有多少阴谋针对着阿保机,而他本人却一无所知。
衔山的落日,映着皑皑白雪,就象女人的红唇。风势转弱,而寒意更加逼人。征讨黑车子、吐浑国获胜回归途中扎营的阿保机大军,刚安好营帐,各部各哨正在忙碌晚炊。
火头军们有说有笑,寒风中弥漫管烤羊肉的香味。不知是谁哼起迭剌部的小调:
红曰出扶桑天苍苍,绿草绣百花野茫茫,白云飘不尽是牛羊,青山为庐帐有家乡。
啊哈嗬,啊哈嗬!
骏马一匹硬弓一张,纵横松漠踏遍于潢,身经百战血洒疆场,白骨不朽膜拜太阳。
歌声洋溢出迭剌部族的刚武、自豪和欢乐。然而俘虏营里却是另一番情景,婴儿在啼哭,妇女在抽泣,男子丨丨1则不住唉声叹气。从被俘之时起,他们就已经沦为了奴隶,命运掌握在征服者手里。此刻,他们早已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盼着恩赐给一些残汤剩饭。
“来了,开饭了!”有人首先看见,喊一声,俘虏营里立刻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人们急忙寻找可以利用的餐具。可是当来人进入大帐,俘虏们不禁面面相觑,陷入了恐惧之中。
原来和手提饭桶小兵一起来到的,还有个声威赫赫的大人物刺葛。
“是不是早都饿了,吃饭吧。”剌葛嘴角挂着狡黠的笑。
早已饥不可耐的人们,一听这话“呼拉”一下涌向饭桶,争先恐后将饭碗伸过来:“给我盛,给我盛。”
剌葛手中的马鞭子一挥,几只木碗被打落在地:“要吃饭不难,拿金银来。”
俘虏们立刻傻眼了,有人在人堆里斗着胆子说一句:
“大人,我们的财物全被你们拿走,哪里还有金银。”
剌葛冷笑几声:“你们贴身全有护身符,以为我不知吗?”
“大人开恩,这是我们的命根子。”俘虏跪倒一大片。
剌葛早已不耐烦:“不知好歹,快把护身符交出来!”
一个少年已饿得头昏眼花,他实在抵不住那剩饭的诱惑,颤抖着双手,从胸前掏出护身符一一银片压铸的观音像,背面有“遇难呈祥”四字。剌葛接过来看一眼,丢给身后的随从。然后一努嘴,军士会意地给少年舀了一勺剩饭。
少年三两口便吞下去,还不住舔那已经饭粒皆无的木碗。有几位母亲不忍心眼见儿女查饥饿熬煎,也狼狠心用栌身符換了剩饭。这样一来,半数俘虏都已跃跃欲试,纷纷把手伸到怀里。
“不能呀!”一个银须皓发的长者突然高声喊,“这样做是背叛祖宗,不敬神仙,死后灵魂都不得超度呀。”
“你活够了!”刺葛扑过去揪住他的头发,“把护身符交出来。”
“不,决不!”老者双手紧紧护在胸前。
剌葛大怒,抽出腰间佩带的解手短刀,从上到下一划,老者的上衣被挑开,胸部、腹部的皮肉也被划出一道血沟来。怛屉老者双手紧握护身符一一金片压成的弥勒佛像,不肯松开。刺葛发狠,用刀尖猛戳老者的手,直扎得血肉模猢。老者口中大骂,还是把护身符死死抱在胸前。剌葛杀机顿起,手腕一翻,短刀整个插入老者腹中,并用力一搅,老者肝肠寸断,扑通一声倒下。剌葛扯下护身符,在老者衣襟上擦去污血,只见护身符背面也有四字1“福寿绵长”。他冷笑一声交与随从,然后双眼一瞪,对众俘虏怒喝一声:
“都把护身符交出来!”
有人乖觉,赶紧主动奉献,也有人心存侥幸,迟疑着未动。他们怎知,剌葛目的不仅仅为这些金银护身符,而是要发泄积在心中的郁闷。此刻只要看见谁稍为磨蹭,剌葛就奔过去手起刀落,也不管是妇女还是儿童。一时间,帐内鲜血飞溅,遍地尸横,哀告声和惨叫声令人震耳欲聋。剌葛杀得性起,索兴乱刺起来。正当他把短刀刺向一个女婴,右臂突然被人死死拉住。“谁敢拦我!”剌葛转身挥起左拳欲打,但是拳头未敢落下,而是停在了半空。
阻挂剌葛行凶这人,身躯魁#,比所有人都高出半头,目光灼灼夺人,神态不怒自威。他将剌葛推后一步:“你疯了不成?”他就是年方三十五岁的耶律阿保机。
剌葛怔了一下,及至见三个弟弟迭剌、寅底石、安端也都来到,立刻硬起来:“大哥,我从俘虏手中弄点金银与你什么相干!”
“二弟,他们既已被俘,以后就是我部臣民,怎能为索钱财而妄加诛杀。”
“哼!”剌葛愤愤不平地说:“战利品全被你控制起来,我只有如此。”
“二弟此言差矣,战利品统一管理,为的是集中使用,军械、战马、粮草全要用此来筹集。”
“说得好听,谁能保证你不入私囊。”
“你!”这话使阿保机动气了,“放肆!竟敢当众诬我有私,你有什么证据?”
“大哥莫要发火,”寅底石过来帮腔,“金银统由您一人管辖,谁也难保一尘不染。”
“大胆!”
安端也来扇风:“大哥息怒,其实也难怪二哥,莫不如你将财物分出一些,也免得兄弟们多心。”
“胡说!”
剌葛受到支持,越加有恃无恐:“大哥,这次征讨俘获甚丰,黑车子国的财物你留下,吐浑国所获就分给我们四个吧。”
“对,”迭刺也开言了,“仗是大家打的,我们哥几个也在战场上卖命了,大哥不能一人独吞。”
钶葆机荜竞与众不同,他荩量压住火气:“各位资染,我部刚刚强盛,财物只有统一使用,才能保证兵强马壮,否则必将衰败。怎能大业未成就急于谋私呢?I“这一套我们不听了!”剌葛放开嗓门,“这些年你好处也捞去不少了,你吃肉也该让我们喝几口汤啊。”
阿保机没想到剌葛这样蛮横,他的态度也强硬起来:
“我乃大于越,谁敢胡闹,军法不容!”
“吓唬别人去,你敢把我怎么样?”刺葛迎上一步。
“来呀!”阿保机一声呼唤,随行的校尉一起上前,摆出了擒人的架势。
剌葛“呛啷”抽出佩刀:“看你们谁敢动我!”
迭剌、寅底石、安端三人也都手按刀柄:“大哥,我们
四个是决不分离。”
阿保机犹豫不定,双方僵持不下,但俱都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在^紧要关头,左仆射韩知古赶到:
“大于越,有紧急军情。”
阿保机正在为难,说了句:“过后再与你们算帐。”匆匆离去。
剌葛已吓出了一身冷汗:“阿保机真要翻脸,我们怕都没命了。”
迭剌不以为然:“亲兄弟,他就能下毒手?”
“你懂什么,”寅底石说,“越是皇家王室,兄弟之间越是没有感情,为争权夺位而互相残杀,历朝历代莫不如此,大唐不就有玄武门之变么!”
妾端有同感地提醒他丨门:“今天我们四个已引起大每不满,以后更要携手同心加意提防。”
剌葛总有些后怕:“各位兄弟,请到我帐中畅饮一番,也好商议商议。”
迭剌、寅底石、安端虽然怕被阿保机知道,还是跟剌葛去了。
且说阿保机随韩知古一回到大帐,就迫不及待地问:
“先生,出了什么事?”
“大于越,我是假借军情把你骗回。”
“为什么?”阿保机对于韩知古十分器重,一向依为心腹。由于韩知古是汉人,这也招致刺葛等人不满。
“我担心你们兄弟火并。”韩知古进一步劝谏,“此举万万不可,大于越三思。”
“你没看见,适才他们何等嚣张,四人合伙向我发难,我真想……”
“小不忍则乱大谋,”韩知古加以提醒,“您别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阿保机猛然想起,明天就将选汗,但他不以为然:“山我代汗已是大势所趋,剌葛之流又奈我何。”
“大于越切不可掉以轻心,”韩知古据理分析侃侃而谈,“遥辇氏为汗数代,岂肯轻易让汗位旁落,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会做百倍努力,乙室等七部,谁又不垂涎汗权,决不会坐视于越代汗。选汗前又至为关键,刺葛等乃于越胞弟,岂可在决战之际削弱自己力量。”
阿保机不能不承认这番话卓有见地,但他以维护自己的威望出发,还楚难以转弯:“先生怎知,他们竟当众索要吐浑国的战利品。”
“给,”韩知古毫不含混地建议,“不能因小失大。”
“开此先例,只怕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
“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只要登上汗位,天下俱为您所有。”
阿保机感到韩知古所论句句在理,赞许地点点头。就在这时,一支箭突然射入。韩知古忙说:“有暗器!”并且一跃上前用身体挡住阿保机。但是阿保机已闪进贴身帐壁,少许,他掣剑在手,纵身出帐。此刻月明星稀,大帐外一片静谧,灯光闪烁雪光返照,并不见异常,护卫和值更人都说未有外人混入。阿保机颇为纳闷,韩知古叮嘱卫士们严加防范时刻注意。
回到大帐,阿保机拾起那支箭,发现竟楚禿头,而在顶部缠着一片羊皮。急忙解下来,上面写着几行字^新可汗代选在即,痕德堇已露杀机,
七部落频繁密议,大于越不可轻敌。
“楚谁好意报信呢?”阿保机手捧箭书,“这人来无踪去无影,定有非凡武艺。”
韩知古说:“看这字体飘洒俊逸,决非寻常之人。”
“为何不具名字呢?”
“也许是担心箭书落入别人之手。”韩知古叮嘱道:“大于越,我看箭书所说并不虚妄,为今之计,一要加强防卫保愈方无一失。二要尽快笼络剌葛等入,以免兰面受敔。、
阿保机思忖片刻:“好,传我的话,请剌葛等四弟来大帐议事。”
剌葛四人正在狂歌奈饮大发牢骚,听到阿保机传唤,都暗自吃惊。因为军权毕竟在阿保机手中,’要把他们治罪还不易如反掌。四人料定凶多吉少,各0吩咐部下亲信,一旦有变就带兵杀入大帐,拚个鱼死网破。四人内含忧恐强装镇定步入大帐,不禁如坠五里雾中,帐内情景使他们大为意外。
只见矮桌早已摆好,上面摆满烤鹅蒸鸡熟羊腿等美味佳肴,成坛的美酒业已开封,韩知古满而笑容代阿保机相迎。
刺葛四人向正座的阿保机躬身施礼:“大哥传唤,有何吩咐?”
“自家手足兄弟,何必如此拘礼。”阿保机仪表一改往日的严肃,微微含笑,“快快请坐,今日我们弟兄畅饮一番,足要一醉方休。”
刺葛感到不理解:“大哥,为何突然设宴?”
“二弟,我身为长兄,平时理应多关心你们,怎奈宫差在身,每日里杀伐征战,总是难得空闲。幸喜今夕凯旋,扎背无事,我们且纵情享受这手足之乐。”
“大哥如此挂怀我等,不胜感激。”
“来来来,共同举杯,干!”阿保机将酒送至唇边,看见刺葛端着酒杯发愣,而迭剌、寅底石、安端三人则看着剌葛,明白他们是不放心,遂离座来到剌葛面前,与其交杯换盏后,重又将杯举起,“各位贤弟,请。”
~刺葛见阿保机一饮而尽,这才饮尽杯中酒,迭剌三人也随后喝下。酒内是证实没问题了,但剌葛仍然心存疑虑,阿保机是不是想把自己灌醉呢?方才为战利品之事公开反对他,而今设宴究竟是什么动机?越想越难放心,未饮几杯便停箸告辞:“大哥赐宴之前,我们业已喝过几杯,如今实在酒力不胜了。”
阿保机并不勉强:“既然如此,不饮也罢,不过还请稍坐片刻。”
韩知古立刻走出去,很快引四名手捧漆木托盘的美女入帐。四个盘中一样堆满生金、北珠、貂皮、熊掌、硕大的人参、整架鹿茸等珍稀贵‘重物品,令剌葛等眼花瞭乱。
“这少许薄礼,就送与各位兄弟,以聊补内帐用度。”
阿保机一打手势。四个健壮的契丹美女,各举托盘姗姗步至剌葛四人面前,剌葛等伸手就接,阿保机又说,“慢。”
剌葛四人一怔,伸出的手又不愿缩回来:“大哥?”
“这四女也去服待各位贤弟。”
刺葛等万万没想到,连美人都送给他们,确有些受宠若惊,齐刷刷一躬到地:“大哥如此厚爱,倒叫我等不安。”
“贤弟们说哪里话来,你我弟兄五人好比人之五指,不可分离,此番我代汗之后,天下还不是我们大家的。”阿保机这才露出本意。
剌葛当即表态:“大哥放心,为我们耶律氏强盛,追随大哥,万死不辞!”
迭剌、寅底石、安端也齐声说:“追随大哥,万死不辞!”
剌葛等人走了,帐内只剩下阿保机、韩知古了。方才本来进行得很顺利,韩知古却见阿保机情绪不高:“于越还有什么心事?”
“方才我分明是在演戏,而他们貌似感激,内心中分明仍存有戒意。”阿保机叹息一声,“同胞兄弟为什么不能赤诚相待呢?”
“十个手指不会一般齐,兄弟里面也有贤愚,欲成大事,就不能儿女情长,不讲策略,就要被对方所制。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先生所言不差,”阿保机不无隐忧,“适才的情景,已清楚表明诸弟与我貌合神离,只怕终究难免对立。”
“于越能看到这一点就好。”韩知古见天色已过二更,告辞回本帐去了。
阿保机想起那封羊皮箭书,不敢脱衣休息,宝剑枕在头下,和衣而卧,一夜也未睡熟,待到东方破晓,一直安然无事。夜间无人行刺,阿保机绷紧的心弦就放松了许多。
早饭后拔寨启程,今天风微日暖,是三九寒冬里难得的好天气0万里山河披银琢玉,景色格外壮丽。阿保机计算一下,距离炭山还有五十里,中午就可赶到,绝对误不了今晚的选汗。心中安然,在马上放眼欣赏塞外雪景。路北十数丈远是一片松林,茂密的枝叶,映着洁白的积雪,显得格外青翠碧绿,阿保机不觉来了诗兴,信口吟道:
铁干齓枝傲霜天,风雪难摧总朱颜,他日九州全植遍,我把青松比契丹。
一语未完,突然林中射出一箭,箭羽划出尖厉的晡音直向阿保机飞来,一旁的韩知古立刻意识到这是有人行刺。与此同时,林中斜刺里又飞出一箭,这支箭恰与那支箭相撞,“吧哒”一声双双落在阿保机马前,相距不过一丈远近。紧接着又听见松林中有人“哎哟”叫了一声,随着叫声,一个人从树冠上跌落下来。阿保机的护卫们早已一拥而上冲进松林,四处查遍,却不见旁人,便将中箭受伤落地的刺客团团围住。
阿保机策马来到近前,见刺客睁大两眼正四处打量。阿保机厉声喝问:“你趄什么人,为何对我放暗箭?”
刺客忍住伤痛:“阿保机,今天你侥幸拣得性命,早晚难免一死!”说着他突然拔出肩窝的箭,猛地刺进自己的咽喉,护卫们要拦已来不及,刺客当即毙命。
“亡命之徒!”韩知古深为惋惜,“没有口供,不知刺客是何人派遣。”
阿保机也有些怅然:“也不知是何人暗中救我。”
“我看必是射箭书之人。”
“他又是谁呢?”
“早晚总会知道的。”
一段令人不愉快的小插曲过去,队伍继续前进。阿保机和护卫都格外小心,直到跨过冰封的滦河,望得见痕德堇的庐帐了,也再没发生险情。未等大军进入营地,七部夷离堇都争先恐后迎上前,阿保机的妻子述律领着年幼的长子图欲和次子尧骨,也欣喜若狂地跑出来迎接。心怀鬼胎的曷鲁,见阿保机平安归来,忙不迭地奔入痕德堇庐帐报信。
“可汗,大事不好,阿保机回来了。”曷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痕德堇并未象他那样惊慌失措,他显得很平静。派出行刺的人没按时回来交令,他就预感到凶多吉少,如今这一切全在意料之中。他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说:“完了,弄巧成:拙,这一切都是天意呀!”
刺杀阿保机是曷鲁提议,又是他选的剌客,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他感到很不安;唯恐痕德堇把他作为替罪羊交出去,赶紧安慰说:“大汗不必担忧,听说射手已自杀,死无对证咱怕什么。”
痕德堇对他的话不感兴趣:“一切都无挽回余地,你准备纸笔。”
曷鲁不知他是何用意,备好文房四宝。痕德堇提起狼毫玉笔,刷刷点点写了封诏书,大意是阿保机功德盖世,汗位由其代继,自己已是老朽之躯,不愿再滞留人世,惟求死后阿保机好生看待他的后人,九泉之下也将感激。
曷鲁一见痕德堇写遗诏,惊问:“大汗,您贵体康健,何出此意?”
‘“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我反正活不多久了,何苦徒引阿保机猜疑,不如逝去还换得家族子女平安。”说罢,取出了毒酒七蛇涎。
曷鲁扑通跪倒:“大汗待我恩重如山,让我相伴到阴间侍候您吧。”
痕德堇苦笑一下;“你将我遗诏收好,届时当众宣读,带头对阿保机劝进,不愁高官显位,那时只要肯出力维护一下我的家族,就不枉你我君臣一回。”
“大汗嘱托,一定牢记,决不有违。”曷鲁赶紧答应下来,他真怕痕德堇让他一起自杀。
这时传令官进帐禀报,阿保机候诏进见。痕德堇急忙打开葫芦盖,留恋地看一眼可汗宝帐:“咳!人生如梦,富贵如烟,万事皆空啊!”他猛地喝下一口七蛇涎。这酒乃七种剧毒毒蛇的毒液配就,其毐无比,痕德堇發时气绝。
事情至此,阿保机代汗的一切障碍全都扫清。曷鲁等痕德堇旧臣都争相邀宠,七部夷离堇争相送上厚礼,曷鲁奉遗诏带头劝进,阿保机假意谦让三次然后答应下来。当即命令有司赶搭柴册坛,明日早饭后正式举行燔柴礼。剌葛在一旁看见各部大人以及文武大臣对阿保机那毕恭毕敬的样子,感到非常不自在。他不愿再看这欢腾热烈的场面,甩手离开回到自己的帐中生闷气。正恨各部大人趋炎附势,想不到乙室部夷离堇前来拜见。
剌葛阴沉着脸:“你不去取悦新可汗,来我这里做甚?”
“特来为大元帅请安。”
“大元帅?谁是大元帅?”
“阿保机代任可汗,大元帅一职自然非您莫属。”
“何以见得?”剌葛的脸色已经开晴了。
“谁不知您骁勇善战,阿保机这些年南征北战东剿西杀,还不是全靠你冲锋陷阵,这些谁人不晓。”
“有什么用,天大功劳也是他的,汗位也是他的。”
“大元帅,三年以后,汗位不就是您的吗!”夷离堇注意观察剌葛的神态。
剌葛评然心动,对,汗位三年一代,下任可汗谁敢与自己争。可是他感到希望渺茫:“阿保机岂肯让位。”
夷离堇给他打气:“三年代汗,乃我契丹祖传旧制,他若违犯,七部决不答应!”
“你是真心?”
“为表诚意,在下已备下一份薄礼。”夷离堇叫从人抬上礼物,果然丰厚,大大超过呈献给阿保机的,“我的心属谁大元帅还不淸楚吗,只求三年以后您对我部多加照应。”
“自然。”刺葛的口气,仿佛三年后他代汗已笃定无疑。
剌葛并不知七部大人是预谋好的,这一夜之间,另六部夷离堇也都分别先后来拜见,而且都带来厚礼,全和乙室部
一个论调,发誓三年后保他代汗。剌葛兴奋得一夜未睡,他恨不得日月真象穿梭一样,一眨眼就过去三年。
第二天农历正月十五,是汉族上元节,契丹人也视为吉祥日。炭山之上,三级柴册坛业已用榆木搭就。夜慕方收,晨熹微露,照明用的牛油灯尚在燃烧,顶层的柴册殿内,敌烈麻都指挥着属下仆役正紧张地做最后布置,崭新的百尺毛毡将全殿铺满,龙纹方茵和各种祭拜用的器皿,也都准备周全,单等吉时一到,就可举行盛典。
此刻,这次盛典的主角耶律阿保机,已起床多时,他伫立在鹿皮牙帐门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东方的天际。只见那天地相接之处,一抹疏淡的胭脂红,终于涂上了鱼肚色的天幕。阿保机不由得浓眉舒展,笑意浮在双眼。
“好兆头!”随着清脆而又连珠般快速的说话声,风姿绰约、雄谋果断的述律,旋风似地走过来。
阿保机这会儿的心境格外好,按契丹人的拜太阳习俗,最忌萵庆之期乌云遮日。黎明时分,天边似有些许阴霾,而今已全部散尽,旭日即将喷薄而出,阿保机又怎能不髙兴呢。他将粗壮有力的右臂搭在妻子丰满的肩头上:“月里朵,这些年你跟我担惊受怕,总算没有白吃苦,你马上就要成为王后了。”
述律纤手揽住丈夫粗壮的腰:“你好比一株长成的参天大树,亲属都得以在树下受到庇荫。但是,你可知有多少人要伐树?”
“你指的是谁?”
“乙室等七部大人,在你回来前频繁密谋,昨夜又先后全都去拜会刺葛,并携去重礼。”述律忧虑地说,“我是担心亲族内有人砍树呀!”
“刺葛?”阿保机想起这回军途中发生的那件事。
述律又提醒:“剌葛今日神情不悦,中途退场。”
“他与七部大人都说些什么?”阿保机问。
“屏去一切闲杂人等,只剩两人交谈,所以我们的内线啦不得而知。”
“这样保密怕人,就更加可疑。”阿保机又坦然地说:
“不过我代汗已定,谁再图谋也是枉费心机。”
“我可不想只做三年王后。”
“你是说三年后?”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阿保机欢乐喜悦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了。他深思良久,感慨之语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时候才能松口气呢!”
“只要有这口气,就不能松气。”述律告诫道,“因为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要算计你。”
“看起来我们不光要防七部,还要防范剌葛等诸弟。”
“对,防诸弟要胜于防七部。”
“诸弟对我已有戒心,若真怀二意行动一定十分隐蔽,我们安的眼线地位太低,只怕难以掌握他们的秘密。”
“为此,我已新物色了一个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此人的眼睛。”
“谁有这样大本事?”
述律惟恐万一被人听去,踮起脚尖轻声耳语。
阿保机听后大为诧异:“这可能吗?你别被人家绕进套里。”
“你就放心吧,我从不曾看错人,十拿九稳没问题。”
阿保机深信妻子的能力:“你使我想起了大唐皇帝李世民,他的贞观之治,应该说有长孙皇后一份功劳,你的贤达和谋略,比长孙有过之而无不及。”
述律被夸得脸飞红霞,有几分撒娇地偎依在丈夫怀里。
早饭后,一轮丽日高高升起,蓝天如碧,和风徐徐。一切准备就绪,柴册仪即将开始,只差两个重要人物还没到场,一个是剌葛,另一个是康默记。差人问过剌葛,说是夜来饮酒过量头晕难以支持。而康默记竞然在为痕德莖守灵,拒绝出席柴册仪。
阿保机闻知大怒,这不是明显藐视我的权威吗,他当郎传令武士:“将康默记绑来见我!”
韩知古赶紧劝谏:“大汗,康默记固然违礼,但他乃我帮名士,文冠群芳,才华横溢,忠正窨智,还当格外开恩。”
“可他是痕德堇的心腹,越有才能对我危害就越大。”
阿保机已动了杀念,“这是天赐良机,不能放过他!”
“大汗,可记得唐太宗和魏征的故事。”述律在一旁说,“那魏征原是李建成的老师,忠心耿耿辅佐太子,建成若依他言,皇位岂能旁落。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并未因为魏征与建成的亲密关系而加害于他,而是不计前嫌重用魏征,这才有了贞观盛世。依臣妾看,康默记堪比魏征。”
“不管是谁,哪怕姜尚转世,不为我用便足死敌!”阿保机怒气不息,见武士将康默记押到,沉下脸说,“你竟敢轻视我,难道就不怕死吗?”
“大汗此言差矣,来者未必内心就不轻视,未到者也不见得就无忠心。”
阿保机一愣,这话实在说得有理,但他依然怒0而视,“照你这么说,你不来还算对了?”
“大汗,这样对待恕我不能回答。”康默记晃晃身子。
阿保机迟疑一下,还是吩咐:“松绑。”
康默记活动活动发成的手臂,有板有眼地说:“大汗可曾想到,你这里悬灯结�
�鼓乐喧天热闹非凡,而痕德茧那里却是一盏孤灯冷冷清清灵棚空空,想他昨日身为可汗何等显赫,往日曾受他恩遇的旧臣,都来这里趋炎附势,假如躺在檎中的是大汗你,义将是何神心情?你这里缺我一人不少,而彼处少我一个即空。大汗要杀我,也请容我守灵三天。”
阿保机平素就很敬重康默记,只因他足痕德堇心腹,才有意避免多接触,这番话令阿保机对他更加刮目相看:“先生人品髙尚,令人钦佩,烦先生引我前去拜祭。”
于是,阿保机换上素服,只带述律和韩知古,跟随康默记来到痕德堇灵帐,令痕德堇族属感激涕零。祭拜毕,康默记引阿保机等到自己帐中稍事休息。帐壁上贴的一张条幅,立刻引起了韩知古的注意,他急忙示意阿保机:“大汗你看。”
条幅写的是孟子一段话:“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这段话阿保机年少时就已背得烂熟,实在猜不透还有什么含意。当他仔细端详时,不觉恍然大悟,这笔迹与那箭书上的字何苏相似。他上前拉住康默记的手:“先生,那箭书出自你手!”
“一件小事,何足挂齿。”康默记将康默言叫过来,“大汗,这是我的堂弟,要没有他,我可没本事把箭书送去。”
“贵昆仲文才盖世,武功超人,无论如何请屈尊与我为伴。”阿保机求贤若渴,当即一揖。
康默记赶紧还礼:“大汗,我弟兄若非倾慕已久,也就不会暗传消息,暗中保护了。”
“好!”阿保机左手拉定韩知古,右手拉定康默记。
“唐太宗有长孙皇后,我有贤后述律,汉高祖有萧何、张良,我有二位先生,这真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何愁不能成就大事!”
康默记屈身一躬:“还请大汗容我守灵三日。”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阿保机返回柴册坛,古老、庄严、热烈火爆而又丰富多采的柴册仪,在欢快的鼓乐声中开始。阿保机入再生室行再生礼毕,八部之叟前导后拥,左右扶冀至柴册殿拜日,大臣、诸部帅列仪仗在殿下遥拜阿保机,并各进赭、白羊各一群……
欢腾的声浪,使推醉的剌葛在帐中再也躺不下去。他悄悄出来,爬上一株大树遥望,眼见阿保机八面威风,不禁心生感慨,想起了项羽观秦始皇出游时说的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1”(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