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王小羊一回到学校，还没有喘上一口气，就被日籍学监木村义邦叫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也倒在情理之中，因为对于学生的每一点动向，木村义邦都是要亲自过问的，何况他一去这么长时间，早就超出了学校给他的假期，那个日本鬼子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去？本来他也做好了要向他汇报一下的准备，但这么快就被他喊去接受调查，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你的，木村义邦用鹰犬一般机警的目光审视着他，为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我家离这里太远了，路上又不好走，王小羊按照已经编好的理由对他说，再说，又赶上打仗，要不是我回来得心急，兴许现在还在路上呢……
不对，木村义邦毫不客气地反驳他的话说，即使你的那些理由成立，也不会在外面耽搁那么多日子。他把手在桌子上使劲拍了一下，实话说来，你的到底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我……，王小羊禁不住有些紧张，脑子里急快地想了一下，马上又明白他是在盲目地威吓自己，便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什么都没干，不信你们去我老家调查好了。说出了这句话，他又有些后悔，也许还是不该这么说为好。
木村义邦收回了身子，开始围着他慢慢地踱步，同时不住地在他身子各处打量，试图找出一点点让他怀疑的地方。你的老家是一个匪区的干活，他一边思量一边说，你在那里滞留了那么多日子，怎么可能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干？
我不知道你说的匪区是什么意思，王小羊故作糊涂地说，我只看见日本鬼……皇军三天两头地到村里去，有一回，他们还让我给乡亲们翻译过话呢。
噢，木村义邦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你的真给打日本皇军当过翻译？
是。王小羊只好硬着头皮承认说。
他们都让你对中国人说了些什么？木村义邦继续追问说。
他们让我说……，王小羊想了一下说，让我对乡亲们说，中日亲善友好，大日本皇军很辛苦，让他们交出粮食，犒赏……
木村义邦不想听下去了，朝他摆摆手，用模棱两可的口气说，看来你的日语学得还算不错……。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你刚才提到了打仗，那是怎么回事？
日本皇军出来扫荡时，王小羊顺口说，遭到了一些人的抵抗，但他们哪里是日本皇军的对手，很快便被打垮了。
要西，木村义邦满意地点点头，你们支那人的确不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对手……。说到这里，他又觉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的要好好学习日语，学习日本文化，尽早从落后的支那人的队伍里脱离出来，成为我们大和民族的一分子，你的明白？
明白。王小羊虚假地点点头说，同时在心里叫骂了一句，我操你们大和民族的祖奶奶。
王小羊以为木村义邦对自己的审查结束了，但他离开他的办公室时，木村义邦还是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你的回去写一份证明材料，把你在回家这些日子的所有行为一律写出来，然后交到我手里，明白？王小羊还没有做出什么表示，木村义邦再次对他提出要求说，在这期间，你的不准随便离开学校，除非得到我的批准。王小羊心里叫苦不迭，但这还不算完，当他往办公室外走去时，木村义邦又对着他的身影说，有什么问题，要随时向我报告。
王小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刚走下楼梯，就看见李灿辉站在院子里，正在不安地四处张望。一看到他出来，李灿辉便急急地迎上来。王小羊，李灿辉抓住他的手说，你可回来了……。听着他的声音有些大，王小羊赶紧抬起手，在他嘴上捂了一下，在他的经验里，这个由日籍教师霸占的办公楼，一般的中国学生是不可以在此逗留的。李灿辉明白他的意思，却推开他的手，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没事，我常到这里来。听了他的话，王小羊不禁愣了一下。李灿辉并不想对他解释什么，便拉着他的手离开办公楼，朝他们宿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亲热地说着见面后要说的话。你怎么去了那么多日子？李灿辉上下打量着他，大家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王小羊不好对他说自己的那些遭遇，便反问他说，你怎么样？有什么新鲜事吗？
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新鲜事？李灿辉回过头，朝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楼看了一眼，他们对学生管得越来越严，大家连上街去一趟都要向学校报告，整天待在这个院子里，还能碰到什么新鲜事？
为什么对大家管这么严？王小羊有些不解，先前并不是这样……
他们说是为了防止学生们感染上霍乱。李灿辉摇着头说。
什么？王小羊吃了一惊，难道这里已经发生霍乱了吗？
没有，李灿辉安慰他说，都是日本人在无端地吓唬我们。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你还记得吗？上次我们去李庄，不是看见那些日本人在村子里检查霍乱吗？都是他们在瞎折腾。
王小羊没有说什么，脑子里却又想到了自己还没有完成的那个任务。日本人已经行动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在鲁西一带实施这个罪恶计划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说，要快，要赶快阻止他们……
你在想什么？看他有些走神，李灿辉捅了他一下说。
王小羊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朝他笑笑。没什么，他转移话题说，你都在忙些什么？
还能忙什么？李灿辉叹着气说，整天上课呗……。忽然关切地对他说，你这一去那么久，回来后可要抓紧补习功课，赴日留学的考试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赴日留学？王小羊差点忘记了这件事，他没有做过去日本留学的打算，也便从来不把这件事往心上放，如果不是李灿辉提起，他怕是再也想不起来了。与他相反，李灿辉却对这件事充满了莫大的兴趣，平时不但积极学习日语等相关考试科目，而且还主动和木村义邦等日籍教师接近，全力以赴地备战应考，想把那个有限的留日名额争取到自己手里，在他看来，也许这是他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出人头地的最佳机会了，所以一直憋着一股劲，并把和他成绩不相上下的几个人当作竞争对手，好在王小羊不在他的对手范围内，一来他们的关系实在要好，二来王小羊也没有留日的热情，所以他们才能长时间平安相处。王小羊早就想对李灿辉做些劝说工作了，但想到刚刚见面，还没有说够怀旧的话，便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到肚子里。
看他郁郁寡欢的样子，李灿辉误会了他的心情，便做出热情的样子对他说，你不用担心，我帮你补习拉下的功课，只要抓得紧，参加考试还是没问题的。
王小羊苦笑了一下，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以表示对他的感谢。但他已经打定主意，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和他谈一谈，哪怕不能让他改变赴日留学的打算，也要尽可能使他放弃对日本人的幻想。
你还没有见到林美娜吧？李灿辉忽然问他说。
没有。王小羊摇了摇头。他不自觉地把脸转向西南，望着自己家乡的方向，心里不可遏止地想到了潘秀兰，想到了潘秀兰在那个黑夜里坠井而亡的情景……。秀兰。他在心里哀哀地叫了一声。
你一去不回来，李灿辉告诉他，可把林美娜担心坏了，三天两头地朝我打探你的消息。
她还好吗？王小羊这样问着，突然又多了一句嘴，你经常见到她吗？
李灿辉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你赶快和她见上一面吧，也免得她成天替你担忧，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她都快要愁病了……
听着李灿辉不乏感情se彩的话，王小羊心里涌上来一阵极其复杂的感受，一方面他真的为林美娜对自己的担心受到感动，当自己在敌占区经受那些难以忘怀的遭际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在后方为他担惊受怕，这无论如何让他感觉到莫大的欣慰；而另一方面他也隐约感觉出来，自己离开后其实是为李灿辉腾出了一定的空间，方便了他与林美娜的来往，他似乎已经知道，李灿辉也像自己一样对林美娜充满了好感，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内，说不定他们……。王小羊不想再想下去，便也沿着李灿辉的话题说，是呀，我真该马上去找她，可是木村刚才对我说，在我接受他审查的这些日子里，不许我随便到外面去。
你在接受审查？李灿辉眨了一下眼说，要不要我去和木村说一说，兴许……。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
王小羊对他的话果然有些吃惊，李灿辉居然能够在那个凶狠的日本人那里说上话，想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真的非同一般了。不要……。几乎是凭着本能，王小羊就脱口说道，他怎么能让李灿辉到日本人那里去为自己求情呢？
好吧，李灿辉看出了他的心思，也赶紧改变态度说，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王小羊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林美娜取得联系，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来。第二天，正当他为此而愁闷不解的时候，李灿辉却来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有人请你到小树林里去一下。王小羊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到小树林里去干什么？李灿辉模棱两可的说，到了那里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着还朝他挤了一下眼睛。王小羊只好跟在他身后，拐弯抹角地朝那片小树林走去。
小树林是在学校的一个角落里，由一些错落有致的杂树构成，旁边还有一条淌动着活水的泉流，是个环境优美的好地方，平时他们在课余时间喜欢到这里来，或读书，或聊天，或漫步，享受一下战争年代里难得的幽静时光。离着树林还有一段距离，李灿辉就停住了脚步，朝树林里指了一下说，你去吧，等你的人就在里面。说罢，他就转身往回走去。
其实到这个时候，王小羊似乎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在树林里等他了，但他还有些不相信，这个由日本人一手把持的学校是不允许不相关的人到这里来的，如果等他的那个人真的是林美娜，那她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所以尽管他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却又有些不相信。但当他看见那个从树林里隐约露出身来的影子时，他便不能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了。林美娜，他叫喊了一声，便迎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奔跑过去。
王小羊。林美娜也叫喊着从树林里冲出来，裹挟着一阵香风扑到他面前，停住脚，在打量了他一刹那后，突然抬起两只细长的手臂，不由分说将他的脖子搂住。小羊，她颤抖着声音说，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王小羊把自己的脸埋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回来了，他顺着她的话说，我回来了……。他闭上眼睛，用脸颊体验着她头发带给他的舒贴感觉，一度紧张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身子一时变得十分柔软，要不是林美娜的极力支撑，他简直担心自己会倒下地去。多么美好呀，他在心里感慨地对自己说，这个时候是多么的美好呀……
林美娜感觉着他身子的重量，忽然有些担起心来。你没事吧？她松开他的脖子，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没有受什么伤吧？
没有，王小羊摇摇头，怕她不相信，又在自己身上拍打了一下，哪里都没有事儿……
林美娜放心了，又用两手攀住他的脖子，更紧地把他的身子搂到自己怀里。你不知道，她抽抽搭搭地说，我是多么替你担心，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发疯了……
没事了，王小羊安慰着她说，我这不是完整地回来了吗？他闭上眼睛，想再次体验一下刚才的美好感觉，但不知怎么回事，那种让他沉醉的感觉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两个人搂抱了很大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分开来，互相拉扯着彼此的手，相挨着坐在旁边的一条石凳上。告诉我，林美娜嗔怪地看着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这个……。王小羊真的想把自己在家乡遭遇的那些事情说给她听，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说为好，他恐怕她听了会被吓住，再说他也吃不准她是否对那些事情感兴趣，便咽口唾沫，只是随便说了一些敷衍搪塞的话。这使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因为自己对木村义邦也是这样说的。
我差点以为你不回来见我了呢？林美娜埋怨他说，在你老家的那些日子，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怎么会呢？王小羊摇摇头说。但他心里其实没有任何把握，当他经历那些掺杂着血与火的事情的时候，他是否真的把她忘到了一边？
你在老家是不是有什么可心的女人？林美娜撅起嘴，用酸溜溜的口气对他说。
王小羊不禁有些吃惊，他真的想不到这才见面一刻钟的时间，她竟然会说到这样一个无聊的话题。也许她是太过敏感了，已经感觉到了他和潘秀兰之间的那些事？想到潘秀兰，想到她悲惨的遭遇，想到她可疑的死亡，他的心里就一阵阵发疼。他忽然对林美娜反感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她一见面就开始争风吃醋，而确凿是由于她的话题牵涉到了潘秀兰，那个她根本没有资格触碰的人，他觉得即使一点点不恭的话，都是对潘秀兰最大的侮辱。
看到他不说话，林美娜越发来劲儿了，抬手碰碰他的脸说，发什么怔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人让你放心不下？
王小羊拂开她的手，站起身子，从她身边离开，走到了一边去。
林美娜愣了一下，也意识到不该再纠缠这个话题了，赶紧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说，你真的不高兴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和好吧。说着把他的手捂到自己的胸口处，你摸一摸，这里是不是跳得很急？
王小羊不由得点点头，他不能不承认，她的心跳他的确明显感觉得到。
那都是想你想的，林美娜娇滴滴地说，如果再见不到你，它自己就要跳出来了。
王小羊也又一次感动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是强烈地爱着自己的，能够被这样一个美丽的人爱着，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想法？还能继续要求这个女人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她。
两个人继续缠绵了一会儿。忽然一只鸟儿从他们头上张皇地飞过去，把王小羊从对林美娜的迷恋中惊醒过来，他松开她的身子，朝鸟儿飞来的方向看去。他没有想到会看见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从一块山石后探出头来，正朝他们这边看，看到他发现了自己，便猛地把身子缩回到山石后面去。原来在他和林美娜互相搂抱的时候，有人正在远处看着他们。王小羊呆怔了一下，便要走过去，想去看看那个人是谁。
但林美娜拉住了他。不要管他，她悄声对他说，他愿看让他看就是了。
听她满不在乎的口气，王小羊觉得她似乎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她，就看见那个人从那块山石后闪出来，一阵风地朝操场那边跑去。望着那人有些熟悉的身影，王小羊不禁大吃一惊，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兴许就是他们共同的好朋友李灿辉。真是想不到，李灿辉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来。王小羊把手捂在眼上，好一会才慢慢放下来。他但愿自己的眼睛有问题，把那个人是看错了。尽管他没有再往远处看，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开始莫名地觉到除了那个疑似李灿辉的人之外，不知什么地方还有一双更为犀利的目光盯着他们。他急忙又抬起头，按着自己的感觉朝树林外看去。他的感觉没有错，没费多大工夫，他便找到了那两道像鹰隼一样警觉的目光，原来它们是从一幢楼房洞开的窗子里射出来的。王小羊朝那座楼房打量了一下，便认出来那是木村义邦所在的办公楼……。他心里止不住急跳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赶紧转向林美娜，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慌什么？林美娜看出了他神情的变化，有些不解地问他。
你快告诉我，王小羊抖动着嘴唇说，你怎么会进到这座学校里来？他真的担心接下来会出什么事儿。
看把你吓得？林美娜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用不到那么慌张，反正我不是翻墙头进来的。说到这里，她咧开嘴格格地笑起来。
还笑？王小羊跺了一下脚，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他朝那扇透出目光的窗子指了一下，又赶紧放下手来，可就不得了……
看他急得不行，林美娜也不好再绕弯子了，便坦然告诉他说，我父亲和你们学校里的日本人认识，所以通过这层关系，我就轻而易举地进来了。说到这里，她还得意地晃了两下脑袋。
是这样？王小羊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有些纳闷，你父亲怎么会和日本人认识？
和日本人认识的人多了，林美娜抢白他说，你管得过来吗？
王小羊也知道自己多嘴了，便不再问她什么了，既然她是被日本人许可进来的，就不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儿。
对了，林美娜想起什么来，我父亲说，让你这个星期天到我家去……
王小羊又吓了一跳，什么？到你家去？为什么要到你家去？
我看你真是没有脑子，林美娜捉住他的一只耳朵，轻轻地拧了一下，是不是你的心思还没有从老家收回来？
王小羊似乎明白到她家去干什么了，还是有些不情愿地嘟囔着说，我不想去……
不去不行，林美娜打断他的话说，如果你想发展我们的关系，没有我爸爸对你的考察是不行的。
王小羊不说什么了，但他却在心里问自己，我要和她发展关系吗？他忽然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吃惊，好像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还没有真正做好与她发展关系的准备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