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睡梦中,王小羊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期,跟随爷爷到学堂里去读书。天还早,他困得两眼睁不开,爷爷便用一根藤条抽打他的屁股,直到他爬起来,懵懵懂懂地跟在爷爷身后朝学堂里走。铃声响过后,爷爷站到讲台上,用藤条拍一下桌面,然后带领他们十几个小学生一起诵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王小羊想起来,这是《三字经》里的头几句。想到《三字经》,他的眼前便浮起一本颜色发黄且纸张破损的书本,在爷爷手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似乎从他进入乡村学堂的第一天,一直翻到他前去县城求学的那一天,是的,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离开了家乡,同时离开了爷爷举在手里的那本《三字经》……。他感到有些奇怪,好像在老家读书的那几年里,作为老师的爷爷除了带领他们一遍遍地诵读《三字经》外,并没有教给他另外的什么,修身、读经、文字、算术、历史、地理、格致、体操、图画、手工等等,似乎都不曾学到,以至于他一想到爷爷,眼睛里便浮现出《三字经》的文字符号,耳朵里也充满了有关它的声音节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王小羊从睡梦里醒来,爬起身子,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熹微光亮,脑子里还在思考这件事,怎么会呢?在那不算太短的五年时间里,爷爷他们怎么会只教给学生一本薄薄的《三字经》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所学到的那若干门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尽管他明白这个道理,但脑子里还是只有关于《三字经》的内容,其他的什么都近乎一片空白。
爷爷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门槛上,手指抖抖地卷一根包裹着树叶的纸烟。王大牛躺在他脚前,两眼紧盯着他的手指,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身子也一个劲儿地颤抖。
看到他们这样,王小羊明白,是哥哥的烟瘾病又犯了。
说起来,这真是一件万分奇怪的事:王家的每一代人中,都会出现一个天生对大烟感兴趣的人,哥哥便不幸成为了这些人中的一个。按照人们的说法,是自家的祖辈在一百多年前过分吸食了罪恶的鸦片,以至于让后辈人也不能逃脱那种致命的影响……。王小羊无法不相信这种说法,因为父亲就是受不了烟瘾的困扰,在苦痛交加中上吊自杀的。而现在,又轮到哥哥经受折磨了,那么明天,又该轮到谁的头上呢?一想到这一点,王小羊就感到前路茫茫,好像等待着他的不是什么光明的前程,而是一个在黑暗中看不见尽头的深洞……。这是一个怎样的魔咒?他一遍遍地问爷爷,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一家去?爷爷摇摇头,似乎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或许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他的祖辈了。
在王小羊的记忆里,几乎每隔几天,王大牛就犯一次烟瘾,难受得在地下翻来滚去。王家不算富裕,没有力量买来大烟供他消费,所以自打出生以来,他就没有痛快地吸食过一回,每次都是爷爷帮他卷上一些烟叶,让他凑合着吸上几口,有时没有烟叶,干脆用树叶、柴草之类作替代。看来,只要王大牛不像父亲那样离开这个世界,就会毫无希望地经受痛苦和磨难。不要说眼下连供人活命的东西都难得到,就是家有万贯日进斗金,又能让他放开手脚地糟蹋在大烟土上吗?由此说来,王大牛来到世间本身也许就是一个错误……
王小羊在他们身后站了一会儿,又想起梦中的情景。爷爷,您现在还去学堂教书吗?
不了,爷爷摇摇头说,上一次日本鬼子来扫荡,把学堂都给炸塌了,从那以后……
他们连学堂也不放过?
王大牛挣扎着爬起来,颇为吃力地说,爷爷教的是进步学生,他们怎么能容许……,爷爷,快卷好了吗?
听了他的话,王小羊很快明白过来,想必是抗日武装在这一带活动时,将学堂办成了学习和宣传抗战知识的场所,所以才遭到了日本鬼子的袭击。
王大牛快要忍不住了,没等爷爷把烟卷好,便从他手里抢过去,划燃火柴点着,大口地吸起来。随着弥漫起来的烟雾,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有了些缓解。
爷爷叹口气,从他身上掉开头,两眼呆呆地望向院外,布满皱纹的脸上也现出落寞的神态。
王小羊知道爷爷的心思。在王家庄的历史上,爷爷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先在私塾里当先生,后又在学堂里做老师,曾经抱有孔夫子那样的野心,以“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实际行动,决心在王家庄周边一带培育“弟子三百”,为国家输送一些有用的人才。但在目前这种严酷的环境下,他的梦想不能得以实现,甚至无法继续从事这件事情,只能半途而废,蜗居家中,和一个离开了烟叶就不能活下去的人为伴,那本看起来单薄实则浑厚的《三字经》,真的就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么?王小羊实在担心,哥哥嘴边那张包裹树叶的黄纸,该不会是从《三字经》书本上扯下来的吧?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也许为了安慰爷爷吧,王小羊不觉吟诵出口来,而且语气里含着分外的敬意。
你还记得?爷爷眼睛里果然闪出了亮光。
爷爷教给我的,王小羊郑重地说,我怎么能忘得了?
是呀,爷爷点点头,又掉回眼,望着天空中正在变红的霞彩,意味深长地说,懂得了《三字经》,你就懂得了咱们这个国家,你就该知道如何做一个中国人了。
望着爷爷脸上凝重的表情,王小羊突然明白了,爷爷之所以一遍遍地教给他的学生关于《三字经》的知识,原是为了送给他们一个在以后的日子里怎样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方法……。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担心有些多余了,爷爷怎么会用《三字经》的纸张去包裹烟叶呢?
一切灾难和不幸都会过去的,爷爷的眼睛里闪动着熠熠的亮光,不要相信日本鬼子的强大,当年蒙古人怎么样?满洲人又怎么样?最终还不是都败在了我们的手下,日本人也是这样,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我们这里滚回他们的老家去。
听着爷爷稍显乐观的话语,再看他脸上波澜不惊的神色,王小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而且还朝他使劲点了点头。也许爷爷说得不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熟谙《三字经》内涵和秘密的智者,一个看透世事、洞悉人间的老人,谁又能说他这个并不轻易做出的预言一点根据没有呢?
又吃了一遍熬煮的树皮,算是把早饭对付过去了。
日头升到房顶上时,王小羊想跟随王大牛到外面去,为下一顿的生活寻找办法。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背着钢枪的汉子走进院来,不觉一愣。
汉子一进门,就扯起略显沙哑的嗓门叫喊,小羊,是你回来了吗?
王小羊认出来,这是他小时候的伙伴李青石,赶紧迎过去。青石,他伸出手去,想和他的手握一握,是你呀。李青石看看他的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小羊急忙把手收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些矫情了。青石,你都背上枪了?
李青石还没说出什么,王大牛抢着替他说,青石兄弟可不得了,眼下是红枪会的人了。
红枪会?王小羊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红枪会是某些村里成立的民团组织,目的是保卫本村或联防村里百姓的利益。日本人入侵后,曾经企图收买这股势力。八路军为了壮大抗日力量,也一度做过他们的工作。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但在他的记忆里,好像王家庄不曾有过这个组织。
李青石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朝他解释说,我先参加了外村里的红枪会,回头也要在咱村里成立一个分部,眼下兵荒马乱的,光只靠八路军也不行,要想不被人欺负,还得自己拿起武器来。说着,他摘下肩上的钢枪,朝高处举了举。
王小羊判断不出他的话是对还是错,不管怎么说,李青石都是他要好的朋友,自己刚回来,他就跑来看望,还是让他觉得高兴。
李青石又把提在另一只手里的布袋举起来,听说你回来了,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东西。
你、你还能弄到这个?王大牛吃惊地说。
那是,李青石点点头,脸上透着些得意,就是再闹饥荒,也饿不着我们红枪会的人。
我明白了,王大牛恍然大悟地说,你们帮大财东们看家护院,他们反过来资助你们,对不对?
李青石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不愿再说这个话题,把布袋递到王大牛手里,掉头去打量王小羊。你这家伙,拍拍他的肩说,两年不见,你也没多大变化?
他这样一说,王小羊也注意起他来,别说,李青石还真地变了样子,不光身材魁梧了,嘴唇上也蓄起了黑黝黝的胡须。
两个人坐下来,先山南海北地说了一些闲话,大多是小时候跟爷爷学习时的趣事。随后,李青石又说起一些让他感到陌生和吃惊的话,都是这两年里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同学穆雨露已经死去了,而另一个同学杜宇飞却当了汉奸……。这样的消息实在让王小羊大为吃惊。在他们那些同学里,穆雨露年龄最小,性格温顺,像个可爱的女孩儿,最讨他们喜欢了;而杜宇飞则学习最好,还和王小羊在县学里续作了二年同学,曾经身怀抱负,要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这样两个人怎么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穆雨露胆小怕事,李青石摇摇头说,日本人一来就吓得要尿裤子,在眼下这样的世道里,活着也是受罪。上次鬼子来扫荡时,他躲在一个地窖里,实在受不了鬼子在上面弄出来的动静,便用碗碴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等他老娘发现时,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光了……
王小羊使劲叹口气,又急急地追问,那杜宇飞呢?怎么就做了汉奸?
这个,李青石挠挠头皮说,这个我还真说不清哩……,对了,你们是亲戚,你没听说?
没有,王小羊把目光转向爷爷,爷爷,真是这样吗?
爷爷点点头说,我也听说了这事,好像他真给日本人去做事了。
怎么会是这样?王小羊依旧有些不解。李青石说的没错,杜宇飞是自己的亲戚,两人为姑表兄弟,他到王家庄来上学时,就和王小羊睡在一个炕上,应该说是彼此了解了,但王小羊无论如何想不通,才华横溢的杜宇飞竟然会当汉奸……。他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呢?王小羊苦苦地思索着。
爷爷仰起头,朝远处看了一眼,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说,这年头发生这种事,也没什么可稀罕的?中国出现的汉奸还少吗?
可……不应该是他呀。王小羊依旧不甘地说。
这时,李青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见到潘秀兰了?
没有。王小羊随口说。
这就怪了,李青石有些不信,她说她见到你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李青石站起来说,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要不我哪里知道你回来了。
是吗?王小羊越发感到奇怪了。
你对她躲远点也好。李青石又说。
为什么?
李青石把嘴附在他耳边,低下声说,八路军过来的时候,潘秀兰参加了他们组织的农会,成了共产党的红人。
王小羊心里一动,原来她也……
不过,李青石朝他挤挤眼说,人家可是一直没有忘记你呢。
听他这样说,王小羊的脸颊一下子涨红了,看你说的……
不用隐瞒,李青石继续逗他说,你们过去那些事,我可是都知道。
别瞎说,王小羊急忙辩白说,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随你们有没有吧,李青石摆摆手说,我有事先走了,回头再来和你聊。说着,就朝院门走去。
等等,爷爷把他带来的那个布袋提起来,你怎么拿来的怎么给我拿走。
我这可是给小羊送来的,李青石尴尬地说,老爷子您怎么……
你放心,爷爷冷淡地说,我们饿不死。
我可是一番好意。李青石摊开手说。
那我就谢谢你了。爷爷说着,还对他做了一个揖。
李青石也涨红了脸。真是不识好歹。他从他手里夺过布袋,背起钢枪,悻悻地朝外走去。
王小羊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便跟在他后面,直到他走出了很远,才停住脚步。他意识到,在爷爷与李青石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或许就因为他加入了红枪会?这样一想,他真的有些吃不透了,这个红枪会到底发展成了什么性质的组织?与此同时,王小羊又想到了潘秀兰,难道她真地看见自己回来了?
王小羊在街上站了一会儿,正要回家来,忽然意识到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正在朝自己打量。那是潘秀兰吗?王小羊记得,潘秀兰是扎着一个长粗的大辫子的,柔弱中透着俏丽;但这个人却留着齐耳的短发,显得更加干练而大方。他仰起脸,目光与那个人的眼睛碰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猛地一阵颤抖。没错,这是潘秀兰……。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朝那个人走过去。
你……回来了?等他走到面前时,潘秀兰朝他笑笑说。
是,王小羊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昨天我就回来了……
知道,潘秀兰截住他的话说,我看见你了。
你在哪里?王小羊迷惑地说,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哪里……能看见我……,潘秀兰用埋怨的口气说了半截,又替他解脱说,你急着走路,没朝我这边看……
是吗?王小羊脸上有些发热,在心里想像着昨天回来时,潘秀兰到底是在什么位置。
你还好吧?潘秀兰换了话题说。
好,王小羊随口说,你呢?
我……还能好到哪里去?潘秀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说,你也看到了,眼下形势这么艰难,大家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形势……?王小羊注意地看她一眼,为这个新鲜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感到有些诧异。
抗战到了最艰难的时刻,潘秀兰甩了甩她的短发说,难道你不这样觉得吗?
望着她脸上严肃的表情,王小羊突然想到了李青石的话,一下子明白过来,没错,潘秀兰一定就是这样帮助八路军发动群众的。这个昔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自从参加革命以来,已经变得成熟起来,快要透出他想像中的革命者样子了。王小羊心里越发有些激动。
也许你根本没想到我们这边的形势会是这样,潘秀兰耸耸肩说,毕竟济南不是鲁西,你也体会不到我们坚持得多么不容易……
不,王小羊急忙纠正她的话说,不是你们,鲁西也是我的家乡,这里所遭受的苦难也有我一份,我即使身在济南,也终究逃脱不了我在这里的责任……
潘秀兰直直地看着他,沉静了好大一会儿,才猛然笑了一下,像是从某种状态里逃脱出来。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她摇摇头说,不知哪天你就又要离开这里了。
看来刚才的话我是白说了,王小羊为自己辩解说,难道还要让我再对你表白一遍?我是鲁西……
别说了,潘秀兰打断他的话说,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把手按在胸口上,是我太过急切了,你刚回来,就说这些……
好吧,王小羊也点点头,我们都会用自己的行动来说话的。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街道上十分安静,没有人影,没有鸟鸣,只有一点点凉风刮过,轻拂着他们火热的脸颊。王小羊的目光在街道两边巡视,脑子里不由地想起过去和她在一起时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景……。潘秀兰当然更是想起了这些,所以她刚才那些颇含怨恨和埋怨的话才不会无的放矢……。不,王小羊强迫自己不要沿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不要再想那些无意义的事情了,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林……,还和她这样纠缠下去干什么?
想到这里,王小羊率先打破了沉默,其实你说得也没错,过些日子我还要回去,毕竟我还没有完成学业,所以只能……
潘秀兰听出了他的意思,有些伤感地摇摇头。知道会是这样,她喃声叨念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谁也没有权力说你做的不对……
原谅我……,王小羊鼓起勇气,用只能让她听到的声音说,我只能……
潘秀兰冷笑了一下。没什么好原谅的。说罢,她又猛一甩头发,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过了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淡淡地说,过两天,肖力贵要回来了。
肖力贵?王小羊一愣。
潘秀兰迈着大步朝村外走去。
肖力贵……。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王小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潘秀兰说的肖力贵也是他们小时候的同学,但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到肖力贵?他到哪里去了?他的回来意味着什么呢?……王小羊在街上发了一会呆,便急快地回到家里,朝爷爷打探有关肖力贵的消息。
肖力贵参加八路军了,王大牛抢着说,听说还当了一个什么排长呢。
王小羊明白了,潘秀兰告诉自己肖力贵要回来,也就是说,八路军要回到这里来了。太好了,王小羊在心里说,只要八路军来到了,自己的情报也就能……。想到这里,他激动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
爷爷不该不要李青石带来的粮食,王大牛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那件事,不然我们中午就能好好吃一顿了……
我们就是饿死,爷爷愤愤地说,也不吃他们红枪会的东西。
王小羊心里一动,想问他一些关于红枪会的事,但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比起八路军到来的消息,红枪会的事又算得了什么?他把目光转向院门口,尽管知道八路军的到来还有几天,但急切的心情还是驱使他做出即刻迎接的架势。他忽然想起来,在小时候所有的伙伴当中,肖力贵是最早把《三字经》熟背下来的一个……
爷爷,王小羊有些急不可待地说,您那本《三字经》放到哪里去了?他真担心,这本给他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书会再也找不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