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军统领微微蹙眉。
端木容轻轻将被风吹至颊畔的发丝捋到肩后,平静说道:“既然你不会把我们全杀光,那么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放下刀,走。”
神军统领沉默了很长时间,把鞍上那两把制式军刀随意扔到地上,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希望能在王庭与少主再相见。”
雅秀收剑入鞘,推开身前的神军,冲到统领马旁拣起那两把制式军刀,像宝贝一般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着对方。
端木容没有回答神军统领的邀请或者说威胁,直接转身走回营地。
深冬的荒原,太阳沿着南方的低矮天空出现不久便会消失,战斗在清晨开始,待战场打扫完毕时,天已近暮,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草甸上方密集的马蹄声如雷响起,然后渐低。神军护送着那些西晋的贵人伴着道道烟尘远离。
血一般的暮色笼罩着营地,把地面和车厢板上那些血渍耀的更加刺眼。破损的车厢板和马车碎片还有干草被堆积在一处,在夕阳下仿佛要燃烧起来般。
片刻后,这些物事真的被点燃,火势借着原野上的风瞬间变大,逐渐吞噬掉其上堆放着的遇难者遗体。
噼噼啪啪的响声中,隐约可以看到融化焦黑变形之类令人心情极度惘然复杂的画面,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股令人感到恐惧恶心的焦臭味。
围拢在火葬地四周的幸存者们低着头,开始齐声呤诵昊天道教曲里的往生令,单调的音节不断重复,祈祷火苗中的灵魂能够顺利回归昊天的怀抱。最开始有些嘈乱的声音后来变得越来越整齐,低沉而充满了悲悯的气氛。
许尘因为受伤严重没有走下马车,他掀起车帘,沉默看着远处的火苗,听着人们的吟诵祈祷声,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头顶高而远的天穹。
荒原的天空就像他熟悉的那样干净,但此时在夕阳的照耀下,自然分成了两片截然不同的世界,近夜的那面幽蓝似海,近日的那面燃烧似火。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火苗里的无数灵魂之前,在海洋与火焰般的天穹下,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难以自抑地渐渐地在发生变化。
人们在草甸间再次结营,度过了漫长而寒冷的一个夜晚。
第二日清晨,幸存下来的数十骑西晋骑兵带着伤员南归。他们是太子的嫡系,很清楚昨日遇袭时为何神军会有那样的态度,也知道就算去了王庭,也根本讨不到任何公道,甚至还有极大的危险会被朝廷惩处,所以自然选择归国。
西晋玉玄门的弟子们,没有随朝阳铁骑一道南归,而是乘坐着两辆马车和几匹马,再次启程,向着东北方向的北羌王庭驶去。
看着车窗外荒芜的景致和疏草间的残雪,许尘咳了两声,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手绢,将唇角的鲜血拭去,转头望着对面的白衣少女问道:“为什么要去王庭?”
“粮队的事情总需要一个交代,而且……”
端木容眼帘微垂,睫毛轻颤,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很生气。”
许尘看着她笑了起来,说道:“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你了。”
听到这句话,少女符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膝上的白色衣裙,似乎那处的花边非常漂亮,但事实上白裙素净,上面什么也没有。
马车还在行进,原野上的风掀起车帘,清晨的阳光洒了进来。晨光映在车厢内黑白两色素净的装饰上,落在她黑色的发与白皙的脸上,析离出几缕光影,平静而肯定的声音,从她唇间缓缓道出:“我想,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清晨的阳光同样也落在许尘的身上。他没有想到自己习惯性的说话方式,会让对方产生误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笑容在晨光里显得无比温和:“我有很多喜欢的人,喜欢是我表达善意的常用辞句,希望不会让你觉得太过唐突。”
荒原的土地被寒风吹的干硬,车轮在上面行走不时被震起,马车不大,二人相对而坐,距离不可能太远,随着车厢的起伏,膝头快要触到一起。
许尘向后挪了挪,靠在窗畔的棉垫上,酸痛的身躯终于找到了支撑点,不由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看着少女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脸蛋,说道:“这个世界便是这种模样,不需要为了那些恶心的事情不高兴。”
昨日他替端木容妆容,将她那如瀑布般的黑色秀发梳在后方系住,今晨醒来,端木容依旧保持着这个发式,不知道她是不在意这些,还是觉得许尘的手艺确实不错,于是她习惯性去捋额前发丝时,纤细的手指便落了空。
她很认真地请教道:“欢喜厌憎都是情绪,如何能够压抑?”
许尘靠着窗畔,眼睛被帘角里洒时来的晨光刺的微微眯起,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是说要压抑这种情绪,而是说不要被这种情绪影响到自己,生气这种事情啊,就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很不划算。”
端木容两道浓秀如墨的眉缓缓蹙起,执着追问道:“可是生气便是生气。”
许尘看着她的眉毛,忽然生出用手指去摸摸的冲动,把手收回袖中,说道:“既然生气当然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气发泄出去,所以我支持你去王庭,不过你有没有想清楚,一旦在王庭遇见那队神军或是那些贵人,应该怎样做?”
端木容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她只是直觉里认为自己应该去王庭,去找到那队神军和草甸上那些人,替死去的同门和那些西晋军民讨个公道。
似乎猜到她心中是怎样想的,许尘看着她认真说道:“公道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就算你的实力身份足够强大,有时候也不见得能讨回来,所以出气这种事情和公道无关,只和公平有关。什么是公平?别人打我们,我们就打他们,别人骂我们,我们也打他们,别人想杀我们,我们就先把他给杀了。”
端木容睁着眼睛看着他,似乎没有想到很多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如此简单而放肆,眉头微皱问道:“你们……那边的人,都是这样看事情的?”
“差不多。”许尘笑着说道:“从生下来开始我们就在接受这样的教育。”
端木容伸手掀起身旁车窗上的帘布,看着逐渐后退的荒原苍凉野景,看着远处空中那几只孤单的鸟儿,想着昨日草甸上那辆马车里的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到了王庭,我没有办法杀死那些人怎么办?”
神军和他们保护的贵人,自然不能随便被杀死,哪怕她是天下皆知的书痴,许尘看她惘然神情,隐约猜到草甸上那些人的身份恐怕极高。
“昨天留在草甸上的那些人是谁?”
端木容转过头来,看着他轻声说道:“楞严寺的僧人,如果你要问马车里的那个人,她是公主,也是皇室的宠儿。”
许尘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神情的变化并不代表他心情的放松,反而表示他有些吃惊,说道:“花痴公主。”
端木容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本来有些木讷的表情因为这难得的笑容骤然变得生动起来,尤其是眼眸里散漫冷淡的目光,竟瞬间变得可爱了几分。
“你不知道端木容是书痴,却知道花痴的名字。”
许尘笑了笑,心想若是那位花痴,自己这些人去王庭想要求公道,着实有些痴心妄想,笑容渐敛后,他看着端木容说道:“不能杀人,又想出气,我或者可以给你出些主意,花痴公主她最喜欢什么或者说看重什么?”
“她叫花痴,最喜欢最疼惜的自然是花。”
端木容像看白痴一样木然看着许尘的脸,说道:“除此之外,她是一个很清高的人。”
许尘思忖片刻后说道:“出气无外乎便是欺负人,如果此去王庭想出气,那么便直接从花和清高这两件事情入手便好。”
然后他开始认真地替端木容筹划,一旦在王庭遇见公主,应该采取怎样的方式,才能一解玉玄门弟子们的怨怒之意,并且如何能够不惹出太大的震动。
听着这些近乎儿戏,但细细思量却着实有些阴险的主意,端木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她看着晨光下许尘的笑脸,看着他那个清新的小酒窝,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可恶,又是那样的可爱。
欺负人是许尘最爱做的事情,以弱小欺负强大更是更爱的事情。他暗自想着自己已经提前欺负了隆庆皇子一次,不知道那位花痴知道后会对自己是如何看法,正想的兴奋,余光里忽然发现端木容正极为专注地看着自己,才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许尘问道:“你和花痴很熟吗?”
端木容这时候正在磨墨铺纸,为了与许尘保持距离,压在小腿上的腰、臀尽可能地窗户那边靠,回答道:“前些年她曾经去过玉玄门,我与她处过数十日。”
许尘靠着车厢板,抬头看着车内素净的装饰,眉头微挑,问道:“花痴是个什么样的人?长的很漂亮?真像传说中那样爱花如痴?”
端木容握着笔杆的右手微微一滞,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对她很感兴趣?”
许尘笑着说道:“我确实很好她长什么模样,因为我一直很奇怪。”
或许是为了掩饰先前那一瞬的慌张,她微微低头,睫毛微眨,双手扶在膝上重新坐下,说起另一件事情:“你曾分析过,那群马贼的目标不是粮草,而应该是我,但事实上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许尘又像是看着许尘身后窗外的荒原景致,认真说道:“火墙后方的画面,我看的很清楚,他们有所备而来,就是要杀你。”
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始终还是没有问出口,许尘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早已起疑,却没有直接发问,这让他有些感激,只是此时他还在犹豫何时告诉西晋少女们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知该如何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