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今年天气怪得很,入冬以来,雪一拨接着一拨,没皮没脸地下啊,下啊!下得一寨人毛焦火辣。人家都说,冬天的瞌睡好睡,我睡不着,天不亮,上下眼皮就合不拢了。去过几次地里,麦苗都看不见了,只有白茫茫一片。雪薄的地方,能见到一丝一丝晃眼的绿色,等雪化了,就该给麦苗儿上第一道肥料了。
日子很乖巧,有礼有节往前蹿。老大依旧每天起来修猪圈,猪圈有些岁数了,还是老大他爹带人夯的,那阵子老大才刚会撒着脚丫子走路,偏偏倒倒的,像个鸭子;老二还在我怀里,啜着***腮帮子起起伏伏,吃饱了,还舍不得撒嘴,硬拔了,就哭,一张脸被眼泪淹得明晃晃的,像刚耙好的水田。和我一样,猪圈也老迈了,猪圈是半边墙垮塌了,我呢,左脚风湿性关节炎,不光水分被抽走了,好像还越来越短了,一直喝药酒。老大说了,把猪圈的墙补上,就带我去看腿,还说,顾家堡有个苗人的草药,烫热了往腿上一敷,最多半年,就能撒开跑了。我不太相信,也不知道老大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几日,雪更大了,还面,从早到晚落,连停下来歇歇的意思都没有。这样一来,除了整两顿饭吃,其他活是干不了了。老大不投降,还是找事干,从竹林里砍来两根竹子,剔枝、破开、除筋,剩下薄薄的蔑条,拉条矮凳坐在屋檐下,开始编撮箕。
把饭上到甑子里,趁着蒸饭的空隙,我拉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看老大编撮箕。
老大编得很慢,梳辫子样的,眉头蹙着,不时抬起头看看远处肥嘟嘟的田野。蔑条走一圈,他就歇下来,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两层小平房,一动不动了。平房是村委会的,里面有村长,还有部电话,电话是黑色的,像块焦煤。每个月十五,我和老大的心思就全在那部电话上了。
老二是个守时候的娃娃,准是那天下午,太阳卡在门口那棵老核桃树第三个丫杈上,村长就会站在平房的坝子边喊:“平姑,老二电话。”那是叫我呢,老大老爹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平字,所以村里比我小一辈儿的,都叫我平姑。
这时候,不管我和老大手里摆弄着啥子活计,都会马上丢开,一前一后朝村委会那头跑。和我一样,老大也有一只脚是坏的,右脚,前些年钻煤洞子给砸的。一起下井的其他五个人都把命留里边了,老大命是捡回来了,可媳妇娶不上了。倒是说了几门,一对脸儿,女方就缩脚了。不怪人家!想想,拖着一条腿,快三十五了,我要有个闺女,也得掂量不是。
老大比我跑得快,但是每次他都让我跑前头,高高低低跟在我后头跑。也让我先和老二说话,我说话啰里啰唆,每次都是那些话,多穿点衣服啊!晚上盖好铺盖啊!要和人家好好相处啊!煤洞子有啥响动要快点跑啊!都是些翻来覆去重复的话,不过老二耐性好,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答应,老大就笑我,说老二大人了,咋还像交代个嫩娃娃样的。我就笑着骂:长齐天高,在老娘眼里头,你们都是盘豆芽菜。我笑,老大笑,村长也笑。老大也在电话里头跟他兄弟说话,每次都一样,那头喊声哥,这头哎,那头又喊一声哥,这头又哎,然后就啪嗒了。村长就笑着骂:跑得吭哧吭哧的,来了就哎两声,接的哪样**电话?
三个月了,村长都没有喊过了,每到那个日子,我就看着太阳慢慢落进树丫杈,再看着太阳顺着树干滑下去,就是听不见村长的喊声了。老大还去问过村长,是不是电话坏掉了。村长说,什么都能坏,就是电话不能坏,上级的精神就是从电话线里淌出来的,让它坏了,村里不就瞎了,村长也成瞎子村长了。
我心慌得很,瞌睡本来就轻,丁点响动都能把我惊醒过来,睡着了也是恍恍惚惚的,脑壳头全是老二的影子,晃啊晃啊!一会儿见他领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娃回家来了,我就笑,呵呵地笑,想那该是老二耍的女朋友;一会儿又看见他站在我面前,脸上全是血,哭着喊着叫妈,我伸手去牵他,够不着。他在一个斜坡上,慢慢往下滑,滑下去很远了,只能见着一个黑点,我伤心了,就坐在土坡上嗷嗷地号哭。最后依旧是要哭醒的,伸手一摸,半边枕头全是湿的。
不光我,老大也心慌,尽管他把自己的心慌躲得格外的严实,我还是能瞧得出来。半夜里,我只要把耳朵竖起来,就能听见他屋子里的叹气声,还能听见大门响。我就爬起来,拉开大门,老大蹲在檐坎上,两手拢在袖筒里,嘴上叼根纸烟,吧哒吧哒地抽。老大平时不抽纸烟的,这阵子却抽上了,定是心里有事,放不下了。平时做事,老大也没有了一贯的专注,老走神,前几天削块门闩,篾刀把手拉出了好长一条口子。
我忍不住时就会叹气,盯着老大问:“都三月了,老二咋不来电话了?”
老大就笑笑,他的笑一点不自然,嘴巴像是脸上硬拉出来的一条口子。他对我说:“兴许是忙了,赶着出煤,忘了。”
鬼才信,老二的脾性我晓得,是把习惯守得死死的那种人,连尿炕都一直尿到十一岁。粮**贵那些年,乡下人一上饭桌,哪个不像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顾不得脸面,都顾着肚皮。老二不这样,总是慢条斯理的,把碗里的饭先扒出一个坑,夹些菜放进坑里,覆上饭,拍平,筷子伸进碗底,撬起一坨四四方方,慢慢送进嘴里。我就想,莫非这狗东西前世是个地主,我见过以前寨子里头李大地主吃饭,就这模样。我只是想,不太说,那阵子他老爹还没死,每次吃饭都开黄腔:“狗日的,你这是吃饭还是埋人?”老二也不恼,偏着脑袋看看他老爹,依旧固守着他的慢条斯理。
今晚吃完饭,老大绷不住了,丢下碗跟我说,想去厂上寻老二。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前些日子,尽管知道事情不妙,但有老大不太牢靠的安慰撑着,终究觉得还会有很多可能。老大一提出去厂上找人,说明他都对那些可能性也不抱希望了。老大的话像根尖细的缝衣针,轻轻就把我薄皮的希望给戳破了。
我就骂:“砍脑壳的徐老二,当初说不让进煤厂,不让进煤厂,猪油蒙了心的,就是不听,还花口花嘴地说,上的是外县的正规大煤厂,管安全的就好几十号人。钻煤洞子的谁不知道,那就是埋了没有死的。”
老大白了我一眼,说妈,不要骂得这样难听,老二不会出啥事的,不就是忘了往家里打电话吗?我也给老大几个白眼,还骂他:“就是你,当初也不拦着点,他不知道钻煤洞子的厉害,你还不知道啊?”老大不吭声,任由我骂,我骂够了,没声了,老大才伸直腰杆说:妈,我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去找老二。我不吱声,装着不理他。他站起来把饭桌清理了,才转回自己的屋里去。
我一直围在火塘边,煤块快燃尽了,加了些块煤,又熊熊起来。老大在自个儿的屋子里,搞得叮叮咚咚响。我不想让他去寻老二,老大脚程不好,天气又坏,我怕老二没寻回来,老大又出啥事。
想想,我推开老大屋子的门,他正弓着腰在床底找寻着啥,背包放在床上,隔得远远的,我看见床上还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眼睛不太好,得凑拢才能看个真切。我往里迈了两步,看清了,那支枪,火药枪。
枪是老大老爹留下来的,那阵子我们村子家家都有长长短短的火枪。别的地头,农闲是一年里最困难的时候,青黄不接,家家户户都泡在清汤寡水里头。我们村子就不一样了,农闲一到,男人们就提着枪进老林子了,饭桌自然就肥腻了,人人吊着一截油肠子,红光满面。后来政府不让打猎了,枪也上缴了。有胆儿大的,长枪上缴了,把短的藏了起来,老大老爹也一样。去年老大还提着它追过偷牛的强盗,其实,我知道的,这支火药枪啊!唬唬人还行,派不上实在用场,撞针都锈掉了。
老大把脑袋从床底下搬出来,看着我,我把床上的火药枪抓起来,问他:翻腾出这根没用的废铁干啥?这是演的哪一出?老大憨憨笑一笑,说出门在外,保不准遇上个疙疙瘩瘩的,带上它,给自己添点胆儿。我说这撞针都没了,能唬着谁啊?老大把枪放进袋子,说妈,这你就别管了。
我说:老大,要不我们不找了,兴许过些日子老二的电话就来了。
老大说:不行,得找,悬吊吊的日子没法过。
我还想说话,看见老大的脸像坨冰疙瘩,我把话咽回了肚里。
我睡不着,白亮亮的光从窗户透进来,把窄窄的屋子映得模模糊糊的。脑壳里头像装了一锅糨糊,啥都搅合在一起,捋不清个子丑寅卯来。我想我的老二,出门三年多了,没日没夜在煤洞子里钻,钻出来的那点钱,都如数寄了回来。都说,娘想儿,想断肠;儿想娘,扁担长。我的老二不是这样的,他想着娘呢!明天,老大也要出门了,我在心头多念几遍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我一对儿子能在年前从远处的雪地里走回来。圈里的鸡开始叫头遍了,我又开始埋怨他们死去的老爹了,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硬实得不行,说没就没了,留下了两个娃娃和数不清的苦日子。等我到了那头,我要好好和他吵一架,扎扎实实骂他一顿。
天蒙蒙亮,我爬起来,转到厨房撬开火塘,烧了一锅水,得给老大煮碗面,下多一些,油也要多放,得把面汪起才行。老大得先赶到镇上坐车,好长一段路呢!不多放点油,饿得快。
老大端着面蹲在门槛边吃,他吃两口,就抬头看着我,一脸的不放心,话也多,变得跟我一样啰唆:妈,记得喝药酒,断顿的话,效果就不好了;妈,晚上记得关牢门窗;妈,记得不要去拎重活,等我和老二回来干;妈——
我就吼:啰唆得很呢!还,你妈又不是傻了,快吃,快吃,趁着热。出门了,万事都要小心,做啥都要思量再三,不要和人争长论短,看好自己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寻着老二,过年前一定要转回家,晓得不?
老大也笑:啰唆得很呢!还,你儿又不是傻了。
我们彼此就笑一回,我就是觉得脸上的肉被扯得酸酸的。
老大把旅行袋往肩上一甩,出得门来,又开始落雪了。老天没有一点庇护我们家的意思,不出门吧,她还歇会儿,看见你要出门了,就慌不迭开始纷纷扬扬了。
老大扯了一些稻草,挽起来,绑在鞋帮上,这地头,冬天人们出门都有这个习惯,主要是防滑。看着老大弯腰绑稻草,我喉咙有些堵,想下到院子里,给他掖掖棉衣,扯扯衣领,嘱咐几句,虽说那些话都说过好多遍了,还是想再说一遍,怕他给忘了。我刚想说话,老大转过头,说的还是那些话,记得喝药酒啊,记得关好门啊。
比我还啰唆呢!我说。
我走了,妈。老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起来了一层凝重,他鼻子抽抽,走了,走到院子边,环顾了一下院子,又折回来,把石磨下的几个老黄瓜搬到石磨上堆放好,才迈开步子走了。这次他没有回头,穿过门口的小路,转上通往外面的大道,雪花开始密集了,他的影儿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在一片白茫茫里,收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菩萨,求你保佑,如果我一对娃娃能在年前顺顺当当回家来,我把年猪猪头许给你。
该给老大掖掖棉衣的。最后我想。
在路上
看见他的时候,雪很大,将他搅入了纷纷扬扬的慌乱中。
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一只脚有点瘸。他先看见了我瘫在路中间的货车,然后看见了我。一看见我,他的眼睛就亮了,像骤然拧开的手电,两道光上下欣喜地打量着我。然后他把肩上的旅行袋一甩,径直朝我走来。
走了几步,他放缓了脚步,也许他发现,我的脸色不像脚边的那堆火样的热气腾腾。
其实,我比他还兴奋。五天了,我拢共见到两个活物,一个是昨天傍晚从林子里跑出来的一只野兔,另一个就是他了。五天来,除了车刚陷进深坑时骂了几句脏话,接下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渴了咽一捧雪,饿了烧两个馒头啃。每天就盼着有人来。直到第三天也没见着一个人,我才算明白了,这样坏的天气,还敢驾着货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拉煤的,不是穷疯了就是他妈的有病。
说来说去,我还是吃亏在自己的强盗性格上。本来想,趁雪停的当口,再拉一趟。我算过账,这个天气,只要胆子大,一趟能抵平时三趟。刚出门时还好,太阳把天地间晒得眼泪滴答的,一进黄昏,老天心肠就变硬了,几趟风过,雪又下来了,最后,在这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头,我的货车和黑夜一起被冻住了。
冻了五天,身体快僵硬了,心却变得软软乎乎的了。每个夜晚,我蜷缩在冰窖样的驾驶室里想,要能见着一个人,我肯定会大哭一场的。
说实话,当他的影子从远方的风雪里偏偏倒倒过来时,我的喉咙就变得硬邦邦的了,我特别想朝他挥着手大声喊,可恶的矜持让我装得像天气一样有性格,我故意不理会这个乡下人。
他喂了一声,我嘴唇动了动,声没出来,长时间不说话,上下嘴唇粘在一起了,渡出点唾液润了润,两片嘴唇才不情愿地分开。
嘴唇分开了,我还是没说话,索性转回火堆边坐了下来。
“不装你会死啊!”我骂了自己一句。
还好,他不会装,满脸荡漾着笑,搬块石头放在火堆边,刨掉石头上的雪,屁股移上去,面部紧了一下,应该是太冰了,看着我,笑容很快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咋了?”他看着顶着一头白的货车问。
我白了他一眼,想继续沉默,没忍住,他妈的,实在太想说话了。
“陷进去了。”我说出的话像挂在树梢上的冰凝子,连我自己都打了一个寒噤。
他伸出两只手,平抬着放在火堆上,还不是搓搓,烤了一会儿说快燃尽了,这火。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瞎,看得见呢!要烤啊!自己钻林子捡柴去。他脸上忽然爬出一层尴尬,也没话,吃力地撑起身子,往林子里去了。等他左摇右晃出来,地上的火堆已经没了苗儿,只剩烟了。重新坐下来,他把柴一根根折断放上火堆,低下头凑过去呼呼吹,直到火苗腾腾了,才直起腰来。看见我一脸的冬瓜灰,他没话找话,照例先笑笑,说:烧这种地躺柴火,中间一定要空,空了,气儿就能进去。他还想说,见我不搭理,才噤声了。
天空像个被扯破的盐口袋,停不住了,我和他窝在马路边的石窝子里头,守着一堆火,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实在没看的了,就相互看看。可眼神刚一碰头,就弹开了。
该是正午了,雪稍缓了一些,更远处的天底下,还有橘黄色的光,应该是阳光。按说见着阳光了,该有暖意才对,可我不行,上下牙直打架,衣服掖了又掖,都快掖成皮了,还不行。我知道,是饿了,饥和寒就是一对双胞胎,要不咋说饥寒交迫呢!我驾驶室里还有几个石头样的硬馒头,我不想吃,一是出去的日子见不到头,死活得留点来救命;二是实在咽不下去了,尽管放在火上烤过了,可还是硌得喉咙生疼。
我朝远处看,他也朝远处看,该是午饭的光景了,我饿得实在有些扛不住了,眼前的景致老晃悠,像驾驶着一辆没有刹车的卡车,心慌得很。我费力爬起来,从驾驶室取出一个干馒头,折根树枝,掐头去尾,把馒头串起来伸到火上烤。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把脑袋歪向一边,我把意图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为啥只烤了一个馒头,吃独食呗。别看只是几个破馒头,可是此刻啊,这就是金宝卵了,是能救命的。
馒头渐渐焦黄了,有味道在空气中流淌。这味儿,前几次闻着还香,现在不成了,闻起来喉咙就痒痒,再想想咽着它的感受,五脏六腑立刻风雪漫卷。
我打了一个干呕,想忍,没忍住。
“吃我这个吧!”他从袋子里取出几个瓦耳糕。
本想客气两句的,没忍住。
瓦耳糕还软和着呢!往火上一烤,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吃完柔软的瓦耳糕,我坚硬的面孔也变得软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