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楞上的草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摇曳着,像上官克亮的骨头,没一点分量。上官克亮和父亲上官猴子不一样,和兄长上官克明也不一样,他是野猪坳乡村里一个极不显眼的男人。这个极不显眼的男人前世修来了好福分,讨了个极标致的老婆,极标致的老婆一连给他下了三个崽,当然也是他这个野猪坳乡村小姓人家的福分,因为三个崽全是男崽。上官克亮当然可以想象三个崽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的风光喽,可这三个崽还没长大,就遇到了这多年未遇的春荒季节。极标致的上官克亮的老婆在春荒时节脸也黄了起来,这让上官克亮极为心疼。生下三个崽就够难为她的了,现在却因为饥饿再让老婆受罪,上官克亮不忍心了。
上官克亮标致的老婆叫韩嫲子。
韩嫲子是个善良的女人。
女人善良了就显得温顺,她从没对上官克亮发过火。可这年春天,她看着三个崽饥饿的样子,心酸了。她朝正在抽闷烟的上官克亮发火了:“没用的东西,你想让老婆孩子饿死呀!”
上官克亮任她骂。他无能为力地坐在那里,心如一口枯井。
韩嫲子骂完,就在一旁抹泪。
大儿子上官火把一块抹脸巾递给母亲,他已经五岁了。二儿子上官水痴痴地坐在门槛上咬着草根,可以看得出他饿得吞口水时滑动的细长的脖子,快四岁的上官水,对父母的吵架显得很淡漠。小儿子上官土刚会走路,他坐在地上哭。上官火搂着上官土,哄他别哭。上官土不停地哭,怎么也哄不好。这时,韩嫲子气不打一出来:“哭,哭死,哭死拉倒!”
上官克亮就站起来,他朝韩嫲子说:“你发癫了,对孩子那么恶干什么!”
要是上官克亮不发火,韩嫲子的火气或许会渐渐平息,熬到大食堂开饭的时间,去打一些食回来。她一看上官克亮发火,脸铁青了,脚跺一下地,眼泪淌下来:“你说,你说,跟你过了这些年,除了给你下这几个崽,我哪儿天舒坦过!你说呀,没良心的!”
上官克亮也饿极了,横着眼:“你要过舒坦的日子,怎么不去找地主老财?可惜现在是新社会了,解放都十多年了,地主老财也不顶用了。”
韩嫲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上官克亮踢了上官火一脚:“还死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抱土土出去玩。”
上官火赶紧抱着上官土,边出门边哄着:“哥哥带你上山采果子吃。”
谁也没有注意上官水。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咬着草根闲荡着离开了家门。
上官克亮和老婆韩嫲子还在吵。
这时,闪进了大队支书李堂材。李堂材沉着黑脸断喝道:“吵吵闹闹做什么!再吵就叫民兵把你们关起来。哭哭闹闹的像什么话,是不是对我们不满意?上官克亮,你可不要和你哥哥学,批斗游荡的滋味不好受。”
夫妻俩不吵了。
他们害怕李堂材。他目前是野猪坳乡村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权威令野猪坳乡村的“地富反坏分子”不寒而栗。
韩嫲子端一碗茶放在桌上,上官克亮请李堂材坐下。
李堂材像模像样地坐下,跷起了二郎腿。他那布满皱纹的黑脸让人琢磨不透。
“因什么事吵呀?”李堂材问。
“没什么,没什么!”上官克亮说。
韩嫲子不言语,女人家能说什么呢?野猪坳乡村的女人除了劳作生崽,还能说什么?在野猪坳乡村巴掌大的天空,对她们而言,阳光也会变成愁雨。
李堂材的目光在韩嫲子身上怪异地掠过,他说:“以后别这样吵吵闹闹,影响不好。又不是你们一家不好过,全国人民都不好过。要相信困难会过去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和我们一起勒紧裤带渡难关呢,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的。”
说完,他就一摇三晃地走了。
上官克亮无言。
经过支书李堂材的训斥后,他们都心平气和了些。
可肚子还是饥饿的呀。
这让人愁让人急的春天,田野上的秧苗绿油油的,今年或许是个丰收年,但那又怎样?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时节,野猪坳乡村也像全国各地一样,办起了大食堂,整个野猪坳乡村有好几个大食堂。人们一日三餐定时到食堂去领自己的那份食物。因为春荒,食堂也只能煮出稀溜溜的米汤给社员们吃。有时,大队和生产队让社员们上山采野菜,野菜混在米汤里的滋味又苦又涩,而且吃了猛拉肚子,社员们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又到领食物的时间了,李大脚早就做好了准备,自从大办食堂之后,她就在食堂里做饭。谁都知道野猪坳乡村的寡妇李大脚是个好人,但她这个好人也没有办法解决村里人的饥饿呀。
李大脚识字,这是旺旺在早年教她的。识字的村民并不多,所以大脚就担当了分食的重任。
李大脚站在大桶的稀米汤面前,拿起花名册像生产队出工一样点名了。喊到谁了,谁就过去领食物,领完后,她就圆珠笔在花名册上打个勾勾,防止人们重领多领。
人们都在窃窃私语。
“这日子怎么过哟。”
“屙了好几天了,都屙不出东西了,血都屙出来了。”
“早先人吃观音土,现在新社会了还有人吃观音土。昨晚,李四吃了观音土,快出人命了。那肚子像血吸虫病一样,鼓鼓胀胀的,他一直在喊痛,喊得都快没气了。”
……
这些话有时就传进了李大脚的耳里,她一阵阵地难过。
韩嫲子挤在人群中,听着这些不能被村干部们听见的窃窃私语,心里想着三个儿子饥饿的情形。
“上官克亮。”李大脚叫道,“上官克亮家里来人没有?”
韩嫲子心里一喜,拼出力气喊:“大脚嫂,我来了,来了。”
她挤过去,把装食物的一个大臼头伸过去。
她心里庆幸没有最后一个打食物,很多情况下最后一个打食物尽是清汤水了,早点打还能要上几颗米粒。
李大脚给韩嫲子打了五勺米汤之后,就对韩嫲子说:“走吧,人头一勺。”
韩嫲子的目珠死死地盯着桶里的米汤,怔在那里。
李大脚叹了口气,多打了一勺子:“快走吧,别人看到了会有意见的。”
韩嫲子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李大脚一眼,端着臼头挤出了人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