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7一封信
远方的远方
我叫??,爷爷给起的名,你对此一直嗤之以鼻。你叫我漠北。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在我还小的时候,你就给我读海子的诗,说他矜持而又孤独。我拒绝和你谈论这些以我当时的年龄和经历尚无法理解的东西。对于那时的我,远方是一团模糊的雾,真实存在却又看不大清楚。你只是淡然一笑,“等你长大我再和你说。”
你爱看书。家里一个三米高,两米宽的书柜里全是你的宝贝:村上春树、海子、张爱玲、沈从文、简?奥斯汀……很多年以后,我看到岁月静好这个词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暖洋洋的下午,你倚靠在窗边,一卷书,一杯茶的画面。
那个时候,我急切的想快点长大,长大到能与你谈论海子的年龄。可是,一切又那么猝不及防,高二的暑假结束,高三扑面而来的时候,你就毅然与父亲分开,搬了出去,离开了这个我一直视之为港湾,并用心珍惜的家。对我来说,你和那时的夏天一样,走得如此匆忙。你什么都没带走,却给我留下了整整一书柜的书,至今未看完。
你与我只相差二十岁,更多的时候我们以朋友的身份相处。所以那天你把行李搬到门口,拍拍我的肩膀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你的未来我不能带你去,抱歉。”我没有流泪,也没有与你拥抱。一切太突然,我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你决定的事说再多言语也没用,但我还是用眼神示意父亲,留住你。与父亲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我明白,我们终将要失去你了。
你走的那晚,父亲来到我的房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怨你妈,她是属于远方的。”我开始知道你们的故事。父亲说你答应和他在一起时就说过,喜欢,就在一起,不然,就分开。所以,你走,他不怪你,而且很大程度上是他葬送了你们的爱情,既然他给不了你所想要的远方,至少不能阻拦你。
你与父亲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读书会畅谈中,有人问为什么对张爱玲的评价只局限于著名的作家,而不是伟大的作家呢。父亲说当时中国内忧外患,与张爱玲同一时期的作家作品或多或少都与家国命运联系在一起,而张爱玲着重写的还是上海小阁楼里的儿女情长。白衣黑裙剪着学生头的你坐在开满蔷薇花的角落,幽幽的开口说道:“着重写小阁楼里的儿女情长怎么了,谁写上海小阁楼里的儿女情长能超过她?”父亲看向你,你一脸神情淡漠,眸子黑的发亮。“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滴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这说的难道不是?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周围的人发出笑声,父亲红了脸,但大声的说:“我不是!”你抬头定定的看着父亲。父亲纳闷好好的说着张爱玲的,怎么扯到他身上了。他不知道那时你刚失恋,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在一个绚丽的黄昏平静的告诉你,他爱上了别人,让你们就此别过。
晚上,父亲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满脑子都是你神情淡漠的模样。父亲对我说:这世界上很多事真的无法解释,就好比我只看了你妈一眼,就沉沦。
当一个人异常关注另一个人的时候,在茫茫人海中也会随时发现她的身影。父亲总是偷偷的跟在你的身后,更多的参加读书会,慢慢的他知道了你最爱的诗人是海子,他在你身上同样看到了孤独。你们开始有了交流,提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你颇不好意思但坚持自己的观点。那时明确表示对你有好感的人很多,父亲是最默默无闻的那一个。别人送东西都是大摇大摆的递给你,眼神热切而骄傲,父亲却只是每天凌晨准时在你的窗口放一支带露珠的蔷薇花,随花一起的是父亲手写的诗。
在蔷薇花开的季节里父亲鼓起勇气跟你告白,他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父亲朗诵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你笑意盈盈的握住了他的手,你没感动到流泪,你也没说:我答应你,你说的是:喜欢就在一起,不然,就分开。相识不过六个月,你们就决定结婚。那时,你20岁。
当年父亲一无所有,家里最值钱东西的就是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而你家境富足,远祖曾在朝内为官,你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定嫁给荷锄为农的父亲的原因只是因为父亲对你说,我懂你所想要的诗和远方。放在今天也是标准文艺青年的思想和做派,更不用说二十年前。你的家人震怒,扬言要和你断绝关系,你像离开我的时候一样,除了你珍贵的书什么都没带走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父亲虽因为家庭的关系只读过初中,但他和你一样,酷爱读书,和你一样,喜欢海子。你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父亲都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没钱办婚礼,父亲一直心怀愧疚,但你坦然一笑的说道:“所谓的婚礼不过是给别人看的,要虚的形式干什么。我更愿意和你两人一马,明日天涯。”父亲感动之余开玩笑说:“马没有,自行车行不行?”你列举了一系列要去的地方,排第一的就是西藏。父亲说,陪你走一场有山有水的人生。尽管那时,你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周围的人背地里大都抱着看好戏的念头,纷纷猜测你们多久就会分开。他们始终相信,你是一只永远不会着陆的飞鸟,没有经济做支撑的婚姻更不会长久。但不久,你就让他们失望了,你像大多数成婚女子一样,学着做饭,料理家务,侍奉公婆,父亲在你们卧室外的空地上种了满满一大片你喜欢的向日葵。傍晚吃完饭,你们就坐在花下纳凉聊天,从海子到列夫托尔斯泰,《小团圆》到《雌性的草地》你们总有说不完的话,连空气都是牛奶味的。很难想象,那个还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年代,你们浪漫的一塌糊涂。第二年蔷薇花开的时候,我出生了。那年,你21岁。
遇到赶集的时候,父亲便用自行车载着依然爱穿白衣黑裙的你,阳光灿烂,笑声飘散在风里,你的发梢盛开着蔷薇。
随着我的出生,生活多了琐碎与乐趣。你焦头烂额的享受着作为母亲的乐趣。蔷薇花都开了十个来回了,而你暂时忘记了你所要去的远方。
父亲变得忙碌起来,你尽管还是念诗给我听,但眼神不再像以前一样漆黑明亮。傍晚的向日葵田旁只有你一个人,没了歌声,和谈论声。父亲回来的越来越晚,带着一身酒气。你蹲在地上处理父亲呕吐的脏物,垂下的发丝在昏黄的灯影里摇曳。我那时并不太懂你的落寞与期盼。
到我高中的时候,父亲经商已经取得不小的成就,家里盖起了四层小洋楼,有了汽车。但我却看出了你的不快乐,你常站在卧室的窗前向外看,那里,原来有一片开的异常灿烂的向日葵。没有争吵,你平静的告诉父亲,你想离开了。父亲追问原因,你只说了句:我的远方,你从来没陪我到达。你迅速的收拾好行李,在小镇居民猜忌与疑惑声中离开了禁锢住你的家。这次,你没带走你珍贵的书,把它们留给了我,这一年,你38岁。
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你和父亲的过往,也没说过你所追求的远方,放在以前,我会觉得你矫情。如今听起来却让我莫名心酸,只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读懂你,你就离我远去。只留给我一句:抱歉,你的未来我不能带你去。
坐在高三的教室里,我常常会出神,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想你现在在哪里,干什么。你离开一个月后,给我写了第一封信,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已到西藏,勿挂。我是爱你的,但我是自由的。那天,下了2014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在想,你看到向往的西藏有没有眼圈发红。你总是喜欢宏伟壮观的景色。看电影时,也会轻易被剧情感动,总是在结尾处恢弘的场景中留下眼泪。
当我在高三的教室里为之付诸一切的时候,收到了你从西藏寄来的明信片。你俗气的选择了宏伟的布达拉宫照片作为背景,上面写着一句我借给你看的《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里面的话: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我哭了。彼时数学老师正在训我,因为我把他讲了四次的题又做错了,他拿着我的试卷恨铁不成钢的说:都告诉你说了这是个陷阱题,前面有坑不要跳,你还义无反顾的往下跳,我拉都拉不住!周围有同学发出笑声,却在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时候都禁了声。
我给你写了信:姑娘,我新看了一部电影《滚蛋吧!肿瘤君》,是的,我不叫你母亲,叫你姑娘,内心永远十八岁的姑娘。我告诉你电影讲的是乐观的漫画家熊顿与肿瘤顽强的对抗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掉眼泪,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人的命运就是这个样子的,某个时候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却在看到她的葬礼时哭得一塌糊涂。她主持的葬礼告诉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离开了,也是幸福的,因为有你们。”我倾佩她敢于直面生死的勇气,也惋惜她还没有实现的那些梦想_“听一场摇滚,和耳朵一起一醉方休;喝一圈烈酒,让酒腻子们闻风丧胆;开一场cosplayparty,二次元万岁;摸一下大蜥蜴,吃三斤驴打滚,翻滚吧肠胃;飚一把摩托车,成为风驰电掣的女王;见一下微博红人,感受马伯庸亲王的慈祥;至少学会一样乐器,为喜欢的人弹奏;种一次昙花,守着它盛开;坐一桌丰盛的晚餐给爸妈,哪怕色不香,味不美……信的最后我告诉你,我啰嗦的写了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只身打马过草地去吧,我支持你去追求远方。
我以语文136,数学50分的成绩与梦想的大学告别,去到云南的一所普通二本学校。我从未怪过你没能在最关键的时刻陪伴我,因为我知道你属于远方,从不愿停下追逐的脚步。你来看我,皮肤长期受紫外线的侵蚀显得有些黑红,微笑的表情也有些拘谨。我亦有些紧张,是的,不是别的,是害怕我好不容易可以和你谈论海子了,你一开口说的却是我不曾了解的领域。出乎我的意料,你没跟我说西藏,亦没说海子,你说的是:饮食还习惯吗,和同学相处愉快吗,缺什么就和我说。和所有的母亲一样。但我却真切的感受到了你的愧疚,我竟然有些不习惯扮演母亲角色的你。谁会相信呢?你轻易就为我刻画了一个温婉粘稠的青春。
晚上我和你一起睡,我抱着你的脖子,姑娘,你给我讲讲你的经历好不。你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先来。我嘟起嘴表示抗议,明明是我先问的,但还是乖乖的告诉你。你走后,父亲把我照顾的很好,当然,我也照顾他了。我睡觉时还是习惯把自己蜷缩起来,可是没人会像你一样把我的膝盖拉直。我看了海子所有的诗集,明白他孤独最终卧轨自杀是因为这个世界不是他理想的世界。有很多征文比赛老师让我参加,但我不屑于去写那种歌功颂德的东西。语文老师很喜欢我,因为她在课堂上介绍的书我都读过,需要同学起来谈感想时我从没让她失望过,我也喜欢语文老师,因为她也像你一样,喜欢穿白衣黑裙,而且不会阻止我上课看课外书。我书包里随时都背着你送我的书,等车的时候,枯燥的数学课的时候,我就看,但抱歉,我现在还没有把它们全看完。
你一直安静的听我讲,突然,我感觉脖子凉凉的,抬起头,就看到了满脸泪水的你。我慌了神,这是我第一次看你哭。你抱住我,说,对不起。远方的风景固然美丽,但我至少应该先给你个完整的家。我用很酷的语调说,我早成年了好吧,我也可以很勇敢的。只是我觉得有点不甘心,你在18岁的时候都谈过一场历经三年的恋爱了,而我到现在连个追我的鬼影子都没看到。
你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脸上还挂着前一秒流的泪。
你教给我的东西不多,但对远方的渴望却实实在在的烙印在了我的心里。如你所期待的那样,我正在成为一个勇敢的人。我深知,我的未来必须自己到达,哪怕明日天寒地冻,路遥马亡。到那时,我会拉起你的手“姑娘,我是漠北,我们一起去远方吧。”
(抱歉,亲爱的读者们,这是写在母亲生日的一封信。告诉她,我正在努力做一个有温度的人呢。谢谢支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