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只不过”被对方如此粗鲁地打断了,沈念恩心里的不快骤起,可却被“只是”二字引发的阵阵凉意给迅速取代。
可奈何人家是官,自己是民,低人一等就只得笑脸相迎。
接着,他仍得恭敬地赔笑问道:“只是什么?徐大人您尽管道来...”
于是徐闻江决定跟他聊一聊今日谈话的主题。
只见徐闻江睁圆了他那双微突的眼睛,嘴角牵动着糙皮看似忧国忧民地开口道:“沈老板,马江海战我方惨败想必您是知道的,我们被洋鬼子欺负了几十年,总是被动地挨打,这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啊!”
“所以朝廷决心加强海防,咱们广州可是南大门,特受洋鬼子偏爱,因而更是海防的重中之重,所以...”
徐闻江虽明面上讲的是国家要事,可沈念恩心里那不祥的预感却已越发强烈,他知道对方兜来绕去一定不会给自己留什么好果子吃。
这一刻,沈念恩表面上虽依旧淡然如常,可心里的鼓却已敲得震天响。
接下来,他一脸茫然地盯着对方的那张阴谷密布的脸,且还仍得假装认认真真地听着那惺惺作态之言。
徐闻江看沈念恩干瞪着眼,没什么反应,因而只能自行将话接下去道:“广东水师别看已经成立了二十年,有德国的十几个鱼雷艇,还有黄埔造船厂造的几艘炮舰,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装备还是太寒碜了些,撑起一个水师还远远不够。”
“如果真又打起来了,那估计得比马江海战败的还要惨,而且朝廷最近正准备筹建北洋水师,所以财政两头无法兼顾,因而呢,咱们广东水师就只能靠自行筹款增强实力了。”
一听徐闻江提到“筹款”二字,沈念恩那根敏感的神经本能地跳了起来,对方的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无非又是要商贾们出钱捐资喽!
可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沈念恩并不想主动去接对方这个茬,因而他依旧佯装无知地看着对方那双渴求的眼睛。
徐闻江见对方如此愚钝,有些沉不住气了的他心想看来只能挑明了事:“既然沈老板刚刚说想要再购商船壮大商行,我看倒不如把这买新船的钱拿出来资助广东水师,沈老板一向豁达,依我看,商行的发展缓上几年也并无不可。”
紧接着,他又大义凛然地陈词道:“而国家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洋人若是真打来了,你的商船可是派不上用场的,到时候还是得靠广东水师的战舰火炮才可。所以,沈老板,孰重孰轻你心里应该有数了吧?”
说到这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徐闻江又想向自己索要捐银,且这次与历次不同,这次是以国家兴亡为名,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让人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回绝的理由。
趁沈念恩思量之际,费了半天唇舌的徐闻江抓紧时间呷了一口茶。
而后,半抬了眼的他在杯盖的遮掩下用余光瞄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见沈念恩面露难色,于是他眼珠一转后挤了个笑容假意安抚说:“沈老板,我知道这事可能让您有些为难,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朝廷不会将这么大的重担压在你一人肩上的,广州城里的大小商家届时都得解囊相助,尤其是搞航运的,老话说得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你放心,人者有份,谁也落不下。”
这时,徐闻江将茶杯撂下后,又嬉怡微笑着对沈念恩道:“沈老板,您有所不知,广甲号我们已经托福州船政局开造了,接下来,我们还打算建造广乙号和广丙号、这三艘都是巡洋舰,每艘的造价都不低,约莫四十万两白银左右,再加上大大小小的战舰火炮,总开销不会低于两百万,所以你们这些商贾不出资,我们的海防经费从哪来啊,你们总不能只顾自己富贵发达,不理国家的存亡吧!”
沈念恩最怕徐闻江对着自己阴笑了,而那笑容的背后一定会藏着一柄尖刀。那自己到底该如何抵抗对方的绵中刃呢?
可绞尽脑汁后,他依旧没有想出好对策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境遇不知何时可以摆脱?
这时,故作温恭的他先盛赞了一番广东水师的发展规划后,终于狠下心来开口道:“沈某人自是乐意为广东水师尽些绵薄之力,只是兴和商行规模尚小,比不得其他的洋行、商行,还请徐大人体谅念恩的难处,念恩愿意将此次购船的二十万两白银统统拿出来支援水师建设,徐大人,您意下如何?”
沈念恩心知徐闻江开出的价格肯定不会少于二十万两白银,与其让对方开天价,倒不如自己主动给个数,这样一不失体面,二也不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完全没了主动权。
此刻,沈念恩虽一副慷慨凛然之姿,可他的心却在淌血。
果不其然,徐闻江心里的价码是四十万两白银,因他听白齐芳说,兴和商行想要买两艘商船,总价不会低于四十万,可既然沈念恩已先开了口,那自己也不好不近人情再往上抬价,这样肯定会搞得双方都很难堪。
因而徐闻江有意识地缩一缩下巴,咧了咧嘴,提高了唇角后,他回应说:“沈老板过谦了,兴和商行这几年发展势态迅猛,哪还能说是小门小户呢!”
一声干笑后,徐闻江又说道:“鉴于沈老板如此深明大义,徐某人在这替广东水师的官员以及将士们向您致意。”
此事算是达成了一致,接着,各怀心事的二人又客套地恭维了对方几句,只不过双双皆是皮笑肉不笑,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不想久坐的沈念恩临行前特意提了下厘金税一事,他望对方可以帮忙查看一番,是不是收的有些不太合理。
徐闻江听完后,立即拍着胸脯承诺道:“沈老板,您先回去,我马上就让手下的人查看账目,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们粤海监保证会立即更正,绝不会让您和您的合作伙伴有所损失。”
就这样,沈念恩几日后又得再一次乖乖上缴了二十万两白银,可是,徐闻江答应他的事却一直没有回音。
这一刻,沈念恩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面对强大的清廷时只能是个绝对服从的草民。
一声长嗟后,对于这个黑暗的世道他已感到深深的无力,可又没办法改变什么。
当日回到家后,沈念恩和儿子沈康靖二人坐于正厅闲谈,只听沈康靖说道:“船政局的巡洋舰造价也就在二十万两白银左右,卖给广东水师也不会翻倍赚的,所以徐闻江说的数字大有水分,只能糊弄糊弄外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