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广州衙门正式提审卢庄。
除了在大堂外苦苦守候多时的一众亲友,城中的许多百姓也纷纷赶来此地围观,大家伙争相恐后地伸着脖子都想要瞧一瞧这个敢对总督大人下此狠手的奇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印堂过于狭窄的巡抚谭浩麟颈部前突,山根深陷,酷似毒蛇,鼻头的大红疖子格外醒目,此刻他正横眉立目死死地盯着那踉跄上堂的嫌犯。
“台下之人可是卢庄?见了本官为何不下跪?”
见犯人的眼神中荡漾着不可一世的骄狂,响堂木用力一拍后,三角眼一眯的谭浩麟拿了强调高声问话。
刚刚被押解上堂之时,有意环视周遭的卢庄见亲友皆在堂外焦虑地望着自己,他的心忽地有种无法言说的悲苦。
可此刻,被巡抚这么一喝,知战斗即将打响,赶紧收拾好心情的他却当即来了精神。
但还未等卢庄回话,衙役见其昂首挺立,傲视巡抚,下一秒,一记闷棍便朝其左腘窝猛地砸了去。
登时,卢庄的左膝狠狠地杵在了地面上,脚下的铁链亦随之发出了“稀里哗啦”不服的悲鸣。
堂外,痛在娘心的凌罗当即惊的“啊”了一声,手还不由自主地狠狠抓了下脸颊。
可紧接着,卢庄却咬着牙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此时,他虽身心剧痛,但却面未改色,仍然双目凛冽地藐视众吏。
而就在这时,一旁的衙役见状又将手中之棍砸了过来。
可卢庄跪倒后,很快,便又极具气势地站起了身。
但衙役怎能容得了眼前之人的张狂,因而手中之棍又一次悬了起来。
就这样,卢庄五落五起后,谭浩麟又厉声重复了刚刚之语:“台下之人可是卢庄?见了本官为何不下跪?”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确是卢庄,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与父母,所以大人的苛求在下无法满足。”
虽被手铐脚链所缚,可五跪五立的卢庄依旧目锐如芒,毫无惧色。
还未等谭浩麟接言,卢庄却又冷哼了一声,继而昂起头来睥睨一众清吏道:“不过你们须得稍后再问,我已两天没有吃饭,你们最好先给我买碗面来,等我吃饱了才有力气回话。”
凌罗见儿子气定神闲地立于堂中央,心中本还稳了些许,可又听儿子说一直在狱中挨饿,此时她不免再尝心酸之滋。
这七上八下的感觉折磨地她好累好苦,身侧的洛康靖理解夫人的心情,因而紧握她手,给予温暖和力量。
谭浩麟知卢庄没几日活头,且又见其父卢欧眼下就站于堂外,哎,不跪就不跪吧,就让这硬骨头再多嚣张几时,算是赏他爹几分薄面好了,毕竟宝利行根深叶茂,与自己也多有瓜葛。
寻思至此,谭浩麟这才示意衙役住手。不多时,他命人叫的一碗面条被端了上来。
卢庄虽十分饥饿,可此时他却一根一束,不疾不徐地将其下咽,在观者眼里他似乎是在品尝人间佳肴,有的甚至都流起了口水,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手中这碗面素而无味,若是换做平日,自己定是瞧都不瞧,可今日不同,也许这顿饭即是自己此生的最后一餐。
想到这,卢庄免不得鼻头一阵酸涩。
见对方行动缓慢,谭浩麟很是心急,舔了舔唇角后,他高声催促了几次。
终于,见卢庄吃完,衙役将碗撤了下去,接着,谭浩麟直奔主题问其谋炸总督蒋寿可有此事。
“大丈夫敢作敢当,没错,此举乃我卢庄一人所为。”
此言一出,堂外顿时一片哗然。
“真的是他!”
“怎么会...”
“这小子看起来不像是恶人啊!”
百姓纷纷议论着,而卢庄的亲友们亦不敢相信从小谦恭文雅的卢庄竟会做出此等惊世骇俗的壮举,尤其是其母凌罗听了这话惊愕过度,险些昏迷。
其实卢庄之所以会这般回答,并非他一时冲动,而是这几日在狱中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他思忖着如果自己打死不招,可毕竟炸药配比的那份清单已被谭浩麟查获,他们顺藤摸瓜一定会查到自己曾参与购买过这些材料,而材料的用途自己又将作何解释?
他不停地用力捶着头部,可却想不出一条合适的理由。
退一万步,自己巧舌以辩,与他们虚与委蛇,可这群宵小又怎会容许自己蒙混过关。
而更可怕的是参与谋炸蒋寿的其余四人到时也很有可能会被他们统统查出,尤其是洛景枫,他前些日子曾入总督府探查地形,若要找寻他与此事的关联,恐怕并不会太难,虽然如今他已逃离广州,可即便是在香港,那里亦有许多清廷密探,他依旧无法真正摆脱危险。
而且黎焯、方思勰、苏炳南,他们仨虽也已逃走,可他们的家人有的却还在广州,如果清廷真若挖地三尺,以他三人平实的家境来看,家人很有可能惨遭株连。而宝利行树大根深,与朝廷的关系又盘根错节,清廷不敢肆意迫害。
还有项三哥、少白兄、文楚雄、杜若礼他们人还都在广州城中,如果自己不扛下此事,那清廷一定会无止无休,说不定到时会将城中的革命党人一网打尽。
虽然不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可卢庄却并未因仇恨蒙蔽了心想革命的忠诚。
想着想着,黑暗的牢房之内,斜靠在墙边的卢庄嘴角忽地抽动了一下,紧接着,断断续续的“呵呵”声随着鼻息缓缓飘出了他的唇边。
从前他只听过喜极而泣,而这一刻,他才发觉原来这世上竟也有悲极的释然。
他想象着,如果当日清兵一路尾随自己到了王氏书院,在那聚集的同志也定是插翅难逃,如若敌人按图索骥,说不定城内所有的兴中据点会被一扫而空。
看来自己一人被捕还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如今炸药清单在他们手上,证据确凿,自己百口莫辩,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那牺牲自己一个,总比好过赔上一群。
只要他们的命还在,革命就还有希望,自己的牺牲也就有了理应的价值。
寻思至此,他双脚不由自主地瑟缩着,周身感受到了一阵彻骨的冰冷,不一会,他将头深深地埋在了环抱的双臂里,挺拔的身躯蜷缩成了一个很小的存在,可即便如此,盛夏的闷热夜晚,他仍是冷的不停地颤抖。
终于,他在心里忍不住黯然感叹道:“哎,卢庄啊卢庄,没想到那日对景枫说醉话竟一语成谶了,这下子你是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这一刻,忆起那晚自己在天字码头同洛景枫的闲谈之语,卢庄打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句悲凉的自嘲。
好一会,心死的卢庄从口袋中掏出一物,托于掌中,窗口透来的淡淡月光给了视线里那枚枯萎的凌霄花瓣片刻的生命,似乎重现了它傲视群芳的曾经,一双凝视着它的眸子也因此有了昙花一现的清明。
不多时,他将手慢慢握紧,那枚花瓣的脉络因外力的挤压而渐渐变性,终于它因不堪重负而粉碎在了掌心里。
正因狱中已经抱定必死的决心,所以此时堂上的卢庄才未因恐惧而折了十足的底气。
“卢庄,你为何要谋炸蒋寿蒋大人?”
见卢庄大言不惭,谭浩麟的一双三角眼用力地瞪着,语气也自然愈发地恶狠。
“满清政治腐败,人民疾苦,而这些都是拜你们这群狗官所赐,所以我要杀尽你们才心甘!”
卢庄气势如虹地回着对方,此刻,怒焰在其眸中熊熊燃起。
“我儿定是受了奸人蛊惑,才会一时糊涂,还请大人三思后行!”
想不通从小锦衣玉食并未尝过人间苦难的儿子为何会这般疾言厉色,卢欧情急之下赶紧求情。
“堂外之人休得多言。”
听了卢庄之语,谭浩麟已是愤怒至极,鼻头的大红疖子抖动不已,本想上前踹他一脚,可大庭广众之下他还得顾及自己的颜面。
紧接着,谭浩麟继续咬牙切齿地盘问卢庄。
“说,是何人指使?”
“自己出钱,自己办事,以求达吾目的。此等事端,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卢某非愚,岂肯受人指使而冒险如此行事?”
负手而立的卢庄昂起头来,一道利芒直瞪得谭浩麟脊骨发凉。
听闻此语,堂外的凌罗、卢欧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这下完了,卢庄这般回答怕是生机难觅,可任凭怎地焦急,却也无计可施。
谭浩麟不仅不傻,而且还十分狡诈,怎会轻信对方是他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