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力虽然无形,却依然有感,此时便是连光线都受到干扰,被迫弯转,更何况是精神力?只听着嗤的一声,老僧一指刺空,许尘依然茫然执刀而立。
两道白眉缓缓飘起,老僧诧异看着房间里那个角落。
那是被遗忘的角落,角落里有一个被遗忘的少女。
从开始到现在,这名少女一直没有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境界本事,虚弱不堪,所以老僧并未投予足够的重视,甚至被遗忘在角落里。
但她是端木容,玉玄门的端木容,所以她再如何虚弱,只要她还能动,那便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
老僧漠然看了端木容一眼,没有理会她,直接再一指隔空刺向许尘。
端木容低头盘膝坐在地面,虚弱地随时可能倒下,右手自身后摸了一块石物,看似随意向远处抛去,却又挡住那一指之力。
老僧眉心微蹙,枯瘦尾指一翘,指间念力直刺她的心窝。
端木容手指微舒,一把散乱的白色骨片飞于身前。
然后她低头痛苦地咳了起来,血沫打湿棉袄的前襟。
在湖畔计算数日堂口掩阵,再带许尘破魔宗堂口大阵残余,少女符师的念力已然濒临枯竭,先前被老僧一眼破之,识海受创严重,此时她却是坚强地支撑着自己,用身旁能摸到的一切布阵,试图阻止老僧。
那些白色的骨片不是符,是阵。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阵法都是变形的符,都需要与天地感应,调动自然间的气息。而此时的幽暗房间因为樊笼大阵的镇压,根本感应不到任何天地元气。
所以她现在布的这道阵与普通的阵法不同。conad1();
千年之前那位了不起的人物改造并且实现这道阵法时,原初的原意便不是与天地相亲相近,而是要与天地相争相执。所以这道阵法并不是原来调动天地元气的,而是用来切割天地元气,甚至是切割堵塞天地本身。
此时的房间里没有天地元气,所以这道阵不能切割天地元气,但却可以切割堵塞别的任何无形之力,比如老僧用两口血食和数十年幽困才养出来的精神力。
此时横亘在老僧与许尘之间的十数块白骨,便是端木容在魔宗堂口外静观计算研琢大阵的所悟,虽然比不上真正的,但已然足够强大。
老僧的神情愈发凝重,他感到了浓郁的不安和命数轮转之间隐藏着的那抹阴影。那个年轻男子居然莫名悟了玄微留下的剑意,道门少女居然能够施展如此强大狠厉的降境道术,而这个看上去虚弱无害的少女竟能悟了!
老僧枯瘦手掌莲花吐蕊,玉瓣猛绽,每一瓣便是极强大的念力攻击。
少女拾着白骨碎屑和墙上掉落的石块,不停修补着刚刚悟到的阵法。
许尘便在那些白骨石砾组成的简单阵法之中,执刀静悟。
幽殿之中嗤嗤破空之声密大作,老僧面无情绪,眼神深若幽冥。
鲜血像小溪般自端木容薄唇里淌落,浸湿身上那件厚厚的白色棉袄,长而疏的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轻轻颤抖,似乎随时可能闭上眼睛。
血泊乱骨间,叶童盯着老僧苍老的脸,眸中燃烧着狂热的兴奋神色,渗着血珠的妖媚容颜虚弱却又癫狂,格格怪笑道:“老怪物,你再吸啊!我的血被你吸干净之前,一定要看到到底是你快还是他快,我要看究竟是谁能活下来!”
老僧漠然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起来,温柔低头仿佛吮去莲上露水般吮去她娇嫩脸颊上的滴滴血珠,然后再次啃噬掉她身上一块血肉。conad2();
叶童眸中隐现痛楚之色,却癫狂地笑了起来:“你怕了。”
老僧没有理会她,平静地咀嚼着第三口血食,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至少在许尘醒过来之前回复精神与生机。
数十年前的那个世界,他是最恐怖强大的人物。今日面对着他,三个世间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同时暴发,终于于绝望之中觅到了一丝希望,在死亡面前强悍地争取到了一线生机,这个凶险过程里所蕴含的坚强自信和执着,便是这一生见过无数惊天动地大事的老僧也觉得心悸,必须用认真来表示尊重。
当前局面的关键点在于,当端木容不惜让识海濒临崩溃,也强自构筑阵意隔绝老僧念力攻击后,究竟是老僧用代魂大、法吸收血食回复强大在先,还是许尘率先领悟剑意,从当前的懵懂境界中醒过来。
许尘并不知道这时候的局面凶险如此,不知道端木容和道痴为了不让老僧打断他莫名进入的修行状态做了怎样的牺牲和努力,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着那些剑痕磷火便亲切,身体乃至身体里的血液气息都下意识里要随这些剑痕走向而动,他甚至忘了先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和自己以外的所有世界。
这种境界很危险,就像一个浑身**的婴儿,手无寸铁茫然行走在危险的原野森森中,随时可能被野兽击伤然后吃掉,但也正因为这种境界充满了天真稚子心,干净透明未惹半点尘埃,这样才能真诚地接受外界在心灵上的投影。
他的眼前只有石墙,屋顶四壁的青色石墙,那些石墙上斑驳的剑痕仿佛活过来一般,通过眼眸进入他的心灵,演化成无数种东西。
像繁星般在夜空里流转,像溪水般在涧谷里雀跃,像流云般在碧空里飘荡,像大山般在尘世里傲然,像旅人一般在道路上欢快行走。
那些剑痕流转起来,牵起丝丝痕迹,如一本书般逐渐翻页,每页上绘着清晰的图谱,那些图谱似乎是某种奇妙的步法,又像是某种强大的剑术,更像是某种神奇的功法,又什么都不是,只是某种意味某种态度。conad3();
他跟随着眼眸里的剑痕,开始模仿行走,开始执刀为剑挥舞,开始沉默思考,开始微笑品味,脚下的步伐越走越通畅,握着的军刀挥舞的越来越流畅。
隐隐约约间,他领悟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玄微留在青石墙上的这些剑痕,原来只是想表达某种情绪。
脚下走的越来越通畅,刀挥舞的越来越流畅,到最后便是畅快。
旅人要看世间更多风景,要忘却旅途间的疲劳痛楚,便应该手舞足蹈且走且歌之。
大山独立尘世间,要无视庶民的膜拜才能自在,便应该如此骄傲凛然。
流云在碧空里停留或飘荡,都是它在追随着风的方向。
溪水在涧谷里流淌而下,必然要把与石块的每一次撞击当成游戏,轻快随着大地的吸引奔腾而下,激出无数美丽的水花,这样才叫雀跃。
繁星在夜空里静止或者流转,只是按照它自己的想法微笑看着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他受创严重的识海里,十余年冥想所得的念力开始像那些白云、夜星、溪水般缓缓流转,开始像大山般自巍然不动,开始像旅人般欢快。
石墙上斑驳剑痕里蕴藏着的剑意,随着幽幽的磷火飘浮,渐渐渗进他的身体,随着他心灵开悟,这些剑意加速涌入,然后开始随念力一道流转停驻雀跃。
不知这些剑意是怎样的存在,进入身体之后竟变成了温暖的热流,在很短的时间内修补好了他的识海,然后自眉心继续向下直刺灵海。
识海被修复滋润的感觉很好,许尘握刀站在石墙前,茫然不知身外诸事,眉头却下意识里舒展开来,然后骤然一紧,感觉到胸腹处传来极强烈的痛楚。
斑驳剑痕里的剑意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仿佛变成数千数万柄真实的小剑横冲直撞,把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经络腑脏割的鲜血淋漓,戳的千疮百孔。
这比圣湖畔道痴施出的万柄道剑更加恐怖。
紧接着那数千数万柄小剑飞到了腰腹部的雪山处,开始不停地撞击,锋利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削去雪峰间坚硬的冰块,暴起无数团雪花,剑意撞击雪山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之间便完成了数百万数亿次切割,剑锋与冰块的切割渐渐积蕴出恐怖的高温,沉默凝固无数时光的雪山开始融化成水,向上汇入气海。
数千数万柄小剑在他身体或者意识再次向上飞起,飞临平静无波的气海处,依然如同撞击雪山一般开始沉默专注地进行数百次数亿次的切割,平静的气海开始翻滚,掀出惊天巨涛,如同沸腾,直至最后真的开始沸腾成遮天的水雾。
灵海蒸腾变成的水雾,在他的身体里依着某种通道缓慢运转前行,丝丝缕缕却又无缝不入,每遇着某处便会留下一些水雾然后凝结成露珠开始滋润。
随着那些水雾凝成的露珠不停滋润,那些身体部位开始分解重构,就像是一间旧房子被拆开然后重新建造,只是重新修建起来的房子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结实,廊柱相撑,根本不惧雨打风吹。
许尘感觉到随着那些暖意流淌过身体,仿佛有无数的力量正在重新灌注进自己的肌肉骨骼里,这种感觉很舒服很好很强大,令人迷醉不愿醒来。
斑驳石墙上的剑痕还在缓慢流转,深刻剑痕里的剑意还在不停进入他的身体,化作无数柄小剑不停轰击着灵海,滋润强大着他的身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处于痛楚和迷醉感受中的许尘,心灵上忽然掠过一丝阴影,纵使在空明的状态中也感觉到身体变得寒冷起来,因为他忽然想到某件事情,开始生出极大的恐惧。
如果任由这道磅礴剑意继续下去,自己的灵海岂不是会被戳烂?自己千辛万苦才打通的那些气窍如果消失,那自己还能修行吗?
因为恐惧,因为不安,他骤然惊醒。
他不安看着墙上的斑驳剑痕,一身冷汗,手掌与刀柄间冰冷滑凉。
这些剑痕,这些剑意,便是玄微的剑。
他终于明白了老僧说的那句话,修剑,在于胸中那股气,而要修练气,需要背弃大道。
与大道为敌,便是魔。
而玄微在握住这把剑的那一刻,便已入魔。
许尘惘然四顾。
骨山里,老僧沉默运着魔功,叶童在他身下昏迷不醒,端木容见他终于醒来,艰难一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昏倒在了地上。
夜色早已铺满山外的世界,房间里黑暗无比,他执刀站在骨山前,冷汗湿透棉衣,沉默不知如何前行。
他的意志也在沉默等待最后的决定。
一旦入魔,便是老僧这样的人物最终也只能藏匿于黑夜之中,若要像玄微傲然行于世间。
许尘抬头看天,却看不到,只看到了冰冷的石墙和黑夜的色彩,对于修行者而言,这是最艰难的决定。
对大道的敬意,会让他们根本不敢触碰那个黑夜的世界。
即便是对昊天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的修行者,基于生死间大恐怖的大考虑,也会十分挣扎,大概会苦思冥想半生白头,也得不出最后的结论。
刀锋落在石墙上,落在玄微当年留下的剑痕上,腕转刀锋动,依着两道剑痕,向左一撇,再向右一捺。
刀锋之下磷火纷舞而起,仿佛星星离开夜穹,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那道正在沉默等待的剑意骤然而起。
无数柄小剑凝在一道,自灵海而出,就在这一瞬间,许尘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识海里念力犹在,却不再弹琴付诸天地听,而是在身体内创了一个美丽的新天地,那个天地里有树有湖有山有海,只待生命在这里繁衍丰美。
灵海之间多了一条通道,那条通道似乎一直存在,只是被堵塞遮掩,无法看到,此时却终于展现了真容,磅礴剑意化为某种实质般的气息从那条通道里呼啸而过,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直冲天穹,好不快哉。
是为气,细微的气流喷吐声响起,尘埃挟着杂屑从许尘身体上喷溅而出,他的眼眸里一片晶莹,然后缓缓敛为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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