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晏低头看去,只见月光下,覆在自己手背上的、紧抓着自己的东西,原来是巫颜的手。
巫颜的手大概只有夏子晏手掌的四分之三,甚是小巧。手背上的肌肤洁白柔嫩,仿佛豆腐一般。他虽然不似夏子河是个白面翩翩公子的模样,也算得上是肤色白皙,但此时却因为巫颜的这只手,立马将自己肤色衬得略见暗黄。她湿漉漉的掌心淌下水珠滑落自己手背上,似寒又暖,手心却不似手背那般柔嫩,掌心中似有几处疙瘩,像是小茧。但很快,她便松开了抓住自己的手,只有自己手背上只残留着她带来的湿漉水印,夜风一吹,略略一寒,若有所失。
的确,巫颜并未去抓树枝,她直接握住了夏子晏抓在树枝上的手,借此从水里站了起来。而后,她便迈着湿漉漉的步子,走到了庭中,她此时只顾着低头去拧衣服里的水,又哪里觉察到身后面容平静的夏子晏,此前此时心中的思绪暗涌。
巫颜一边忙碌着拧衣服,无意瞄到身后夏子晏手上仍旧拿着树枝,便开口解释道,“不是嫌弃你的树枝,是怕万一树枝又断了,岂不是要再次掉到水里?万一真是如此,又得溅你一脸泥一身水,这个过错可就大了。”
见夏子晏并未对此说些什么,巫颜心里偷笑,毕竟事不过三,她可不能允许自己犯同样的错误两次,经历同样的下场两次。
突然想到夏子晏先前说的话,巫颜忍不住一时的嘴快,脱口又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规矩,我们天山可没有。这种规矩放在有心人面前,挡也挡不住,也就是做做样子,欺负欺负老实人……”
话说得太溜,才说了一半,巫颜立马觉察说出的话似乎、好像、确实有些不妥,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坦坦荡荡的人,何必为此所累。更何况二皇子您一看就是人中君子,您的一举一动不用看都知道是光明磊落……”
这一番补充说明的话说是说得溜了,但满篇都是吹捧,也没有可以站得住脚的大道理,所以好像收效甚微。巫颜抿了抿唇,偷瞄了夏子晏一眼,见他脸上神情仍旧是淡淡的,眉目微垂,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看不出喜怒。但只要没有发怒就好,她稍稍放心,暗暗吁了一口气。自从遇见夏子河,见识过他的面善心恶后,自己再也不敢任性行事,压制、收敛了自己许多,以至于整个人现在似乎有些畏手畏脚。毕竟大雍果然和天山有些不一样呵,连人与人都差了好多,自己以前戏弄别人,现在却被人捉弄,果然以前真是井底之蛙。
她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下次,不能再有下次了,不管什么时候,切不可得意忘形,切不可说话不经大脑。若不注意,任何时候都可能再次犯错,这个经验之谈可是哪里都能适用的。
月亮往西偏落了,巫颜在心中感慨了一番,见落入水中的帽子仍旧滞留对岸,赶紧挑了个长树枝将漂自远处的帽子勾了回来,见夏子晏仍旧看着自己,她抿唇一笑,“别人的衣服啊,总要还给别人。对了,宿塔在北边,但外面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怎么走呢?”
夏子晏将目光从巫颜身上移开,淡淡的道,“我告诉你怎么去,可是你确定你能记得住吗?”
“没关系,实在不行的话,我就用泥在衣服上画个地图,就万无一失了,毕竟夜已深,再不能麻烦二皇子您了……”
巫颜说着,仔细打量了夏子晏好几眼,好在夏子晏并没有对此说些什么,他唇角一抿,很有耐心的和巫颜说回去的路线。他说得很详细,巫颜也记得详细,脑海里已经显现出一副地图。但她还是将衣服下摆捧到手里,用树枝沾了泥水,将路线画了出来,还将路线图给夏子晏看了一眼,见夏子晏点了点头,巫颜这才将帽子戴回头上,对着夏子晏躬身一礼,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小颜子见过二皇子,小颜子别过二皇子,小颜子谢过二皇子。”
她是按着之前荣升给夏子海施的礼,现学现卖对着夏子晏做了一番,但见夏子晏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准确来说,没有因此而露出一丝笑意。巫颜有些失望,却只能这样转过身,咚咚咚朝门口跑去了。
可刚跑到桥上,她还是有些忍不住,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见夏子河仍旧站在水岸边上,目光落在地上,似乎在看着什么,却又不知道在看什么。这个地方空无一人,荒废如此,又被禁止出入,他却暗中来到这里,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些什么,或许是收藏了什么小秘密?但能那样温柔微笑的人,就算有什么小秘密,也不会是太坏的人吧。
夏子晏刚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巫颜站在桥头,手上捧着绘着路线图的衣襟,遥遥的看着自己,似乎略有所思。他目露疑惑,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巫颜目光一动,似乎回过神来,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开口呃了半天,才道,“这亭子这么高,你之前坐在上面,是不是因为会那个什么武功,所以一飞就飞上去了?”
“这叫轻功。”
夏子晏解释着,见巫颜身上的衣服仍旧滴着水,湿漉漉的裹着身体,甚是平坦的胸脯,明显还没开始发育,还没有凸显属于女子的曲线。不高的身材,整个人娇娇小小的,盘着小髻的小脸再怎么娇美迷人,其实都还是只个孩子。就像夏虹,纵然活在这个皇宫中,她也永远像个孩子。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道,“要不要让你见识下轻功……”
“好啊……”巫颜见他唇角轻撇,似乎略有笑意,赶紧应了,但神情突然一暗,问道,“下次……下次可以吗,下次好不好?”
“好。”
听见他答应了,她又是一笑,“那约定了,说好了,不能食言哦。下次见,下次我去找你……”
少女的声音清脆的飘来,她人也跑远了,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夏子晏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说的如此自然,仿佛是邻里之间,小妹回家前对隔壁大哥留做下的约定,可她是不是忘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
他摇了摇头,往庭中走去,站在刚刚巫颜站过的地方。那个地方遗留着一团水渍,是巫颜拧衣服上的水留下的,水渍旁落着一块木牌,同样湿漉漉的,他低下身去,将这枚木牌捡了起来。
——这是一枚腰牌,是宫里普通宫人表明身份的证物。上面有一面写着“单络”,这想必是某位宫人的名字,而另外一面则会写上宫人所供职的地方。夏子晏将腰牌翻过来,却发现那是一个大写的“御”字,这可是御前侍候的宫人的腰牌啊。
夏子晏见此,吃了一惊,这套宫装、这枚腰牌如何到了巫颜手中,是谁给了能得到这些东西,又是要借此让巫颜做些什么?想到夜宴上和巫颜在一起的夏子河,他微微皱了眉头。一旁一阵风荡,一名刀疤男子落在了夏子晏的身旁,见夏子晏盯着手上之物,也探出目光望去,待看到那是个“御”字时,这名刀疤男子似乎也吃了一惊,问道,“少主有何吩咐?”
“腰牌的事情查不出什么来,顶多是个无辜替死的。不过,可以查查,御前宫人中有哪些人和夏子河走得比较近,然后,把消息透露给应该知道的人知道。”
“少主是要借刀杀人?”
“那要看对方要不要杀,就算对方不动手也没关系,至少可以借此探探情况。”夏子晏抬头看向天空明月,突然道,“她应该还没走远,你护送她回去吧,万一走错路或者又碰到巡夜的禁军侍卫,你就暗中替她处理,免得又是一番折腾。”
“少主是说那名天山少女?少主为何……”刀疤男子欲言又止,他在夜色中注视二人甚久,想到平日寡言少语的少主在这名少女面前能如此欢言欢语,他似乎有些明白情况,却又不知是否事实便是自己想的那样,但他不会开口问,不管事实如何,这件事情都将与自己无关。他撇了夏子晏的背影一眼,领命而去,他的身影在月光中闪过,很快就消失在了宫墙之上。
见着刀疤男子离去了,夏子晏将那块木质腰牌收回袖中,转身朝这处禁苑中的宫殿走去。
月光照着他,照着他一路匆匆却无声的影子。他慢慢推开宫殿的殿门,进门,转身,关门,一瞬之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庭中,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一样,只有月光仍旧冰冷空洞。
殿内,黑魆魆的,没有灯,好在有几缕月光穿透纱纸,将靠近殿门附近的黑暗稀释了几分,似乎能看到有什么在动,依稀是人的轮廓,却不知是否只有一个人。殿内更黑暗的地方,却不知还有没有人。
太暗了,当眼睛看不见身边的一切时,总是无法避免大脑的思绪与躁动,以至于会产生某些判断,或者某些暗示。
夏子晏沉静的声音在殿中低低的响起,“过了今夜,此处就不必再来,我也不会再下其他的命令……除此之外,我的第三个命令便是,扶鸾那里,定不可让她知道是我派人去的,以免她担心,倘若有何变数……”
他顿了顿,似乎思虑着什么,但他很快就再开口,说道,“也不会有何变数。来日方长,请一定要小心行事,下次会面时,君在我在,这是我们的约定……”
殿中,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夏子晏的这一番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而他也没再多说其他,就转身推开殿门走了出去,一路行去,不曾回头,唯有他自己的影子一路相随。
冷月如霜,满地落霜,霜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