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3年新年的黄昏,幸存的骑士,包括能够行走的和必须抬在担架上的伤病员,共计180人,登上了他们的克拉克帆船“圣玛丽”号和三艘桨帆船“圣雅各号”、“圣凯瑟琳号”和“圣波拿文士拉”号。
他们带走了骑士团的档案和最珍贵的圣物:盛放在镶嵌珠宝的匣子内的施洗者约翰的右臂骨和一幅珍贵的圣母像。
船队从港口起航后,站在船舷上的骑士们可以眺望小亚细亚白雪皑皑的群山,回想着在罗德岛上的日日夜夜,不少老骑士都悲伤的泪流满面。
随着罗得岛的陷落和博德鲁姆要塞的投降,三大骑士团中最后一个骑士团失去了他们的根据地,成为了游子。
瓦莱特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从早上开始,他便一直在照顾重病昏迷的卡洛斯。
自从卡洛斯被鄂图曼人送回到骑士团医院,失去塔蒂尼的痛苦便击倒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发着热病,头脑不清,说着各种的胡话。骑士团的医生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他们认为这位昏迷不醒的病人应该接受放血治疗。
李尔·亚当同意了。医生切开卡洛斯脚上的静脉,放出了两盎司的血。
放血后,卡洛斯的脸白了些。他似乎累到了,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直衣不解带陪伴在他身旁的瓦莱特这才出来透透风。
在甲板上,瓦莱特看到博格正虔诚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念着什么;而在一旁,伤情有所好转,但身上仍然缠满了绷带的罗宾安静地站着,在他的肩膀上,那猎隼摇头四顾,见瓦莱特过来,它发出一阵阵的叫声。
这叫声惊动了博格。他站了起来,同时拾起了剑。
“瓦莱特。”博格朝瓦莱特喊道。
瓦莱特走到二人跟前,问博格道:“博格,你在做什么?”
“我在祈祷。”博格比划着说道,“我在向仁慈的光明神祈祷,祈祷他让我们有朝一日能够重新登上这座美丽的岛屿,将异教徒驱逐回他们来的地方。”
听到这话,瓦莱特感到鼻子一酸。这位硬汉强忍着泪水,搂住了博格的脖子,连声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会有这么一天的。”
仿佛是对骑士们的讽刺一般,就在瓦莱特如是说的时候,从罗德岛的方向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安拉”的赞美声。
那是穆斯塔法王子在举行入城式。
这位年轻的王子骑马经过了大团长宫面前,大维齐尔易卜拉欣、众贝伊、乌理玛、指挥官、近卫军的精锐部队、侍卫和步兵徒步前进,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他身旁,旗手们展开了绿色的圣教旗帜和苏丹的红色旌旗,近卫军的军旗被徐徐升起,皇家鼓点和音乐响起,军乐队歌声嘹亮。
“埃迪尔内的群山上,鲜花多烂漫
金色的太阳闪耀着金线般的光芒
敌人被击溃,风一般逃散
万岁,战无不胜的穆斯塔法王子万岁!
你的名字将镌刻在镶着珍宝的碑铭上。
真神的怀抱中,是烈士的归宿
号角已经吹响,向前冲锋吧!
城墙已经毁坏,战士一往无前
万岁,战无不胜的穆斯塔法王子万岁!
你的名字将镌刻在镶着珍宝的碑铭上。”
他们在宣告,宣告曾经屈从于谬误的城市归入了真神的土地。
这是多么深刻的对比,又是多么的让人悲愤莫名。
这时,越来越多的骑士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他们望着视线中越来越小的罗德岛,每个人望着那教堂塔楼的残垣和大团长宫上飘扬的新月旗,心里都在想:“亲爱的家园啊,今生今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别时容易见时难!每个别离故土的骑士都把自己心灵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把他们甜蜜的记忆也留在了这里。因此每个人都回过头去,又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一看再看,都想再看那最后一眼。
人人的眼睛都朝着那城堡、那棱堡、那些光明神教教堂的塔楼和那圆顶。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回望了吗?”
不断有人这么问自己,问那信仰的光明神。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此时此刻幸存的不到二百名的骑士中,包括瓦莱特本人在内,都没有再回到罗德岛,再见到过这方土地。
突然的,瓦莱特跪倒在了地上。
博格和罗宾也一同跪了下来。
对着夜空,对着罗德岛所在的方向,瓦莱特高声盟誓道:“我,让·帕里索·德·拉·瓦莱特,骑士团骑士,光明神的仆人,谨向仁慈且无所不能的光明神盟誓;谨向骑士团的列位大团长的英灵盟誓:我举起此剑,是为骑士的荣誉。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拥有的力量,定要洗雪耻辱,把异教徒赶到神的脚下屈膝投降。我定要将今天的耻辱千倍百倍的奉还;定要让异教徒的鲜血淹没在血泊之中。我立誓在我的有生之年,定要收复罗德岛,否则决不放下手中的剑。我的盟誓出自一片至诚,愿光明神垂怜,助我一臂之力,阿门!”
“阿门!”
“阿门!”
博格和罗宾不约而同的齐声说道。
而在船舱中,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般,在昏睡中的卡洛斯,嘴唇微张,也发出了“阿门”的声响。
听到博格和罗宾同声盟誓,瓦莱特有些诧异的回过了头,紧接着,他满脸的感激,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罗宾猜到了瓦莱特想说什么,他会心一笑。而博格则用朴实的话语说道:“瓦莱特,我们一同经历了苦难,你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兄弟。罗德岛投降的屈辱我们一同承担,那么光复罗德岛的荣耀我们也一同见证。”
说完,博格单手握剑,将剑斜指向瓦莱特的脚下。
罗宾取下了身后的长弓,将弓梢放在了剑上。
瓦莱特也拔出了剑,将剑尖与博格的火焰剑、罗宾的长弓重叠在了一起。
瓦莱特眼中含泪。恍惚间,他仿佛置身于一座心灵的礼拜堂。这座礼拜堂空荡荡,黑糊糊,只有两
支蜡烛在祭坛前边摇曳,将那绯红色的光焰投射在光明神的圣像那满含苦难的脸上。
瓦莱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酸楚、绝望、仇恨、痛苦、忧虑和煎熬开始从他心头消解,这些情感如一条条的蛇从他的胸口爬了出来,在圣象前消解,化为了一缕青烟。
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松快,他感觉到似乎有一种新的活力、新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肌体,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脑越来越明晰,有种幸福感笼罩着他整个身心。
瓦莱特找到了作为一个信仰坚定、无丝毫疑虑的医院骑士团骑士所能找到找到的一切。
李尔·亚当伫立在船台上,一动不动地纵目远眺,看了许久、许久。
他回想起了过去——正是医院骑士团两百年在这里披荆斩棘,才把昔日的一片荒芜之地变成了人丁兴旺、繁荣昌盛之岛;是他们持剑卫圣,为沦落在异教徒铁蹄下的信众留下了一片光明之地。
他又想起了加布里埃。加布里埃在上船后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他的仆役交给李尔·亚当一封信,在信中,加布里埃写道:各人都按照各人的见解报效骑士团,他的见解可能是错误的,但决不能指责他是叛徒。
一想到加布里埃他为骑士团操心,把胡子都操白了,两行清泪沿着李尔·亚当的面颊缓缓滚落。
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位老战友了……
在随后的几十年中,对医院骑士团成员们来说,罗得岛将是一个令人憧憬和神往的天堂;收复罗得岛的美好幻萦绕在他们的心头,要过很久才会破灭。
而现在等待他们的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在克里特海的上空,黑夜正在向他们疾驰。
在伊斯坦布尔,刚结束一场战争的苏莱曼马上要开始另一场战争。
此时的他,踌躇满志,意识坚定,坚信自己无所不能。
仅仅十八个月内,这位沉默寡言的君主已经明白无误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宏图大略。
占领贝尔格莱德之后,通往匈牙利和中欧的道路已经洞开;夺得罗得岛,就是剪除了基督教在地中海东部的最后一座军事要塞。
“敏捷如蛇”的奥斯曼帝国战船可以席卷地中海中部了。
罗得岛攻防战打响了一场宏大战争的第一枪,这场角逐将从维也纳城下一直打到直布罗陀海峡。
苏莱曼在这些征服事业之后的统治是奥斯曼帝国历史上最长久也最辉煌的篇章。被土耳其人称为“立法者”,被基督徒誉为“大帝”的苏莱曼将发动史诗规模的战争,令他的帝国达到全盛的顶峰。第十世苏丹的威严、公正和雄心无人可比。
然而哪怕是这样的苏莱曼也不曾想到,他的黄金时代将长期的受到医院骑士团的烦扰:十数年后,骑士团将在拉·瓦莱特等人的领导下再次给苏丹制造麻烦。
而另一人,将在地中海的海域永远葬送鄂图曼人的海上霸权。
苏莱曼在罗得岛的慷慨大度被历史证明是一个代价沉重的错误。
但在此时,并没有人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