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王小羊没有想到,这个村子的国民党部队竟然是一个师的建制,当然,即使加上隐匿在周围几个村庄里的人马,也不够一个整师的兵力。师长杜建成原先只是一个小小的营长,所属部队驻守在天津一带,日本人一来,还没怎么交战,就加入了向南溃退的行列。来到聊城外围时,杜建成和上峰失去了联系,不知道再往哪里走了,干脆停下来,窝藏在几个村庄里,开始过上了占山为王的日子。几年来,他们不断滋扰八路军,收买当地匪徒,悄无声息地壮大起来。杜建成羽翼渐丰,便开口向重庆政府漫天要价,竟然讨得了一个机动师的委任,成了国民党安插在鲁西的一支重要力量。
开始时,王小羊当然没有见到杜建成,他一亮出自己的身份,就被关进了审讯室,来审问他的是情报处处长郝玉波,他曾经的同学任晓轩也在一边陪同。一见到任晓轩的面,王小羊就叫喊起来,学兄,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我是主动来给你们提供情报的,你们怎么能关押我呢?
任晓轩还没有说出什么,郝玉波就接过了话去,既然你是来给我们提供情报的,那就把情报给我们说出来吧。
王小羊这才把目光转到了他身上。几乎是从第一眼开始,他就看出来,这个嘴角浮着微笑的家伙是个阴险狡诈的人,自己落到这样的人手里,只能是凶多吉少。这一刻,王小羊忽然感到了后悔,也许自己对他们的选择是个错误……
任晓轩朝他介绍说,这是我们情报处郝处长……
郝玉波打断了他的话说,没错,我就是负责情报工作的,你不是有情报提供给我们吗?那就赶快说吧。
听着他过于直接的口吻,王小羊身上有一种特别不舒服的感觉。我难道不应该是他们的客人吗?他在心里说。这样想着,他就不觉说出了口来,眼下是国共合作时期,你们应该……
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国共合作。郝玉波不客气地说。
什么?王小羊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下子站了起来。
坐下。郝玉波厉声说。
老弟,任晓轩朝他丢个眼色说,别把话题扯远了,还是按照郝处长的意思办吧。
王小羊只好又坐回到椅子上。看来真的没什么道理对他们好讲了。他在心里说。但这样接受他们的审讯,他无论如何觉得不甘心。
郝玉波看看手腕上的表,我的时间很有限,没工夫看你磨蹭,如果你不抓紧给我说,等一下你就会后悔了。
我要见到你们这里的长官。王小羊提出条件说。
我就是这里的长官。郝玉波说。
我是说这里的最高长官。王小羊重复说,随即又看了任晓轩一眼。
好了老弟,任晓轩也有些不耐烦地说,不要摆什么花架子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王小羊掉开了头,不再搭理他们。
郝玉波想发火,身子起了起,眼珠一转,又重新坐回去。你手里根本没有什么情报,他乜斜着他说,你不过是共产党派来的间谍,企图来破坏我们的……
信不信由你们,王小羊也白他一眼说,反正我已经说过了,我的情报很重要。
我就不信,郝玉波撇撇嘴说,就袁庆斌他们,会有什么重要情报让你提供?
王小羊想了想,还是说,实际上,我是从济南过来的。
济南?郝玉波有些发愣,随即看了任晓轩一眼。
任晓轩急忙探过头来,老弟,你不是对我说你从袁庆斌那里来吗?莫非你在欺骗我?
我是从袁庆斌那里来,王小羊解释说,但我的情报是从济南搞来的。
任晓轩看看郝玉波,又把头探过来,王小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济南搞到情报?
王小羊叹口气,只好如实对他说,这几年,我一直在济南省立师范学校读书,我的老师是中共地下党的情报人员,但他得到了这份情报后就牺牲了,我这次回鲁西来,就是要把情报……
等等,任晓轩摆摆手说,你为什么不替他把情报送出去?却回到鲁西来找我们?
因为我不知道他的联系人是谁,王小羊摊开手说,我之所以回来,并且还主动来找你们,是因为这个情报牵涉到鲁西地区,进一步说也牵涉到你们。
牵涉到我们?任晓轩眨了眨眼,那是一份什么情报?
我已经对你说过很多次了,王小羊冷冷地说,我要见到你们这里的最高长官。
任晓轩收回了头,转脸去看郝玉波。
郝玉波忽然仰起头,呵呵地笑起来,你的这番话,还真是让我这个搞了很多年情报的人长见识了。他从桌后走过来,朝他俯下头去,你以为我是什么?是个傻瓜?你编造出来的谎话骗得了任部长,还能骗得了我?
听他这样说,任晓轩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
你以为我……,王小羊再次掉开头去,信不信由你吧。他又在心里说,你不是傻瓜又是什么?
郝玉波颇为自负地说,从你这番漏洞百出的谎话里,我已经听出来,你手里根本没有什么重要情报,你不过就是袁庆斌他们派来的特务,企图散播谣言,制造混乱,动摇我们的军心,对不对?
王小羊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
我看不给你点厉害的尝尝,是不能让你开眼了。郝玉波说到这里,便转向门口,大声喝道,来人。
等等,任晓轩急忙站起来说,郝处长,还是不要给他来硬的,如果他说的是事实呢?
他说的有什么事实?郝玉波反问他。
尽管我也怀疑他的话……,任晓轩思索着说,但从他不熟悉这边的情况看,或许他真是从济南回来的。
在济南获得情报会让他带到我们这里来?郝玉波耸耸肩膀,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如果他没情报,任晓轩分析说,纯粹是到我们这边来搞破坏,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共产党恐怕还没这么蠢吧?
你的意思是他手里真有情报?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吧?任晓轩征求他的意见说,还是应该再审一审。
好吧,郝玉波坐回到椅子里,阴沉着脸说,那你就让他开口吧。
任晓轩又把头转向王小羊,老弟,我看你还是赶快把情报说出来,免得……
学兄,王小羊依旧固执地说,你到底让我把话说几遍?
你为什么非要见我们师座呢?任晓轩为难地摇摇头,又给他出主意说,你把情报说给郝处长,由他转告师座,不是一样吗?
王小羊看了自命不凡的郝玉波一眼,直通通地说,我信不过他……
郝玉波再也忍不住了,把手在桌子上一拍,好你……,看来不让你见识一下真格的,你是不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大声朝门外喊道,来人。
随着他的喊声,两个粗壮的汉子走进来。
郝玉波指着王小羊喝道,给我把他押到刑讯室去。说罢,便大步走了出去。
郝处……,任晓轩想劝阻他,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又转向王小羊,拍拍手说,你看你看,这是何苦呢?
王小羊虽然强打着精神,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当被真地押进刑讯室,尤其是看到那些血迹斑斑的刑具时,还是倒吸了几口冷气,身子晃摆着,有一种站不牢稳的感觉。好在那两个打手并没有让他站,一进到刑讯室来,就把他按在一个凳子上。这是一个特殊的凳子,后面是一根竖立的木杠,木杠上面又是一根横过来的木头。两个打手让他倚在木杠上,扯起两条手臂,分别绑在那根木头两端。做完了这一切,两个打手就站到了两边,抱起肩膀,等待着对他使用刑罚的命令。
刑讯室里很幽暗,几扇窗户上都贴着纸张,尽管这样,对那些散布在自己身边的诸多刑具,王小羊还是看得很清楚,房梁上吊着索链,炉子里烧着铁钎,桌子上摆着各种刀剑,一股腥臭而甜腻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很快,王小羊还听到了一阵呻吟声,循着声音看去,原来在一个角落里,一个犯人被钉在墙壁上,正在抖动着身子挣扎。看来在他被押进来之前,这里就已经在刑讯犯人了。他是什么人?王小羊在心里问自己,别是我们的同志吧?
这时,一个士兵走进来,附在一个打手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王小羊感到,兴许是对自己刑讯的命令下达了,不禁有些紧张,不知道他们要用什么刑具折磨自己。但奇怪的是,那个打手却丢下他,朝角落里那个犯人走去。在打量了他一下后,打手回转身,从炉子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铁钎,放到嘴边吹了吹。铁钎冒出一股蓝色的烟雾。打手掉开头,举着冒烟的铁钎走回到犯人面前。王小羊这才明白,打手要对那个半死的犯人实施刑讯了。
犯人觉察到了打手对他的靠近,把头从胸前抬起来,睁开肿胀的眼皮,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脸上竟是没有丝毫的畏惧。
打手抬起另一只手,扯开他胸前的衣服,然后把手中的铁钎伸出去,直直地捅到他胸膛的肌肉上。
王小羊听到一阵吱吱拉拉的声音,随即看到犯人胸前冒出更多的烟雾。他不忍再看,急忙闭上了眼睛。但他的鼻子却闻到一股更加浓烈的焦糊味。
啊——,啊——。犯人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声,在空荡的屋内回响着,像是鬼魂发出来的声音。
王小羊睁开眼时,犯人已经昏过去了,脑袋重新耷拉到胸前,像一只葫芦晃动着。
打手丢下铁钎,从脚边的桶里舀出一瓢水,兜头朝他头上浇去。
犯人又被浇醒了。啊……。叫喊声又重新响起来。八格牙路。随即又发出一声怒喝。
听了他这句话,王小羊一惊,愣怔了一下,才猛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个被打手们折磨的犯人竟是日本人……
小鬼子,打手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看你还受得不够。又拿起一把尖刀,一手托着他的下巴,一手用刀在他脸上划拉。
血水从日本犯人脸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他再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王小羊看得目瞪口呆。尽管受刑的是日本人,但他还是觉得,这样无情地折磨一个人,未免太过分了吧?不管日本鬼子多么该死,但也不该受到这样惨无人道的对待。他忽然又想到了爷爷教给自己的那篇《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变得不再那么善了呢?
怎么样?另一个站在王小羊身边的打手忽然俯下身,对他不阴不阳地说,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这种滋味呢?
王小羊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对那个日本人的刑罚都是做给自己看的,目的是打掉自己的对抗心,把那个情报尽快说出来。看来他们还是给他留了情面的。
就在这时,门板打开,郝玉波迈着方步走进来,径直走到王小羊面前。王先生,他嘴角浮着笑说,你觉得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你们,王小羊喘着粗气说,你们不该这样对……。他朝那个日本人看了一下。
他是日本特务,郝玉波不以为然地说,你总不会同情日本人吧?
王小羊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对于共产党,郝玉波低下头说,我们同样也会这样。
你以为这样就能使他屈服吗?王小羊反问他说。
但总得要让他们开口吧?郝玉波摊开手说,不然,我这个情报处长还当个什么劲儿?
你就这样搞情报吗?王小羊又说。
郝玉波看出了他脸上的嘲讽意味,收回了头去。如果王先生也想亲自体验一下,他有些恼怒地说,我不妨也再安排一下。
随你的便吧。王小羊摆出豁出去的架势。既然他们是这样一些蛮不讲理的东西,他在心里说,你还有什么情报要对他们说?这一刻,他真地后悔起来,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对这些阴暗凶残的家伙抱什么希望。
郝玉波看出了他的心思,眼珠急快地转动着,考虑如何采取下一步措施。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刑具上,嘴唇一咬,刚要朝打手们下达命令,忽然眼皮一眨,又迅速改变了主意。好吧,他掏出手帕,擦擦头上的汗说,我也领教过你们共产党的骨头,这回就不为难王先生了。说完,他就急匆匆地朝外走去。
王小羊吃不透他的意思,一时还有些愣怔。那两个打手却走上来,解开他胳膊上的绳索,顺势把他架起来,拖拖拉拉地朝屋外走去。
刚走出门来,任晓轩就急急地迎过来。怎么样,上下打量着他说,没真对你用刑吧?看他身上完好着,才松出一口气。
你们到底耍什么诡计?王小羊白他一眼。
看来郝处长被你折服了。任晓轩朝他晃晃大拇指说,等着吧,如果师座兴致好,会很快见你的。
见我?王小羊得了便宜卖乖地说,我还不想见他了呢。他真的不想再和这些人打交道了。
任晓轩说得没错,郝玉波拿王小羊没有办法,只好按照他的要求,把情况向师长杜建成作了汇报。第二天上午,王小羊就接到了去见杜建成的通知。
杜建成的住所是在一个幽深的大院里,先前是一个老地主的豪宅,杜建成来到这个村里后,就霸占了这处院落,名义上把它改成师部,实际上是当做了自己的住宅。杜建成还在这里娶了一房太太,并生下了一个儿子。看来他是打算长期住下去了。
在郝玉波的引导下,王小羊进到了守卫森严的杜宅内,第一次见到了素有“混世魔王”之称的杜建成。与他想像的不同,杜建成竟然穿着一身便衣,而且都是粗布衣裤,脚下也是一双布鞋,看上去很随便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军人,倒让他觉得是一个普通的百姓。而且在他的屋内,也没有看见一件与武器有关的东西。在他召见王小羊的时候,他的太太就坐在一边,专注地逗引孩子玩。
你是共产党的情报人员?杜建成坐在太师椅里,不阴不阳地问他。
王小羊一时没有开口说话。郝玉波赶紧倾过身子说,回禀师座,他是这样说的。
杜建成看了他一眼,让他自己说嘛,他不是说有情报给我们说吗?
郝玉波又转向王小羊,低下声说,你快把情报给师座说一说吧。
王小羊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时候,他真的不愿对这些人说什么话了。他已经朦胧地感觉到,对于自己提供的这个情报,他们未必感兴趣,甚至根本不当回事儿,也就是说,自己掌握的这个情报对这些人来说,或许一点儿价值都没有。你真是来错了地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指望他们保卫鲁西地区,简直和做梦差不多。
快说呀。郝玉波用指头敲敲椅子扶手说。
王小羊知道不开口不行了,既然来到了这里,他们怎么能让他闭着嘴离去。是这样,他吧嗒一下嘴,有些淡而无味地说,日本人将要对鲁西一带实施一次大规模的生化武器作战。
郝玉波直直地看着他,这就是你的情报?
是。王小羊点点头。
具体是什么武器?郝玉波还不甘心地问他。
可能是……霍乱吧。
郝玉波没再说什么,转头去看杜建成,等待着他的反应。
日本人对鲁西……什么霍乱?杜建成重复了半句他的话,突然抬起头,这算什么狗屁情报?
是呀,郝玉波把脸掉回来,也撇一下嘴说,你居然把这个说成什么重要情报?别是来蒙我们的吧?
怎么?王小羊诧异地望着他们,难道这份情报没什么价值吗?
这个还用你来说?郝玉波嘲笑他说,日本人的特务天天都这样说,我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王小羊一下子想到了赵小山……。一霎间,他意识到问题严重起来。
果然,杜建成圆圆的脸很快便拉长了。愚蠢,他瞪了郝玉波一眼,竟然把特务带到我这里来了?
郝玉波急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属下该死,让**给蒙蔽了……
我不是特务,王小羊也赶紧辩解说,我是专门来给你们送情报的……
把他弄下去。杜建成嘟囔了一句,便掉开头不理会他们了。
郝玉波伸手扯住王小羊,使劲把他往门口拉。一个卫兵也从门外跑进来,和他一起拖拽王小羊。
我不是……。王小羊还在奋力挣扎。
太太怀里的孩子吓得哭起来。杜建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郝玉波不敢怠慢,拔出手枪,在王小羊头上狠狠砸了一下,趁他晕眩的当儿,总算和卫兵一起把他拖出了门去。来到了院子里,郝玉波才松出口气,又在他身上踢了一脚,恶恶地叫骂,他妈的,差点坏了老子的事儿。
王小羊勉强站稳脚。我真的……。他依旧叨念着说。
郝玉波生怕他再说什么,招呼几个士兵过来,把他连拉带扯地弄到了街上去。
王小羊被锁进了一间小屋内,与上次关押不同的是,除了门口有人看守外,还在窗口加派了岗哨。看来是凶多吉少。回顾与杜建成见面的情景,王小羊心里产生了恐慌的念头。他有些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弄成了这种样子?莫非自己的情报真的一点儿价值没有?也就是说,日本人根本不可能在鲁西一带实施生化武器战,一切不过是他们制造的谣言而已?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自己来遥远的鲁西奔走,还有邱浩天的牺牲,都是没有丝毫价值可言了。但他实在又不相信,真实的情况不可能是这样,或许一切都是敌人的阴谋,是他们为了掩饰那个可怕而罪恶的行动而释放的烟雾……。可是,愚蠢至极的杜建成想不到这一层,只能静待敌人对他们的暗算了。还有袁庆斌他们,是不是也准确识破了敌人的诡计,当自己消失不见了时,依旧还做着对付敌人生化武器袭击的准备?如果不能这样,那鲁西一带的百姓还有抗日武装可要遭受重大损失了,再往大处说,晋冀鲁豫边区的抗战形势都会发生重大变化……
王小羊越想越恐惧。但可惜一切都晚了,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复杂性和严重性时,他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更近一步说,他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了,善看眼色的郝玉波为了向杜建成交差,或许要拿他来开刀了……。王小羊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日头西落时,任晓轩带着一个伙夫进来,又把饭给他送来了。这一次的饭菜也与上次不同,除了一碗小米稀饭,一碗烧茄子,两个黄白面交杂的馒头外,居然还增加了一壶酒。望着那个生有铜锈的酒壶,王小羊发了一下呆,随即便明白过来,没错,正如自己的预想,看来敌人真要对自己下毒手了。
任晓轩坐在他身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呆呆地看他。
学兄,王小羊可怜巴巴地说,难道我真的要被……
老弟,任晓轩这才问他说,你在师座那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王小羊摊开手说,除了说出我的情报外,我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对他说?
就是日本人释放霍乱菌的事?任晓轩接过话说。
是呀。王小羊使劲点点头。
这样的事也算情报?任晓轩耻笑他说,日本人三番五次地散布谣言,说我们这里有霍乱病流行,可我们也没见一个这样的患者……
他们正是这样来麻痹你们,王小羊指出说,等你们都拿这事不当回事了,他们或许就真地采取行动了。
原先我也这样认为,任晓轩摇摇头说,可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日本人耍的花招……
他们为什么要耍这样的花招?王小羊抢着说,就是为了在适当的时候发动袭击,给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好了好了,任晓轩摆摆手说,别说那么远了,现在还是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我自己的……,王小羊拉住他的手说,学兄,你可要救救我,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莫非你还要……,任晓轩掉开了头,看来你也是个冥顽不化分子。
学兄,王小羊盯住他说,他们是不是要杀我了?
这个,任晓轩欲言又止,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王小羊揭穿他说,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还有这壶酒,难道不是给我上刑场的壮行酒吗?
听他这样说,任晓轩也不好再掩饰下去了,站起来,急急地踱了两步,又走回到他面前,长叹一口气说,什么也不要说了,还是抓紧吃饭吧。
我能吃得下去吗?王小羊丢下筷子,两手抱住了头,原本我好心好意地来给你们送情报,可送来送去,把我自己给送进去了……
都怨你想得太过简单了。任晓轩指出说。
不,王小羊跺着脚说,是你们这些人不可救药……
他的声音太大了,任晓轩有些不安,上来捂住他的嘴,好了老弟,你就不要再说这些过头的话了,弄不好连我也搭进去。
王小羊泄气地坐回到椅子上,随即又站起来,学兄,你一定要救我出去,我们同学一场,你不能眼看着我去死呀。
任晓轩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表示什么。
我没有死在日本鬼子手里,王小羊伤心地说,却要被你们……,难道你们就是这样和共产党合作的?你们就是这样在敌后抗战的?
好了,任晓轩抬手止住他,转身走到门边,朝外看了一下,低下声说,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你快吃饭吧,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王小羊还呆呆地看他,你想怎么帮我?
让你吃就吃,任晓轩用命令的口气说,什么你都不用管,听天由命就是了。
听天由命?王小羊不明白他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任晓轩不想再说什么了,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便朝门外走去。
见他要走,王小羊急了。学兄,急急地追上去,你还没有……
回去。任晓轩朝他吼了一声,加快脚步走出门去。
王小羊瘫坐在地下。想想任晓轩临走时的表情,他似乎觉得他是有心帮自己,可他又没有表示怎么帮他,便不能不使他疑虑重重,甚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既然来到了这一步,还是按他说的办,一切听天由命吧,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样呢?
王小羊没有吃什么饭,只是把那壶酒喝去了半拉,便等待着对他最后的处置了。天傍黑时,行刑队的人进来了,不由分说给他戴上手链,便推到了门外去。王小羊四处撒目,却看不到任晓轩的人影。他到底会不会救我?他在心里发问,又会怎么救我呢?
街上停着一辆破旧的卡车。行刑队的人把他弄到车厢里,一个个也都爬上去。王小羊定了定神,看见车厢里已经有好几个犯人了,其中一个便是他在刑讯室里见过的那个日本人。日本人也认出了他,尖利的目光从血痂中透出来,像一把刀子落在他脸上。该死的支那人。他用日语嘟囔着说。王小羊听明白了他的话,嘬起嘴,把一口唾沫射到他脸上。最该死的是你们日本猪。他也用日语对他说。日本人没想到他说日语,一时愣住了。王小羊掉开头,不再搭理他。
卡车穿过街道,出了寨门,直朝旷野里驶去。这时,天空中正涌动着红彤彤的霞彩,看上去像涂抹了一片一片的血液。王小羊看遍了卡车上的所有人,任晓轩根本没有在这里。难道他不救我了?他的心情越来越紧张,看来任晓轩不过是说了几句空话而已。他突然想明白了,是呀,他为什么要救你呢?他不过是一个做着升官发财梦的庸俗小人罢了,为什么要救你这个与他信仰不同的共产党人呢?
卡车停在一个被蒿草围绕的乱葬岗子里。行刑队的人先跳下车去,然后把犯人们一个个拉下来。王小羊站稳脚跟,借着还算明亮的光线,看见乱葬岗子里散布着许多白森森的骨头,那些骨头还很新鲜,有的还沾着一点点肉屑,说明这些人死去的时间并不长。他似乎想像得出,也许等不到明天,自己也会像它们那样,成为一根根零散在地下的骨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行刑队的人把犯人们排成一行。王小羊恰好和那个日本人挨在一起。日本人忍不住好奇,碰碰他的胳膊说,你的什么人?王小羊侧过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说,我是你祖宗。日本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行刑队的人也排好了队,一个个举起了枪支。预备——。一个军官发出了口令。
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王小羊不禁又想到了任晓轩,尽管知道人家没有救自己的充分理由,但对他还是有些无来由的怨恨。但他还没有想完这件事,随着军官一声“放”的命令,他听见众多枪声一下子爆响了。与此同时,他看见身子两侧的犯人像风中的树木一样摇晃了几下,便一个个倒下去。我也被打中了吧?随着这个念头的浮起,他也晃摆了一下,慢慢倒了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