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难过得像一把糟糕的麻将牌,要不是公司还付给我工资的话,我肯定早跑了。实在无聊了,我就偷偷跑出来和冰棍他们去娱乐室打麻将。我手气不好,每次都输,输了回来我就掐蚂蚁,掐着掐着心情就会好很多。心情好了我就跑到楼道里看来来往往的护士,这层楼有两个护士特别好看,皮肤像刚舒展开的莲花白。她们一般不同时上班,一个休息的时候另一个就上班。这样也好,保证了我一直都能有美女看。
晚上冰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打麻将,地点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家娱乐室。今晚我好像是转风了,一直赢,狗日的冰棍输得最惨,他脸都成根冰棍了,才两个小时,我就把他们几个全缴干了。一个富人和三个穷鬼从娱乐室出来,三个穷鬼硬要让我请他们吃宵夜,推了推没推掉,我就请他们去隔壁的大排档喝啤酒。几杯啤酒下肚,大家话就多了,东说西说,最后说到蚂蚁身上了。本来这段时间我们很少说他了的,今天可能是喝了酒,难免感叹一番。
“早知这样,不如直接给拍到火葬场算了。”冰棍说。我们几个没有说话,应该是都赞同了冰棍的说法。还没通知他家里呀?一个说。我说怎么通知?再说要通知也该公司通知才对啊!
冰棍说:“公司通知个球,巴不得他早死呢!这样耗下去,多费钱啊!”
说完我们碰了杯,闷了一大口,为什么碰杯,我也不知道。
我刚倒上一杯啤酒,电话就响了。掀开电话,那头说:“你照顾的病人醒了。”
我当场就呆住了。我把电话合上对他们几个说,蚂蚁醒了。几个人把杯子一撂,拔腿就跑。跑远了身后传来大排档老板的骂声:日你娘,又是吃霸王餐的。
蚂蚁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可能是闭合的时间太久了,眼睑四周有了一圈眼屎,护士正用打湿的棉签给蚂蚁湿润眼睛。看我进来,护士把棉签递给我,说给他把眼部的分泌物清理干净,我们马上要换个地方做进一步检查。
我抖抖战战接过棉签,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蚂蚁的眼睛里有淡淡的血丝,可骨碌碌转得很灵光。我说你总算醒了,都好些天了,你知道不?
我忽然听见有呜呜的哭声,我凑近了听,是蚂蚁发出来的。慢慢地他的眼睛就湿润了,继而有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把缠在鬓角的白布都打湿了。
我还没有开始给他清理眼屎,护士和医生就进来了,说我们要把他送去做检查。我说还没开始清理呢!医生说不用了。
手术车咯咯地从医院的楼道轧过,我们远远看着,互相看了看,最后在楼道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冰棍刚掏出一支烟点上,一个护士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高声吼:不准在这里抽烟。
八
无聊的时候我就坐在医院电梯口的长椅上看来来往往的人。慢慢地,我就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这里仿佛一个分水岭,开合之间都传递着隐秘。
点燃一支烟,我刚吸了一口,旁边椅子上的一个女人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我没有理她,依然大口吞吐,女人终于走了。她刚离开,电梯门开了,出来了两个打领带的男人,电梯张嘴的刹那,两个人也张嘴大笑着,一出来,笑容就从两人的脸上蒸发了。扭过身,沉痛就笼罩了他们,定了定身子,仔细调整了一下呼吸,他们才向病房区走去。
我趴在窗口,城市坑坑洼洼向远方延伸,矮小的房屋楼顶上全是垃圾,一群哨鸽从天空掠过,丢落一串脆脆的声响。我把烟头从窗口弹出去,烟头在风中踌躇着,左摇右晃,最后掉落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草地周围有一丛丛的灌木,灌木丛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花。我突然发现这些搭配充满了荒诞色彩,和它们在一个平面时,你会说就该是这样的啊!这一切该有多协调啊!可等你和它们有了一定的距离时,一切都变了,变得那样的难以理喻和不知所云。
我往楼下啐了一口浓痰。
重新坐回椅子,不久前进去的两条领带飘出来了,两人站在电梯门口,眼睛盯着门顶上的楼层显示。
左边一个忽然笑了,他说妈的平时那样横,病来了还不是成了泡面。另一个没有笑,而是满怀忧虑地说他的位置腾出来了,谁接替呢?另一个拢了拢头发说鬼知道。
电梯门开了,两人走进电梯,转身,电梯关闭的一刹那,我发现他们两人真的好帅。
回到病房,蚂蚁还在睡觉,他呼吸均匀,面容祥和,偶尔还会瘪瘪嘴,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他应该是做梦了,好梦,要不也不会笑得那样好看。
前几天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他们把蚂蚁的情况告诉了我,说病人虽然醒过来了,但大脑遭受了严重的创伤,根据他们的测试和观察,病人只有四五岁的智力,用我们这里的俗话讲,蚂蚁成了憨包。要让我有思想准备,我说这不关我的事情,他们说那关谁的事,我想了半天才说我给你们把高总叫来吧。
我给高顺打了电话,说蚂蚁被打成憨包了,医院让他来一趟,高顺喔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我刚合上电话高顺又把电话打了过来,他在电话里高声喊:你说啥?花了那样多钱救回来一傻子。我说嗯,高顺骂了句日他妈的倒霉。
我特别怕蚂蚁醒来,蚂蚁醒来我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我喜欢他沉睡着,要是能一直沉睡下去就好了。我原以为照顾他是件很轻松的活路,风吹不着雨打不着,除了工资,还有免费的饭菜和空调,高顺还特批我晚上可以租个沙滩椅睡在病床边上。蚂蚁无声无息那会儿还好,我每天还能和临床的老头聊聊天,看看漂亮的护士。自从蚂蚁醒过来,我的日子就难了,不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不算完。
蚂蚁睁眼了,我的心就提了起来。果然,一睁眼,蚂蚁先是四周看了看,看完了脸就绷起来了,接着哇的一声就哭开了,嘴里还咕哝着。咕哝的内容不明显,像被牙咬住了一般,凑近了就听清了:日,日,妈。每次都这样,第一次这样时我被吓了一跳,说蚂蚁你不认得我了。他盯着我直摇头,然后接着哭。我就慌忙去找医生,医生来看了看说这是正常的,我说都这样了还正常?医生说要不你哄哄他吧!我说他这样人高马大一男人我怎么哄?医生说就像哄小孩那样哄。我就说蚂蚁乖,不哭。哪知道蚂蚁哭得更凶了,哭着喊着:日,日,妈。我也火了,说再哭老子把你从窗子里扔出去。蚂蚁听了直往后缩,撩起被子遮住身体,露出颗惊惶的脑袋,也不哭了,嘴艰难地瘪着,苦大仇深地盯着我看。见有了效果,我就一直这样吓唬他。
日,日妈!他嗷嗷地哭喊。我就说再哭老子把你从窗口扔下去。他怔了怔,继续大哭。可能是我每次都这样对他说,也没有行动,他看出了我只是在吓唬他,不怕了。我站起来,装出要抱他扔出去的样子,他干脆死死抱住床头的铁管,放声大哭。
临床的老头歪过头来,说他都成憨包了,不要老吼他,不是还小嘛。我说还小?你看这样儿,要是结了婚,孩子都一大堆了。老头说医生不是说了,只有三四岁,给活回去了吗?老头开始两天还无比惊讶,说没想到这人还能活转去,过了几天他就适应了,有时候还会逗着蚂蚁玩会儿。老头是癌症,听他说都晚期了,最多就半年的光景,儿女们都忙,没时间来照顾他,就给他找了个陪护。陪护是个瘦精精的乡下老头,有一口黑牙,还喜欢下棋,每天都去大路边看人下棋。我都看不下去了,就替老头打抱不平,老头笑笑,不说话。儿女问起陪护的情况,老头还会给陪护打掩护,说乡下人实诚,挺上心的。
蚂蚁哭得很坚韧,没有歇下来的意思。我没辙了,干脆看着他哭,还是老头递过来一个苹果,说幺儿乖,不哭,不哭了,爷爷给你吃苹果。蚂蚁试探性地看了看老头,虽然憔悴,还是没能掩盖住慈祥,排除了危险的蚂蚁慢慢伸出手,接过苹果啃了起来。吃完苹果蚂蚁跳下床准备出去,我把他按下来,不让他出去。他出去过两次,总不消停,先前几天还好,只敢扒在门边看来来往往的人,慢慢胆儿就大了,要不就爬窗户,要不就是乱按电梯按钮,还冲打扫卫生的老阿姨做鬼脸。
不让他出去,他就在病房里闹,在床下钻来钻去,还疯摇临床老头的病床升降杆,弄得老头上上下下,也摇出了老头一串串笑声。我怕他弄坏了老头,撵开他,他就摇自己的病床,还硬把我摁在床上让他摇。
我躺在床上和老头聊天,聊了一会儿才发现蚂蚁没声了,我翘起来才发现他在地上睡着了。折腾累了。老头笑呵呵说。我把他搬上床,刚睡下,高顺就来了。
高顺一进屋看了看蚂蚁,紧张兮兮地把我拉到楼梯间,掏出一支烟点上,他说:“这样,公司研究过了,准备派给你一个任务。”我说什么任务?高顺说把他送回老家,我刚咨询过医生,医生说让他回到他熟悉的环境,也许能帮他恢复记忆。我说送回去以后呢?高顺说你呆那儿个把星期就成,来往的路费我们负责,主要是看看他家人的反应。记住,就说他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弄成憨包的,不许提公司一个字。我点点头。
“明天一早就走。”高顺说,说完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这是一千块,足够你们在路上使的了,另外给你五千块,如果他家里埋怨,就把这些钱丢给他家里人。事情办好了,你就大功一件,完了就回来上班,接替他的位置。”
我接过钱,高兴地答:唉!好的!
走下几步台阶,高顺又回头对我说:“记住,不许提公司一个字。”
我又慌不迭地点头。
皮鞋敲击地板的咚咚声,在寂静的楼梯间闷响。
九
冰棍和其他几个人到客车站送我和蚂蚁。蚂蚁站在我身后,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惶然地看着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冰棍的一个跑腿给大家派烟,第一支烟依旧先派给蚂蚁:“蚂蚁哥,来一支。”蚂蚁不说话,往我身后退。冰棍说还蚂蚁哥,都傻了。派烟的说看起来不像呀!冰棍说你晓得个球,他现在就是个小孩儿了,不信你骂他。派烟的看了看蚂蚁,又看了看冰棍,嘴动了动,没敢骂出来。冰棍说你狗日的平时让他给吓傻了?骂,他要敢回句嘴我是你儿。派烟的有了信心,伸出半个脑袋对着蚂蚁说狗东西要回家了?蚂蚁躲在我身后,脸都不敢露出来。派烟的点上一支烟,样子从容了许多:“蚂蚁你个狗日的,爹来送你回家了,要乖乖听话,不然老子割了你***********蚂蚁干脆蹲下来,抱着我的小腿,眼睛盯着地面,都不敢看大家。大家呵呵笑,每个人都把蚂蚁骂了一通,骂完了又觉得无趣了。抽完烟,冰棍递给我两百块钱,说这是兄弟们凑的,给你们在路上花的。我接过来,回头对蚂蚁说还不谢谢冰棍叔叔。蚂蚁把我给他的旅行包抱在怀里,看着大家不说话。
上了车,隔着车窗冰棍说快些回来,我们等你。我不知道他等的是我还是蚂蚁。
车在不太平整的路上欢快地跳跃。蚂蚁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上都没有声音,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偶尔能见到田野里悠闲地啃着草的水牛,蚂蚁就欢欢地叫一嗓子,喊完了回头对着我笑。见我不理他,讨了没趣的蚂蚁又继续看窗外。
中午,车到了一个小镇,司机让大家下车吃饭。小镇上只有一家餐馆,供应野味,什么蛇啊斑鸠啊野兔啊。相比起来,野兔价格便宜些,好多人都要了黄焖野兔。我嫌贵,点了两个家常菜。点完菜我发现蚂蚁不见了,在外面看了看没见着,就绕到屋后,见蚂蚁正蹲在一个铁笼子边看野兔。大约八九只灰褐色的兔子,顺眉耷耳蹲在笼子里,蚂蚁伸手进去摸兔子的耳朵,还呵呵地笑。我说不要乱跑,乱跑我揍你。
回到外面,两个穿短裙的女孩在说话,空气里飘荡着她们银铃般的笑声,看样子她们是从城市回家的。城市已经把她们身上的乡土味彻底荡涤干净了,她们有城市女孩一样的装束,城市女孩一样的自信,只能从还残留着的乡音里才能分辨出她们的来历。她们看着寂静的小镇,慢慢就陷入了沉默,脸上就有了难抑的落寞。她们显然已经不适应这种寂静了,她们觉得生活应该是喧闹的,慌乱的,琳琅满目的。
“过两天就回去吧?”一个说。
另一个点点头。
忽然屋后有哭声传来,我刚站起来,餐馆老板就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对我说:“里面那个兄弟是和你一起的吧?”我说是,他说你来看看吧。
我进去,蚂蚁正和厨师较着劲。厨师一只手举着刀,一只手攥着野兔的脖子;蚂蚁则双手抓住兔子的两条后腿,一张愤怒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叫嚷着:日,日妈。我一看糟了,连忙跑过去把蚂蚁拉开。厨师一脸疑惑,说你这兄弟搞哪样?死活不让我杀兔子。我慌忙解释,说他脑筋不管事了的。厨师才说难怪喔!说完扳过兔子的脑袋,刀刃从兔子脖子下一拉,一股殷红的鲜血喷薄而出。蚂蚁忽然挣脱我的手,冲过去把厨师狠命地一推,厨师仰面跌倒,手里的兔子飞了起来,荡开的一线猩红溅了厨师一脸。厨师在地上哼了两声,翘起来,举着刀对着蚂蚁冲过去。蚂蚁没有看他,蹲下来摸还在地上痉挛着的野兔,挣扎了几下,野兔才算死透了。厨师一把揪住蚂蚁的后脖颈,刚想理论,蚂蚁哇的一声哭开了。厨师回头看着我,我连忙道歉,说他让人给打傻了,你不要和他计较。厨师这才松开手。蚂蚁先是小声哭,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把外面的人也引来了,我慌忙给大家解释,于是有人开始叹息,还有人哄笑。
厨师抹干净脸上的血迹说既然是个憨包,你就该看牢嘛。我慌忙点头,过去把蚂蚁生拉活扯拉到外面凳子上坐下来,他在凳子上拼命挣扎,我就说再乱动我捉蛇来咬你狗日的,他才安静下来。两个穿短裙的女孩坐在不远处侧着脸看蚂蚁,看了看就呵呵笑,笑得风摆柳一般。
蚂蚁没有吃饭,我吓唬他他也不吃,从头到尾都苦大仇深地看着我,一句话不说。
车在山路上跑了好远,蚂蚁依然不说话,看见路边的牛啊马啊他也不兴奋了,我有些累了,慢慢就睡过去了。恍惚中车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说这片林子大,要解手的快点。有人开始陆续下车。我刚闭上眼,蚂蚁忽然拼命往外挤,我转过头狠狠地说你干啥。他不说话,只是拼命挤。我说尿涨了,他点点头。我退出来,说老老实实给老子撒尿,撒完乖乖给我回来。
我闭上眼养神,下车方便的人群开始陆陆续续上车,司机大声喊是不是都到齐了,没人应声,客车的自动门叹了口气关上了,接着司机发动了车。我猛然睁开眼,高声喊等一等,还有人没上车。司机转过头说搞什么嘛,拉屎还能把人拉死?这都多久了,就是生孩子也生下来了。车门又叹了口气,司机说你下去找找。我拿上包跳下车,回头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等我十分钟,十分钟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可以先走。司机一副厌恶的神色,我又跳上车给他发了一支烟,他才点点头说请你快点。
我站在马路牙子上大声喊蚂蚁的名字,我的声音在山谷里空空地回响,喊了十多声也没听见蚂蚁答应。我有些慌了,就顺着路边的斜坡往下梭。斜坡下一片空地,很平坦,四周都是高大的松树,空地上还有冒着热气的排泄物,一条小路顺着松林往下蜿蜒,我想蚂蚁应该是从这里下去了。我手脚并用顺着小路下到山脚,谷底是一条干涸的河沟,一个个圆圆的水窝里盛满了水,闪耀着斑驳的瓦亮。山谷里竟然有白鹤,在山谷里孤独地滑翔。我大声喊范蚂蚁你在哪儿呀?山谷也跟着喊范蚂蚁你在哪儿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