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夏初,但春寒未褪。池水在夜里散发着凛冽的寒气。巫颜心想,纵然不至于淹死、冻死、摔死,但绝对会狼狈得引来那个谁没心没肺的笑声。
那名引发事故的官爷稳住身形,根本没去理会被自己撞出事的少女,身影又消失在了夜色中。倒是路人都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等着寒夜中少女的凄惨落水声响起。
倒是即将入水的少女突然朝池边伸出了左手,仿佛是等待着谁拉她一把,将她拉离这个危险的境地。可她身边空无一人,虚空中又有什么可能伸手将她拉住呢。
突然间,一个孩童嚷了一声,“爹爹,为什么这个姐姐不会掉到水里去?这是什么武功?”
孩童带着稚气的声音在此时的静夜中格外清晰,就连附近商铺门口的店员也望了过来。只见光暗虚影之中,那名水蓝长裙的少女头朝下脚在上,就像是被谁拉住似的,倾倒的身形在水面上空停住了掉落之势,只有那一头乌黑长发从肩头滑落,拨动沉寂水面,惊起涟漪荡漾,扰乱垂落的迷离灯光。
巫颜身形在空中一滞的同时,已控制住了身体的平衡,原本倾斜掉落的上身往上支起,双脚缓缓落下,稳住身形。池边树木无风自动,枝叶猛地一阵曳曳晃晃,她脸上身上尽是晃动的斑驳光影,光影中唯有那双眸子晶晶亮亮,仿佛能透过清濛云雾的夜空星辰。池水被她轻轻一点,仿佛有灵气似的托了她一下,因为她轻点水面后,轻松一跃,优雅的一个翻身,她已安全的落在了御道之上,只剩池水仍不肯平息,无数水波一路荡漾而去,一路将灯光折射,潋滟犹如一面妖镜。
这番惊险,加之巫颜本身身量娇小,看着更为年幼。如此幼女自己脱险,令路人只道是她身手了得。巫颜知道自己引起路人关注,赶紧将自己藏身在暗影中,等到路人略散去,这才从暗影中走了出来,并将左手伸直,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银蛇似的直射回她的袖中,在空气中穿过时发出一丝细微声响。巫颜看着对面道路,想起刚刚经历的事情,刚要气定神闲舒一口气,却听闻有马蹄声急促传来,转瞬之间已急至身后。
御道向来无人,何况夜间。对方策马疾驰,马奔如飞。等他注意到前方御道上的巫颜时,早已去势难收。他强拉缰绳力图制住马儿飞奔之势,一边厉声大喝,“快闪开!!!!”
巫颜闻声转身之时,快马已经近在几步之内。她身形往后仰,似乎是怕马蹄下一秒会踏至脸上。迟疑之间,她竟是忘记往一旁一躲,唯一有的下意识的反应则是一挥左手,左手袖中瞬间飞出的银光缠向眼前的马蹄,原来是一条银色软鞭。
软鞭勒住即将致人于危险的马蹄,更延伸往前,再次缠上左方的池边树木,巫颜硬是借着池边树木之力,轻轻一撇,将奔马去势卸至左边。她则接力使力,身形一动,已经站到了右边的安全地方。
光影腾挪间,巫颜脑海里掠过的则是自己在天山学习时,每次要逃课,自己也都利用软鞭缠住高墙边的树木翻出高墙,将这名长老气得在墙角下跺脚的经历,以至于每次这名小婆子在教习时,都忍不住要痛骂,每当此时,巫颜是堂上最为难受的人,因为这是一件让人想笑却得极力控制笑意的事情。可这一次却她失了手,她脸上闪过的自得笑意还未曾泛滥多一片刻,就立即加进了一丝惊色。
那匹马儿之前生生被树木拉住了去势,再加上它的蹄子被鞭子死死缠住,前两个蹄子被勒生痛。惊吓之余,它吃痛的奋力嘶叫,扬蹄挣扎,似乎是要将自己蹄子上未知的东西摆脱。这一番老劲,让它根本无法理会身上主人的安抚和指令,不仅将树木扯得微微晃动,更将自己的蹄子更勒得生痛,重要的是,它将一根鞭子连带上的巫颜扯向了自己。
巫颜还未将安全地方站热,左手腕上突然猛受一股老劲,还没让人有何招架功夫,自己已经被扯了过去,扯往马蹄之中,马腹之下。
变化不过瞬息之间,巫颜这回脑海里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已经又再次笼罩在了危险之中。但令她事后庆幸的是,暗影中一阵风惊,分明有一阵轻蹄飞扬,却仿佛昙花一现时的无声无息,身后一侧有人策马而来。巫颜只觉得手腕登时一痛,痛得她无力抓住袖鞭,鞭子仿佛一条死蛇似的缓缓从袖中掉落,同时,一个强有力的手臂已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整个人往腾空一提,驱马往前轻走几步,将巫颜带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
双脚腾空的瞬间,巫颜猛地反应过来,空白的大脑这才强行塞进意识,恢复思考。腋下的那只手臂是属于男子才能有的臂力,温热的体温正透过薄衫传至自己的肌肤上,更衬得颊边夜风冷冽。她正要看清那个出手相助自己的人时,直觉颊边夜风冷冽之势瞬间一收,那只手臂轻松将自己一卸,放任她无任何防备的落地。巫颜站稳身子,回过头去,那名施救的男子连同他的马都置身于夜晚的暗影中,无声无息且无影,仿佛魍魉幽魅一般,
“这马估计不能骑了。”暗影中的男子的声音自巫颜身后缓缓响起,对着仍竭力让惊马恢复平静的不死心男子说道,“这匹马自有巡城禁军收去,不必在此地耽搁,你另去寻匹快马,再和我汇合。”
那是介于男孩和男人间的声音,已经洗去孩童的稚气天真,却还未曾有男子的冷酷无情。巫颜转头去看,他仍置身在阴影中,只余一角灰绿色衣袍不甘心的在夜风中飞扬,沾染了迷离灯光。他的话语异常柔和,可惊马上的男子一听,没有任何异议,立即松开缰绳,弃马一跃,身影翻转落地一跪后,一言不发迅速离开。
巫颜见那匹马蹄上还缠着自己的鞭子,正欲上前捡起,却听到身后那名暗影中的男子开口对自己说道,“你若是对控制这匹惊马有信心,或者本身自己身手了得,不妨再去刺激它。”
巫颜前倾的身子很没志气的一顿,居然毫无还嘴甚至挣扎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银鞭躺在地上,却半点不敢有所作为。御道不远处不知何时已有火炬之光冉冉趋近,手执火炬的人身上有寒光隐隐反射,那是来自巡城禁军身上穿戴的黑色盔甲。
这一群禁军大约十来个人,两人一列,沉步行进,速度却不慢,唯有一人身穿绵甲,不疾不徐的骑马在后,像是这群禁军的头。
身后的男子似乎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终于来了。”
只是语气含糊不清,听不清用意,不知他是期待禁军前来,又亦或是不想惊动禁军。巫颜此时才看到这名男子的面容,
那仍是一张属于少年的面容,俊眉飞扬,玉面薄唇。而最吸引人目光的、最让人一眼忘不掉的是他的眼睛。这少年桃花似的一双眼睛,注视着人的时候,让人觉得像是置身在春光明媚的傍晚里,午后曾下过一场雨,雨水未干,夕阳卷着一份水汽,空气里有混淆着潮湿、温暖、草木泥水花香的味道,令人无端心生一丝迷醉。
但很快这丝迷醉就消失了,少年的脸上硬生生的蒙上了一丝冷漠,之前的温柔假象仿佛是人自己的幻觉,这层刻意的伪装随着巡城禁军的靠近而渐渐趋向于自然,仿佛这份冷漠是天生自带。巫颜没想到一个人的脸上居然能瞬间转化如此复杂神色,不由多望了几眼。但是这名少年却没再看她,只是扭头看向两旁街道。
御道两旁的街道已有身披黑袍的护城军骑马而来,马蹄声纷乱,惊扰声中,反而将夜市的喧嚣削减如沉寂之境,街面上路人避至如无人之所。
巫颜环顾四周,见这些人不约而同朝御道而来,心知是他们的目的是冲此刻御道上的自己和少年等人而来,见少年仍旧冷静如前,没有任何动静,突地开口朝少年问道,“你是硫明帝的第几个皇子?”
话一说完,巫颜便细心看他神情,果然见少年原本冷静的神情有了丝微变化,看向自己的眼中含了一丝惊讶,更开口回应,道,“你如何认定我便是皇子。”
那语气像是默认后的询问,但这名少年不知是否是为了掩饰,薄唇弯起,笑若未笑,仿佛迷般笑容,倒更让人难以确定,毕竟这仅仅是巫颜的推测而已。
——能够夜行御道,不是皇帝皇子便是有皇命在身之人。可这少年这般年纪轻轻,又未曾惊动巡城禁军严查、护卫,除了皇子,又还有谁才能做到这般仿若无人的隐密呢。大雍此时在位皇帝为硫明帝夏昊,年已三十五岁,膝下只有四子。这次前来大雍,巫盈带来上好的养伤补药。正是因为皇长子夏子海在秋猎时不慎坠马受伤,留在南御苑养腿伤至今。所以就算夏子海回到京城建康,伤腿已愈,也不可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不选择马车出行,仍旧亲自策马而行。如果大皇子排除了,就剩下二皇子夏子晏、三皇子夏子河、四皇子夏子澄了,这三个人中又会是谁呢?
但不管会是谁,不管自己是否猜对猜错,他对前来的禁军这般冷静,说明他很有把握就能将这群人对付掉。可是自己呢?又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