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窗向外望去,杭州城里下着霏霏的细雨,但太阳却在当空照着,形成一道非常奇特的自然景观。火车虽然到站,但车门并没有打开,站台上响起一阵军乐声,军乐队吹奏的是《中华民国颂》,车站的广场上显然在迎接一位军政大员,车门暂时不开,这就让他们在车厢里又多逗留了一段时间,有人心怀不满,但只能小声的嘟囔着什么。熊岳感到奇怪,难道在这列火车上,还载有哪位杭州城的党国军政要员吗?
过了十几分钟,迎接仪式结束,车门开启,车上的乘客才纷纷下得车来。熊岳出了车门,看到久违的车站有着高高尖顶的哥特式建筑。八年前,他也是从这里离开的杭州城,东渡扶桑,在那里学医,然后取道去了红都莫斯科追求真理,眨眼八年过去,这里早就物是人非了。
走出月台,忽然听到一阵高亢而兴奋的声音:“哥哥,我们在这儿。”
熊岳抬起脚,看到月台外面无数伸出的手臂挥动着,不知道哪条手臂是妹妹的,但听出这是妹妹熊伟的声音,接着熊杰也高声喊道:“哥哥。”
熊岳就能猜到,两个妹妹一定会到火车站来接他,果然是这样。
熊伟是大妹,今年应该也到二十几了,很可能大学已经毕业,小妹熊杰,比大妹小几岁,今年该是十六七岁了吧。离家八年,两个妹子长得有多高,是不是漂亮,书念的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这些他一概不知,偶尔接到家里的电报,也都是互报平安,闲言叙少。就要见到两个离别八年的妹妹,他的心潮激荡起来,加快脚步,走出了月台。
出站口前,还聚集着许多身穿鲜艳服装的少男少女,这显然是刚才迎接某位大人物的欢迎队伍还没离去,地上洒落着鲜艳的彩带和纸屑,演奏者在整理着乐器,个个面无表情,组织者早已经不知去向。
熊岳看到不远处站着两个身材高挑,一位上身穿着粉白的格子衫,下身穿着没过膝盖的黑色的长裙,一头秀发披在肩下,一双活泼的眼睛在向自己这边打量着,显然是盯着自己,想说什么却又迟疑着,一看就是有着活泼爽朗性格的少女,另一位更显得高挑,只是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显得火热活泼,更有几分娇媚。三双眼睛互相对峙着,还没等熊岳走上去相认,那个身着红色连衣裙的少女突然奔了过来,大声叫他:“哥哥,你就是哥哥。我们真是有点认不出来了。哥哥,你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英俊成熟。”
红裙少女说着,就扑进熊岳的怀里。红裙少女显然就是最小的妹妹熊杰。
另一位少女显然就是大妹妹熊伟,毕竟比小妹大两岁,显得矜持而端庄,但依然显示出热情活泼,大步走过来说:“哥哥,真是太像了,不不,我是说跟我想象中的哥哥一模一样。我们接站之前,就反复看你离家之前的照片,就想你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不错,就是这个样子,高大英俊,睿智,又是一表人才,不愧是留过东洋的医学博士。而且还在东洋人的手下做过事。”
熊岳连忙摆摆手说:“可不能这么说,我并不是在东洋人手下做事,我是在日本人开的医院做牙科医生,这跟给日本人做事完全不是一回事。”
熊杰娇媚的说:“哥哥,这一路上是不是很辛苦呀?没人找你麻烦吧。火车上可是经常抓人的。你走出站台,我们就认出了是你,你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好了,我们哥哥和妹妹终于相认了,赶紧走,妈妈和爸爸在家里等着你吃饭呢。”
熊岳忙问:“妈妈爸爸他们身体好吗?一晃我都离家八年了,没有在二老身边尽孝,作为大哥,真的很惭愧。”
熊伟说:“妈妈爸爸的身体还不错,只是每逢过年过节就想到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听说你要回家,爸爸妈妈逢人就说,他们留样的医生马上就要到家了,你这一走就是八年,家里的生意又比过去做的大了,最近杭州商会要重新改选会长,爸爸有希望担任杭州商会的会长呢。”
熊岳高兴的说:“哦,那可就太好了,这次回家我就不走了,也能为爸爸的生意做点什么,顺便我在开一个牙科诊所,也可以为乡里乡亲的做些事情。”
熊杰摇晃着熊岳的手臂,高高兴的叫道:“我的几个同学,听说我当牙科医生的哥哥回来了,都排队要找你看牙呢。”
熊岳在小妹的脸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那是没问题的,不过,有了牙病虽然要早治,但是晚几天也无伤大雅,一切都慢慢来吧。”
熊伟指着身边的一辆黑色的汽车说:“哥哥,我们上车吧。”
熊岳刚要上,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来,那车的前面,挂着青天白日的徽章。从车里走下一个相貌英俊,梳着分头,戴着一副秀琅眼镜,穿着实兴西装的年轻男子。
那人张开双臂向熊岳走了过来,那高兴的样子就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激动的说:“哈哈,我的老同学熊岳,终于把你等回来了,还认出我是谁吧?”
熊岳微微一怔,他认出这个人是谁了,这是他小学同学孙正良,凭着经验,熊岳就知道,这个小时候的同学现在混的可不简单,一定是在杭州的某个党政部门共事。他们过去并没有过深的来往,他到这里干什么?
熊岳也显得十分热情的迎接着孙正良的拥抱,在孙正良的肩膀上,啪啪拍了几下,说:“孙正良啊孙正良,妈的,你剥了皮我都能认出来你呀。不错,真是不错,看来我这个发小儿现在是飞黄腾达了,开着党国的车,是不是也拿着党国高额的薪水呀?我这个小医生可是感到汗颜哪。”
孙正良拿着熊岳的手摇晃着说:“拉倒吧,你可就别寒颤我了,你是谁?你是熊家大公子,从东洋学医回来的博士啊,我哪能跟你比?小伟,你哥可上我的车了,回家,哦,是回你们家,不过,我可要去叨扰,我要陪我同学连喝三天。”
熊伟笑着说:“你见到我哥,看把你高兴成什么似的,那好,我哥就上你的车,我们一会家里见。”
熊岳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关系,小妹熊杰在哥哥耳边小声说:“你这位同学呀,在追着我姐呢,每天他都车接车送。对了,这几天孙正良天天都到咱们家,买这买那,就等着你回来呀。”
熊岳的心里直喊糟糕,他可不想在自己的家里安装一枚钉子,但熊伟显然也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二十几岁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姑娘了,但看样子孙正良混的还不错,人也是一品人才,他这个做哥哥一见面也不能说三道四,就对熊伟说:“我就上正良的车,我们先聊聊这些年分别的情况。”
上了孙正良的车,熊岳问道:“刚才迎接的是哪位大人物啊?跟我一辆车,我居然不知道车上还有一位大人物同行。”
孙正良说:“回来的是省政府主席陈仪。他是从南京召开国民代表大会回到杭州,当然各界人士要举行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我说老同学,你这一走八年,早就应该学成回来。这日本投了降,你却从日本回来了。”
对于自己的履历,他早已经编的天衣无缝,他三年前就离开了日本,转道红都莫斯科,在莫斯科经历了将近两年的红色洗礼和各个方面的培训,但这段经历他不会跟任何人说,好在日本东京大学也早被炸弹摧毁,那段履历怎么编都没法调查,于是说道:“我在日本呆了整整七年,东京遭到炸弹轰炸,我经人介绍,到哈尔滨一家日本人办得牙科医院当了一年的医生。父亲年事已高,家里的生意又忙不过来,所以回来尽尽孝道,打理一下家族的生意,我们老同学也可以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了,还是家的感觉好吧。”
孙正良显得十分的热络,大有终于见到发小那股子亲情,说:“老同学,小的时候你就是我们这帮人的领头者,我看你还应该把志向放大一些,如果你有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在省政府介绍一个职务,现在政治风向莫测,机会遍地都是,你应该在政界大展宏图,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在我之上。”
熊岳心里一怔,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孙正良果然非同寻常,在读书的时候,孙正良就很有头脑,关心时事,长大了一心报效国家,看来跟自己走的不是一条路,这让熊岳感到一丝压力,这可是自己身边的人啊,看上去跟大妹熊伟还有点不一般的关系。
熊岳笑着说:“敢问老同学,您在什么地方发达呀?”
孙正良摇摇头,得意的笑着说:“发达倒是谈不上,我目前在保密局杭州站行动处当副处长。这些年来搞所谓的抗日统一战线,你好我好大家好,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搞不清楚,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我们的抗战部队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浴血奋战,怎能让红党偏安一隅,跟我们势均力敌?如今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也许马上就要开战了,不出一年,蒋总统已经在国民大会上作了秘密报告,在一年内彻底清除红党,还我们一个自由的天下。”
孙正良慷慨陈词,很有几分威风,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熊岳心里微微一笑,心想,真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红色政权能在最危难的时候生存下来,在抗战中又得到战火的洗礼,绝不会失败。但他却忽然说:“我在路上看到了有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还有需要埋葬的战死的士兵,这么说,双方的战争已经展开了?”
孙正良得意洋洋地说:“这只是小试锋芒,试探一下对方有没有还手的意思,看来对方还真有不服输的劲头,大战马上就要来临,我们杭州古城虽然歌舞升平,但是难免有红党深入敌后,搞秘密战争,这是他们的拿手一套。就凭你的机智才华,你跟我干,我保证你很快升官发财,享受荣华富贵。当然,你们熊家是杭州的大户人家,我无非是表示一下我对熊家的忠心。还有,你是不是发现,我对你的大妹熊伟……哈哈,我们很有可能成为一家人啊。”
经过短短的几句话,熊岳已经彻底看出孙正良不但不是朋友,不是中坚力量,甚至是他的敌人。这让他感到深深的震惊。作为自己的同学,是个与自己敌对的人,就已经会给自己带来巨大麻烦,如果跟妹妹结合在一起,那将给自己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对于同学,他都已经被避之不及,一旦成了自己家人,那将是家中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要炸伤自己,甚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熊岳笑着说:“不错,真是不错,你说的太对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好容易迎来了和平曙光,居然北边那伙人要跟我们分庭抗礼,不把我们的领袖和我们付出的代价放在眼里,我们真的不能容忍啊。不过,我这个人闲云闲云野鹤惯了,不适合于在政府机构工作,尤其是不适合于在你们那军警宪部门工作,所以你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
孙正良哈哈一笑说:“当然,你是不至于像我这样为别人卖命,你做的都是自己的事。不过,我跟你说件事,这是你们家的事,最近杭州商会重新选举,过去的会长是个亲日分子,也就是个汉奸,被镇压了,现在要重新选一个刚正不阿,能为广大商家办事的会长,我看令尊很有这个可能,一旦当上商会的会长,在杭州古城也是头面人物,就这件事你可助令尊一臂之力。”
对于家里的情况熊岳还一无所知,父亲要当杭州商会会长,这倒是个好事,说:“这件事情倒是可以做,我们熊家在杭州也算是也算是几代为商,跟红顶商人胡雪岩没法比,但我祖上还真跟胡雪岩在一起做过生意,有过交往,现在时代变了,但生意永远是生意。我可以支持我父亲为杭州的广大商家做点事。”
孙正良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吗。你即使当个牙科医生又能怎样呢?你们熊家可是不缺钱的啊。”
熊岳想,这点被孙正良还真说着了,当初他是怀抱着科学救国的理想学医的,选择的却是牙科,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