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兄弟在屋外同小孩子们玩耍,女眷们皆去厨房准备晚饭,因而主屋内就只剩下了坐着的王氏和冯少白母子二人。
王氏自然而然地同儿子聊起了香港的生活起居,至于那些工作之事她还真是一窍不通,但她听得出儿子在港做的有声有色。
此刻,她眼角的褶皱平展了许多,脸上也自然地洋溢着幸福,继而欣慰地夸了对方几句:“我二儿少白最有出息,小时候的书可真没白读,竟当上了什么社长,你可真为咱们冯家增光啊。”
宽大的石青袍袖下,王氏双手相搭,继续同儿子絮叨着:“当年,你祖父被朝廷发配到了伊犁,你父亲又重病不起,冯家败了,欠了外债,还遭人白眼,最后啊,咱们娘四个只能从广州迁来江门避难,一想起从前来我这心里就...”
见母亲捂着胸口,忽现了愁苦之态,冯少白赶紧坐近,拉起对方的手,极力安抚道:“娘,都过去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这段往事于母子二人皆是刻骨铭心,而冯少白的祖父其实就是从前卢湛随口提到的那个倒霉茶商冯克俭。
冯克俭因被洋商算计,从而欠下巨债以致破产,而后还被愚昧软弱的清廷发配至伊犁充军,不久后便客死他乡,而其子冯剑春亦受牵连,没了营生不说,身体也积劳成疾,患了重病。
这些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如今在冯少白看来都是对其意志的一种磨砺,那时的他经常遭受叔辈们的无礼斥责以及同辈们的冷嘲热讽。
倍感世态炎凉后,他小小年纪便立下重誓将来一定要做个有用之人,才可摆脱窘境,活得堂堂正正,不受欺辱。
而更为重要的是那些幼时的悲惨经历也令他对清政府由最初的不满慢慢演变至了后来的深恶痛绝。
从镜吾学堂毕业后,想做医师的冯少白便想去考香港的西医书院,将来悬壶济世,医病救人,后来的他终于凭借聪明才智以及自强不息的精神以优异的成绩成了当中的一员。
母亲王氏更是不吝家财支持二儿子成为社会的栋梁,助他在人生的路上有所作为,因而感念母亲的恩情,冯少白十分敬重王氏,对于母亲的要求他也尽可能的遵从满足。
可唯有一点他却始终不愿屈服妥协,那便是对待他发妻陈安的态度。
陈安乃土生土长的江门人,祖父曾为知县,她会做针线活,也过裹小脚,是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和的传统女子。
可尽管她家庭环境还算优渥,但当地的陈旧风俗好似一道巨大的屏障阻碍着女子思维的开化,因此陈安并没读过什么书,基本算得上是个称职的文盲。
通过亲戚的斡旋,陈安议婚的对象是一名冯姓商人之孙,这位冯老爷本在省城经营茶叶,可后来却不幸锒铛入狱,导致家道中落。
他的孙儿那年二十岁整,正在新派学堂念书,名叫冯奕。
这位冯老爷就是冯克俭,而那青年冯奕就是去香港前的冯少白。
陈安比冯少白大两岁,所以两人也算般配,可惟一的缺憾是,冯家经济颇为拮据,但那时对长相不佳且被退过两次婚的“老姑娘”陈安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出路。
1890年似乎是他们成亲的好时间,且冯少白又将在同年年底于镜吾学堂毕业,这样对两家而言也就等于是双喜临门。
可不料却在这个时候,冯少白竟考上了香港的西医书院,因此陈家父母希望女儿早日出嫁的心愿也就又一次落空了。
可他们转念一想,未来的女婿若是有出息,身份地位也就自然升格,女儿能够嫁给这样的男子对于整个陈家来说也是一份莫大的荣耀,因而他们也就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来。
自此,冯少白离开江门,赶赴香港求学。而这当中除了两次短暂的归家之外,他在香港一呆就是数年。
这期间有桩要事须得一提。
1892年,二十二岁的冯少白通过母亲王氏向陈家提出了一项要求,就是让陈安放脚,然后进学堂读书,这样他才可能履行婚约。
可对于思想保守的陈家来说,对方的提议委实太过苛刻无礼。
陈安当时已经二十四岁,很多人家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已是儿女成双,环绕身旁,冯少白却让她在这等年纪放脚,进学堂,陈安的父母只觉得此乃笑话一桩,根本无须理会。
且更重要的是这陈安是个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之人,一切全凭双亲支配,因而放脚和上学便也自然而然地没了下文。
虽然冯少白的母亲王氏对未来的媳妇很满意,但谁也不能预料留学在外的激进青年会采取什么行动,因而陈家人为女儿的婚事一直怀揣着十二分的焦虑与心忧。
1894年,冯少白回家探亲,身着西装,且已剪了辫子,这在陈家人看来似乎不是个什么好兆头。
不过冯少白因为母亲的劝阻自始至终没有提出退婚的要求,而陈家也没有逼迫冯家迎娶陈安过门的意思,一切的一切仍停留在风平浪静的和谐假象之上。
1895年十一月,肄业的冯少白参加广州起义完不久伤势还未痊愈,便被母亲以病重之名紧急召回了江门。
待他拖着残躯焦灼不安地赶回老家之时,却震惊地发现原来这是一场天大的骗局。
王氏声泪俱下地向他解释道:“少白,你要体谅为娘的苦心,你和安姑娘年纪都不小了,是时候该成亲了,更何况初来江门时,咱们冯家还曾受过陈老爷的恩惠。”
王氏继续老泪纵横地哭诉着:“最近这几个月来,陈家人跟我唠叨过无数次,娘真是再也想不出推脱的说辞来了,所以才会让你哥哥写信骗你回江门,少白啊,娘求你了,安姑娘这回你就娶了吧!”
见母亲花白的头发以及佝偻的身躯是那般的憔悴苍老,这一刻,他的心也很不是滋味。
哎!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冯少白知道这一次自己必须得与陈安成婚了,不然的话,令娘亲受难,于情于理,他都罪恶滔天。
第二天,冯少白装了一条假辫子,从头到脚还换上了一身新礼服,乍一看,倒还有几分新郎官的意思。
冯家人以及陈家人都知道冯少白是位有个性的新派人物,甚至好事之人还曾预估这场婚礼一定会闹出出人意料的奇观来,因而亲戚友邻们排开阵势,互相策应,还未开场便七嘴八舌地劝诫起了新郎官来。
然而,遗憾的是,冯少白的表现却令他们大大地失了望,那种预期的不和谐自始至终竟都未出现。
整个婚礼虽十分压抑,全程好似被浓浓的阴霾笼罩,可却一直按部就班地顺利进行着,司仪让冯少白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顺从的就连王氏都觉得很是异常。
终于,花轿来了。
没多久,从轿帘的下方伸出了一只中等大小的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