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如果变了,那他还是宁远么?
即使长着相同的容貌,有着相同的嗓音和相同的目光,但是不再宽厚仁慈,不再温柔善良,他,还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宁远么?
莫辰跟在宁远身后很多天,看到他的狠辣果决和冰冷无情,他似乎变得过度追求正义,任何一点小小的背叛和道德瑕疵,都会遭到他最严苛的惩罚,以至于自己本身也变成了让人畏惧的存在。
莫辰从未见过这样的宁远,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根本上就换了个一个人,一个只是能和自己的鸳鸯枕产生共鸣的……陌生人。
宁远每天的作息非常规律,他是个极其自律的人,晨昏定省,天不亮就会起来舞剑练功,白天去各个铺面查账看货,甚至除了古董行之外还会经营一些别的生意,打点官宦贵族,结交江湖豪侠。莫辰发现从未有哪一次,宁远能如此稳固地将属于自己的人生掌控在手中。
这天傍晚,莫辰再度跟着宁远在外奔波一天回到府中。
才刚刚进了院子,宁远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向莫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莫辰已经施展了隐匿之术,宁远以凡人之躯必定不会看到他,可是不知为何,莫辰却觉得宁远能感觉到他。
猝不及防,巨大的铁笼轰然砸下,将宁远和莫辰同时一起扣在其中。
莫辰一惊之下显出身形,而宁远那边已经从腰间拔出佩剑,铁笼四周同时架起弓箭手,对准了笼子里的白狐。
“我倒以为这些天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跟着我,原来竟是一只小狐狸。”宁远笑着看莫辰,并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惧怕,反而游刃有余,眨眼间便将剑尖指在莫辰要害部位。
因为看不见白狐,只能感觉有东西一直在不远的地方相随,宁远非但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害怕,反而为了抓到这看不见的鬼祟东西,将自己也困到笼子里。
这人对自己还真够狠的……
莫辰没有动,看也不看宁远手中的剑,一双狐狸眼只凝视着他的眼眸。四周弓箭手害怕白狐突然暴起伤人,正要放箭,却见少主人抬手制止了他们。
宁远一步步走近莫辰。
莫辰打定主意,这人要是敢对自己出手,他就一口咬死他。
宁远终于走到白狐近前,沉默片刻,去忽然弯起唇角露出温和的笑,向莫辰伸出一只手,“过来。”
莫辰本不想这么听话的,可是正如第一次见到九皇子时的情景,他好像天生就无法抗拒这人对他的吸引力,只要看到宁远向他伸出手,就忍不住跳到他身上,想和他亲近。
“以后就叫你阿辰,怎么样?”在四周弓箭手惊愕的目光下,宁远笑着揉白狐的脑袋,竟露出鲜有的温柔笑容。
宁家的下人看得出,那是一种,不同于平时的,温柔到眼睛里的笑。
当熟悉的称呼从这人口中念出,莫辰一下松弛了紧绷的心弦,连耳朵也软了下来,竟莫名感到一种救赎。
“既然你这么喜欢跟着我,以后就光明正大地跟着吧。”宁远歪着头看莫辰。
莫辰扬起脑袋,伸出舌头舔了下宁远的嘴唇。
接下来莫辰就开始名正言顺地在宁府登堂入住了,喜欢去茶馆听书的小厮见自家少主人平白无故养起了一只白狐,吓得心肝都在颤。
“公子,您,您可曾听说过那清风县千年狐妖的故事?”
“哦?讲的什么,说来听听?”
于是小厮战战兢兢地把从茶馆里听来的清风县秘事复述了一遍。
“公子,这狐狸之前一直跟着您,谁都没看见,就这么凭空显出身形……这,这分明就是……”
小仆从不敢继续往下说了,因为坐在软榻上的一人一狐同时向他投来目光,几乎同一种神情的目光,懒散又轻蔑。
“这分明就是什么?”宁远问,他的眉微微挑起。
佛祖保佑,小仆从想擦擦眼睛,因为他好像觉得少主人怀里抱着的那只狐狸也几乎以同样的角度冲他挑了挑眉毛。
小仆从吞了吞口水,不说话了,将“狐妖”两个字狠狠憋进肚子里。他算是看出来了,少主人和白狐俨然已经是一个国里的,再说白狐的坏话就等于是跟少主人作对,他不想活了才会那么干。
凤阳城里忽然开始传起风言风语。
有人说那宁家古董行的少主被狐妖迷惑,已经失了神智。
传言不过几天,就渐渐没了动静,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传谣言的人都逐一闭了嘴,再被人问起宁家少主的事,却只剩下“大吉大利,长命百岁”几句颠来倒去的吉祥话,再多一个字的舌根都不敢嚼。
宁远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搂着莫辰,指尖轻轻点在他的鼻尖,幽深漆黑的眼睛看着他,“阿辰,他们都说你是狐妖呢。”
莫辰拱了拱,将脑袋埋进宁远的臂弯,遮住耳朵,示意他不想听那些没用的屁话,想睡觉。
宁远笑着将他提出来,四抓朝天重新摆在床上。
“其实我也觉得你是。”
莫辰四爪一僵,好不容易才翻了个身。
“但是,我不怕。”宁远忽地靠近,用鼻子轻轻和莫辰湿乎乎的鼻尖相抵,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他,“因为即使你是狐妖,也是属于我的狐妖。你属于我,阿辰。”
宁远的话语如同魔音,在莫辰的脑袋里扎根发芽。他不知道宁远这一次怎么会对自己有如此强烈的独占欲和掌控欲,不过正中下怀,他似乎对此并不反感厌恶,反而报以同样的占有欲,不许任何不相干的人靠近宁远。
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生生世世,厮守至终,永无相背。
上一次的重创让莫辰深切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变强,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以前他一直没有接触过其他的妖修,甚至对修行等级这件事完全没有概念,除了隐隐约约知道要不断吸取天地灵力洗涤经脉充实灵力,修为这种东西在他意识里从未有任何直观的感受,直到遇上那千年狐妖,险些丢掉性命,他才明白对于他来说,什么是第一要紧的事。
将宁远带入鸳鸯枕便能于枕中空间幻化出灵境山谷,在其中修行可谓事半功倍,一日千里。但莫辰不想让宁远记起以前的事,他发现只要宁远想起他是谁,总会离死不远,于是决定每天晚上将宁远迷晕再带入空间,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抓紧修行,等到早上天亮之前,再将他带出空间唤醒。
就这样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莫辰终于突破了开光中期的境界,进入开光后期,只要再经过几年刻苦修习,结出妖丹指日可望。
妖兽一旦结丹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修者,传说中借用一种化形咒语,便可暂时化出人形,虽然这种法术与真正的化形妖修相比,在人形期间不能施法,却也能满足一些妖修混入人群中的需求。
当然,随着妖丹期而来的,也是成倍的凶险。因为妖兽的妖丹对于人修来说可是难得的炼器材料,尤其是像莫辰这样的雪山灵狐的妖丹,更是能在坊市中卖出天价,因此不少人修都专门以捕杀妖兽为生计,人修与妖修的矛盾,到了妖丹期这一境界,才是真正的开始。
不过因为莫辰一直跟着宁远隐于世俗界,倒是很少受到人妖之争的波及,省去了很多烦恼。
这一日古董行亲自请宁远去店里掌眼,说是收来了一件古怪东西,不知道该不该留下。
宁远出门,莫辰自然要跟着,一眼就看到店铺里那件熟悉的东西。
是那个六角墨玉风铃。
当年清风县的几个孩子就是在半山坊市附近捡到了这个风铃,以为是件古物,便让当时的宁远来鉴别。惶惶近二十载过去,想不到这件东西兜兜转转竟又回到宁远的手中,依然让宁远来甄别,可见造化弄人。
莫辰上一次见到这风铃时,并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一次见到却觉得有些不同寻常,总觉得那风铃上有一丝熟悉的气息,似是妖族之物。其实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宁远很快就看出了这墨玉风铃的来历,解释得和上一世并无太大区别,说是贵族用来辟邪的玩赏之物,墨玉的材质也属上乘,可见风铃的主人地位不低,于是便让掌柜支钱,将风铃收了下来。
与以往不同,宁远这一次竟然将风铃带回家,挂在自己的卧房内。
晚上莫辰站在风铃下抬头看风铃,宁远在旁边见了忍不住笑,一把将莫辰从地上抱起,“我就知道阿辰喜欢这风铃,便将它带了回来,阿辰高兴么?”
竟然是特地给他带回来的?
莫辰忍不住惊喜。宁远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莫非只是因为在古董店里他多看了那风铃两眼?
“阿辰,我从小便会做噩梦……”
这是宁远第一次对莫辰吐露内心,也让莫辰知道他为何会变成这般性情。
“我总是梦到自己家的古董行被人夺去,身无分文,饿得只能吃老鼠肉,努力想活下去,最后却被人挖心掏肝而死……”
“我觉得我已经死过一次。清风县的说书我也听过,也许那个失踪的古董行小子便是我的前世。”宁远诉说着亲人朋友的背叛,越发地将莫辰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忽地轻声道:“我也梦到过你,阿辰。其实你就是故事里的白狐,对吗?”
宁远突然这样问,莫辰回头看了看他。
“但我知道,你没有害人。”宁远笑了笑,然后让莫辰万没想到的是,他竟忽然俯下身,吻上他的嘴。
一个人类,竟然在亲吻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