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单贾义列传(4)
死牢虽有窗口,但开得极高,上面安有儿臂粗的铁栅,吴单自知无法将贾义救出,他知道贾义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只希望能打听得他儿子的下落,好去相救。贾义听到他的呼唤,勉力站起,对着窗口道:“你出西门,走两个时辰,到洪庆镇,再向南走一个时辰,那有个郭家庄,我儿子名叫‘病已’,你千万记住了。”吴单道一声“诺”,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次日吴单便去寻郭家庄,寻了几日,竟没丝毫消息。洪庆镇南边倒真有一个大庄园,但那庄园不叫郭家庄,而叫柳庄,庄主也不姓郭,而是姓霍。吴单不死心,夜里潜入庄园探查,但没查出什么结果,只知道这庄园原来竟是奉车都尉霍光名下的产业。
吴单又查了数日,仍毫无头绪,只好先回上林苑。再探听贾义的消息时,却得知他虽用角抵生生摔死了一只饿虎,但终究还是被另一只饿虎咬死了。吴单垂头丧气,在上林苑和长安城内游荡,只觉生不如死。
上林苑昆明池旁,有一小湖名孤树池,孤树池中有小洲,洲上有棵杉树,高百丈,是上林苑最高的树,站在树上,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吴单藏于上林苑中,也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天。有天,他又在孤树池的杉树上过夜,清晨时被一阵号角声惊醒,原来是皇帝到昆明池游玩来了。昆明池本是为了讨伐越嶲﹑昆明两国而挖的,用作训练水军的。吴单立于杉树之上,昆明池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数十小船围着艘巨大的龙船,小船上有角抵伎乐在表演,中间的龙船高十几丈,披着绫罗绸缎,华丽之极,龙船的甲板上,一群太监围着个穿龙袍的人,不知在干什么。
吴单的弓箭一直都是随身带着的,他把弓背上,挑了一支箭咬住,爬上杉树的最高处,挑了个易于站立视野也好的粗枝,稳稳站住,张弓搭箭,瞄着龙船上的皇帝射去。那支箭跟随吴单多年,在草原上射杀过匈奴人,在上林苑里射杀过野鹿,箭羽早不知被换过多少次,箭镞也是数次磨损后又重新磨得锋利。吴单这箭射出,便见皇帝仰面倒在船上,胸口插着箭,不知生死。船上的人乱成一团,随后就有卫士惶急地向昆明池四方搜查。吴单看到一队卫士向孤树池的方向来了,便转身躲入杉树上一个树洞中。他在上林苑生活了几年,这树洞是他偶然发现的,除了他之外再没有旁的人知道。
那些卫士从树下经过,果然没有发现吴单。吴单知道出了这事之后,上林苑没法呆了,便出了上林苑,到显武里去找太史公司马迁。此时距李陵之事已有好几年,早就没人记得还有一个名叫吴单的步卒了。吴单光明正大地在天亮之后进了显武里,敲开太史公的家门。司马迁此时早已不是太史令——受了腐刑之后,皇帝命他做了中书令,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长,地位比太史令高。
司马迁还记得吴单,看到吴单来找自己并不惊讶,让吴单到后面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到了夜深无人时,方把他唤来,问道:“今早,主上在上林苑内被人刺杀,险些驾崩,这事是你做的?”吴单点头。司马迁道:“李陵帐下的一位百人将,都有如此高超的射术,真是令人惊叹。”吴单听到皇帝没有死,有些惋惜。司马迁又道:“宫内的守卫是由霍光负责的,我虽是中书令,但也没法接近主上,只听说箭是射在腰上,受伤虽重,性命却无碍。”吴单道:“我清楚记得,箭是射入了皇帝的前胸。”司马迁听了,沉吟道:“其中必有蹊跷,霍光封闭了宫门,隐瞒皇帝的伤情,必定另有图谋。这几日你不要出去,这件事也决不可对别人提起,免得惹祸上身。”吴单点头,想到刚才司马迁提到的霍光,自己之前在洪庆镇查到的那个庄园,似乎也是霍光的,不知其中是否又有隐情,不如向太史公请教,便把贾义托自己寻找儿子的事,以及自己在洪庆镇查找却一无所获的情况,跟司马迁说了。司马迁听了之后,道:“必是贾义被人以儿子相要挟,逼他去行刺皇帝,他才不得已入宫行刺,他的儿子在那些人手中,他自然不敢招出主使。”又道,“既然你查到了那个庄园是霍光的产业,自然就该猜到这事应该是霍光的谋划了,可惜当时你没继续查下去,此时要再去查,只怕更困难了。不过你当时没有查下去也好,霍光外表仁厚谨慎,内里机心却甚深,你当时如果再查下去,只怕性命也保不住了。”
吴单听了司马迁的话,并没说什么。犹豫了几天后,他终于还是趁着夜色悄悄地潜入大将军霍光的宅子隐藏起来,不吃不喝,一直等了三天才找到机会。他从藏身的地方跃出,将匕首架在霍光的脖子上,逼问他是否还记得几年前有一个叫贾义的人,曾经被他挟持着去刺杀皇帝。霍光虽然被吴单拿匕首架在脖子上,却也并不惊慌,点头道:“自然记得,想必你便是吴单了。”吴单被他一下子说出了身份,有些惊慌,厉声道:“你不用管我是谁,你若能将贾义的儿子刘病已交给我,并送我们出城,我必不伤你性命!”霍光道:“当年我曾在通天台见过英雄一面,至今仍然记得。病已现在就在门外,我叫他进来,若他愿与英雄一起出去,我自然不会阻拦。”吴单没料到霍光知道当年在通天台上的便是自己,再听他说让病已自己选择是否要离开,更不知所措,正沉吟时,霍光已大声道:“病已,你吴单叔叔来了,你还不进来!”话音刚落,门果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乍看去果然与贾义有些相像。吴单一看孩子进来了,急忙放下匕首。他全没料到,那么容易就能见到刘病已,更没有料到霍光并未向孩子隐瞒他的真实身份。霍光道:“吴单叔叔是你父亲的兄弟,他来接你来了,你可愿与他一起走?”刘病已摇摇头,道:“我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并不愿与旁人一起离开这里。”
吴单听了刘病已的话,更是茫然无措了,他这一生,总想着能对得起救过自己的人,能对得起自己的兄弟,却似乎没有哪一件事真正做成的:想救李陵的家人,没救成;想救司马迁,没救成;想救贾义的儿子,可人家并不领情,自己反倒为此拿匕首挟持自己的救命恩人霍光。
他从霍光府中出来,只觉万念俱灰,自此后便只在司马迁府中躲藏,不再提刘病已的事,后来更索性改名司马单,做了司马迁府中的仆人;但司马迁对他却极恭敬,并不把他当成一个仆人看待。
征和年间,宫内出了著名的巫蛊之祸,太子刘据自杀,幼子刘弗陵成为太子,霍光成了辅政大臣。
皇帝崩于后元二年,谥“武”,史称汉武帝。太子刘弗陵继位,是为昭帝。
霍光素与李陵相善,武帝驾崩后,他派任立政出使匈奴,以隐晦的方法,向李陵表达希望他归汉之意,李陵此时已是匈奴右校王,他明白霍光的意思,却因害怕再次受到污辱没有回来,最后死在匈奴。
刘弗陵继位后不久,司马迁也死了。刘弗陵在位十三年,崩于元平元年,刘贺继位。刘贺在位二十七天,霍光以其不堪帝位为由,废为昌邑王,并从民间找来戾太子刘据的遗孙刘病已,立为皇帝,是为汉宣帝。
此时吴单已重病在床,命垂一线,除了已死的司马迁,没人知道这个受过劓刑的的李陵的步卒,竟刺杀过皇帝刘彻和权臣霍光,更没人知道,还有另一个名叫刘义的步卒,曾经有一个儿子,名字也叫“病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