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任何生灵都无法逃脱生老病死的自然召唤。
闻此消息后,心中大恸的洛云汉决定这次无论遭遇任何艰险,他都必须回洛家见上爷爷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十五日的傍晚,暮色从白云山巅暗暗袭来,最后一抹斜阳还恋恋不舍地温暖着人间,而苦苦的惆怅却在黄昏摸不到的地方悄悄地连绵。
洛云汉身穿玄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乔装后独自一人来到了洛家门前。
自十年前流亡日本后,虽托同志给家人捎过几次信件,可他却从未亲自走入过家门。
尽管此间他也曾回过广州,可是每次都有要务在身,因而即便同家人近在咫尺,为了不拖累他们,他也无法接近半分。
他不是不想家...
他怎可能不想家?
他的家是一个充满温暖,充满欢笑的幸福港湾,在那里他度过了此生最美好、最纯真的十九年。
记得三年前第二次返广的他途径洛家门前时曾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小孩和老人的欢笑声。
他虽不知院内的小孩是谁,可他很清楚那开怀大笑的老人家一定是自己的祖父洛鸿勋。
他多想念他的爷爷,多想念他的父母,多想念洛家的一切呀!
当时的他真的非常想走进去看看,哪怕不说话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都好...
可恰在此时,高度警觉的洛云汉忽觉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人在暗中盯梢,为了不给家人招惹祸端,他只得压低了礼帽快步走开,不多时,只剩一记背影在大地之上独自黯然,慢慢消散。
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
如今想想当年谋刺蒋寿前,自己离家时竟走的那般坦然,真是年少不知离别苦,回首肠断徒兴叹!
后来洛云汉听杜若礼告知,洛家新添了个男丁,名为洛景柏,当然这消息杜若礼是听霍雨桐无意中提起的。
景枫、景柏一听便是亲兄弟。
得知了这一好消息后,洛云汉高兴的同时,也讶然于继母凌罗高龄竟还愿意生产,当真是令人感动。
毕竟卢庄死了,自己又常年在外为革命奔劳,随时都有牺牲的危险,因而小弟弟洛景柏的到来,给洛家带来了希望,也令洛云汉的身心少了些许内疚之感。
心为形役了这么多年,灵魂终于有了这一刻的自由。
门外感怀了片刻的他见周围似乎未出现险情的征兆,因而稍作迟疑后他终于叩响了洛家的大门。
不多时,门开了,洛云汉轻抬了帽檐瞥见对面站的竟然还是黄叔。
黄叔为洛家守门多年,而且还十分疼爱自己,因而在洛云汉的眼中黄叔自然也是亲人。
如今的黄叔也已年逾七旬,可他虽已满头白发,老眼昏花,甚至已近痴呆,但他却还是很快认出了眼前的来人。
他的表情由木讷慢慢转至愕然,手持的拐杖也开始微微颤动,接着,他前倾了身子,不可置信地抖了抖嘴唇:“少爷,是你嚒?你怎么瘦成这样啊!”
的确,常年的腥风血雨令洛云汉消瘦的几近脱相,而对方的这句“是你嚒”说得又如此悲凄哀婉,听的洛云汉柔肠寸断,一股热泪忽地在眼圈里打起了转转。
本以为自己已是百炼成钢之身,可面对多年未见的至亲却还是这般的不堪一击。
“黄爷爷,是我,我是...景枫。”
他眼含热泪轻轻颔首,激动而又略显压抑的声音与这将夜的昏沉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
哑然无措了好一会后,这才缓过神来的黄叔红着眼圈一步一颤地上了前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好啊,好啊,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霎时间,黄叔不知是不是太过激动,一只手竟不受控地抖了起来,以致拐杖险些滑落。
洛云汉见状,赶紧跨步上前搀起对方的右臂,紧接着,他又将大门紧闭了起来。
这时,年迈的黄叔笑中带泪,忽地朝内沙哑地喊道:“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秋日的晚风中,那苍老的声音饱含着无限的欣喜向洛家的更深处蔓延,再蔓延。
早先,洛康靖考虑到黄叔年迈,想让他休息,换个年轻人为洛家守门,可黄叔听了这提议后,声泪俱下,伤心欲绝,黄岱和洛康靖俩人怎么劝都劝他不听,因而洛康靖只能作罢,让其为洛家尽忠尽责直至此生的尽头。
这时,洛云汉搀扶着黄叔一步一步地朝内移去。
世界风云变幻,可家中的一草一木好似一如从前,洛云汉的心情也被这故园的景致一步一步地推向了风云之巅。
不多时,刚走到水榭亭台处,他便瞧见了一对中年夫妇牵着一男童快步走了过来。
没错,那对夫妇正是洛康靖与凌罗,而他们领着的小孩则是六岁的二少爷洛景柏。
彼此见到的一瞬,洛云汉与对面的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洛景柏的惊异莫名,靖罗夫妇的难以置信,洛云汉的内疚悲苦,黄叔的急切心焦,每个人脸上的情真意切也许比那高悬的皓月和袅袅的晚风还要动人上几分。
下一秒,辩认出来人的靖罗夫妇忽地眼眶湿润,激动地失了语。
尤其是洛康靖瞧见十年未现身的长子突然归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一般,这一刻,他的脑海竟一片空白。
他不相信...
他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竟能见到儿子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