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岛上的哈瓦那港,“郁金香”旅馆有一只能用十种语言喷吐脏话的金刚鹦鹉。
由于有它的存在,许多来到这家客栈歇脚的旅行者在听到它能用如此丰富的语言骂人后,都震惊不已。连带着的,这间旅馆的生意也是兴旺无比,因为一些人就是慕名前来听这只鹦鹉骂人的。
在斗殴爆发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是栖息在壁炉旁架子上的这只蓝舌扁毛畜生在如此鄙俗而激烈地辱骂非洲巨人。
非洲巨人占据了离炉火最近的位置,全神贯注地吃着烤老鼠肉——这是古巴当地的一道招牌菜,是随着和哥伦布一起来到并发现新大陆的船舱里的老鼠在古巴当地繁衍兴旺后流行起来的。
除了烤老鼠肉外,非洲巨人的面前还有一碗汤。
汤是用鹰嘴豆、胡萝卜、干柠檬和羊肉烂炖而成的,也是旅馆的一道招牌菜。
他宽阔的肩膀背对着鸟儿,面向客栈的门口,以及朝着蓝色暮霭打开遮光板的窗户。
非洲巨人的来头始终是个谜。因为在他之前,人们记得古巴岛上好像一共只有五名来自非洲大陆的黑人,而他们都是古巴执政官贝拉斯克斯的仆役。
这些个黑人仆役只用一块堪当抹布的亚麻布遮住下体,并且骨瘦如柴。
但这个非洲人显然不是,因为他太不一样。
非洲巨人身穿夹棉的灰色填充甲,帽兜虽然旧的已经磨出了线头,但内里填充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棉花。
这说明他至少是一个自由人。
而在灰色的填充甲的腰部靠近屁股的位置,在磨破了皮的腰带上挂着一顶莫里斯头盔,这一头盔又让人能够他曾经在西班牙的军队里服过役,但头盔旁那有着极夸张刀鞘的嘉比亚匕首,又说明他或许去过东方。
或许还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佣兵。
没有人敢去求证他是否听得懂这些来西班牙各地的土语以及印第安语的脏话。
他的皮肤色泽仿佛是铜壶上的锈斑,头顶周围长着一圈绒毛,银白的发色象征着他历经风霜岁月。更重要的是他在啃食老鼠肉时那一丝不苟的表情和动作,都无不彰显出他的残暴本性。
在“郁金香”旅馆,哪怕连最缺乏经验的旅行者也能看懂,这位非洲人既不欢迎也不保证能够容忍你的提问。
因此,客栈里的旅行者有一瞬间对鸟儿的蛮勇敬佩不已,它似乎在用完美的西班牙语咒骂非洲人吞吃食物的劲头像极了豪猪和秃鹫的杂交后代见到腐肉的贪婪模样。
遭受辱骂后的那一小段时间里,非洲人继续吃着他的美味,没有从烤老鼠上抬起头,就好像压根没有听见。
然后,当有人意识到这句骂人的话过于复杂和精妙,其中的“豪猪”和秃鹫这两个单词恐怕早已超出了金刚鹦鹉的语言能力时,非洲巨人顿时明白,鸟儿这次是无辜的。
于是的,非洲巨人迅速地将左手伸到了腰后,两根手指准确地握住了嘉比亚匕首的匕柄。
他的动作流畅而毫无间断,飞出的匕首仿佛鹰隼带着死亡从天而降,一截明晃晃的阿拉伯钢刃陡然出现,几节牛皮裹着它粗糙的刀柄,越过长凳,扑向猎物。
无论是坐在猎物头顶支架上的金刚鹦鹉,还是旅馆内的其他人,他们都到死不会忘记匕首刺穿空气的啸声。
接下来的声音犹如一只不耐烦的手划破信封,匕首划开了猎物左耳的耳郭,流出了血。
猎物是个肤色微黑,仪容修美,相貌堂堂,嘴角挂着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坏笑的中年男人。他有一副如石匠在大理石上精工雕琢的面孔,生就一个触目的鹰鼻。
他穿着一件绘有红色十字架的蓝色罩袍,从罩袍底部露出一节细长的剑尖——看形制,这显然是一把细长剑。
身穿罩袍,腰挂细长剑,这无疑是贵族子弟的打扮。可令他四不像的是,这个中年男人脚上却空无一物,打着赤脚。
湿热的鲜血从伤口处流出来。中年男人用大拇指和两根细长的手指拧
住了伤口,在指肚上留下红色地印记。他把指头拿到眼前,看了看,又闻了闻。
然后,他拿拔出了钉在柱子上的匕首,并拿着匕首穿过大厅,来到埋头继续吃肉喝汤的非洲巨人面前。
接着,他说道:“我相信,”
中年男人对非洲巨人说,用的依然是纯正的西班牙语。
“先生您弄丢了您清理蹄子必不可少的工具。”中年男人把匕首扔进了非洲巨人的碗里,捡起小半的浓汤,撒在非洲巨人的衣服上。
“假如我搞错了贵下肢的确切叫法,那就请您到外面的院子里找我,然后随便选择一种教学工具给我上上课。”
说完,中年男人大摇大摆的转身朝门外走去。他的动作很大,腰间的细长剑随着他走路的步伐左右摇摆,不时的碰到这人或者那人。
除了非洲巨人外,旅馆内的其他人都用兴奋的目光看着中年男人的背影。
这个中年男人显然是看那非洲巨人不顺眼,在向其发起挑战。
没有人关心中年男人为什么会看非洲巨人不顺眼。
那个时候,执政官贝拉斯克斯占领古巴还未久,岛上大多数都是为了金钱来到新大陆都雇佣兵和犯了罪被发配的罪犯。由于结仇、闹别扭,一个古巴人搅得另一个古巴人不得安宁,或者一言不合便开打,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中年男人不是头一个去整治别人的人,也不是头一个被别人整治的人。
人们所关心的是,在他和非洲巨人的决斗中,最终谁会获胜。
因为这直接关系到等到了后半夜,一个人究竟是去下海干活,还是岛上风流快活。
一些人从中年男人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后,又把眼睛盯向了非洲巨人。
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假如非洲巨人并没有符合他身材的勇气,那么这场决斗也就打不起来。
所幸,非洲巨人并没有让人失望。
非洲巨人站起身,脑袋几乎要擦过斜屋顶的房梁。
他用一口蹩脚的西班牙语说道:“非常抱歉,但我不得不说,我虽然才学会西班牙语没多久,但我能理解你的大致意思。”
说完,非洲巨人弯下了腰。他并不是去汤里捞出那匕首,而是径直将手伸向地面,从地上拾起一把巨斧。
在油灯里灯芯燃烧的火光的照耀下,四分之一满月形状的斧刃闪烁着愉悦的金光,大概是回想起了它从喷血脖颈上砍下的所有头颅。
眼见着这把恐怖的大杀器,赔率朝着严重不利于中年男人的方向倾斜。
中年男人也看到了自己对手所使用的武器。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窒息了。可很快,中年男人便调整好了情绪。
“很好的棺材板,正好能容纳你的身躯。”中年男人说道。
人们跟着他走进用火把照亮的庭院,拿着各自的酒杯,用前臂擦拭留着胡须的下巴和眼睛。
中年男人在大门的位置站定,他用赤脚用力地踩了踩地面,似乎在考察庭院的地面是否平整。
非洲巨人也走出了大厅,来到庭院。
与给人以轻描淡写感觉的中年人不同,非洲巨人每一步都带着巨岩般的压迫感。他单手拖着巨斧,斧刃在地上拉出一条细细的长线。
在月光的照耀下,火把烧得滋滋作响,非洲巨人和中年男人在院子夯实的土地上互相绕圈。
中年男人迈开两条仿佛高跷的长腿,时而小步疾走,时而双脚交错,长剑的尖端指着非洲巨人的心脏,又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非洲巨人的黑色靴子,仿佛在计算这待会的战利品是否合脚。
非洲人则以稳健的螃蟹步法侧行绕圈,他弯曲膝盖,他眼睛盯着中年男人,左拳松垮垮地握着斧柄。即使不看路,他的双脚也从未踩到人和马匹在庭院留下的粪便。
“一个沉稳的战士,我赌他赢!”
旅馆老板的声音适时的想起,并一上来便压上了一个杜卡特的重金。
旅馆老板皮德罗见多识广,据说早年他还曾经游历过克里米亚和喀山,见识过鞑靼人和他们的可汗。
连他这样有眼力的人都把赌注压在非洲巨人身上,又有一群人跟风下注。
这时,“郁金香”酒馆里有决斗的消息传到了旅馆外,院子的大门口很快就闹哄哄地站满了看热闹的女人、小孩和下班回家的政府雇员。
男孩爬上屋顶,挥舞拳头,大呼小叫,为他们眼中的英雄加油,非洲巨人清空了脑海里的最后一丝懊悔。
“嗬!”
巨斧嗡嗡振动,像是拖着非洲人扑向法兰克人的腹部。
斧刃反射火光,在暮色中画出一个弧形。中年男人从非洲巨人举斧开始便盯着巨斧,当巨斧袭来,他敏捷地跳开躲避,斧刃转而飞向他的头部,他下蹲躲避,肩膀着地,滚了一圈。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他敏捷得出奇。
这一滚,中年男人滚到了非洲巨人的左手一侧。他猛地跳起,绕到非洲巨人的背后,不用剑,却用脚狠狠地踹了一脚非洲人的屁股,仿佛自己即便错失这次机会,他也胜券在握一般。
非洲巨人一个踉跄,围观者无不哄堂大笑。
这是力量与灵活的较量,而显然,灵活占据了上风。
刚开始押非洲巨人获胜的客人,是因为对他的体型的明显优势和巨斧有信心,但之后非洲巨人怒火中烧,运斧的手法逐渐变得毛躁,没了章法,这让这些赌客懊悔不已,担心自己的钱打了水漂。
俗话说,越担心什么,就来什么。非洲巨人挥舞着巨斧打碎了一个装满雨水的大陶罐,浇得十几个旅行者浑身透湿,气恼不已。
之后,他又劈裂了一辆载满干草的马车的轮辐。中年男人则越战越勇,他跳跃、翻滚,用长剑突刺,在非洲巨人的手臂和大腿上划出无数细小的口子。
又战了十几回合,就在看客们有些厌倦,希望这场打斗早些结束之时,中年男人逮到了一个机会。
只见他在和非洲巨人擦身而过时,他抬起左脚,皮靴的方头不偏不倚地踢中非洲人的腹股沟。
在一片寂静之中,非洲人趴在了地上。
出于半心半意的同情和感同身受,客栈院子里的男人们纷纷不安地蠕动身体,双腿夹紧。
中年男人站在非洲巨人的面前,他平举起剑,将剑尖对准了非洲巨人的腹部,然后刺入,接着又拔了出来。
非洲巨人扑腾了几下,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皮德罗发出一声懊恼的哀嚎。他似是在为自己那一枚杜卡特在心疼。
中年男人抚平袖口,他脱下了非洲巨人的靴子,然后套在了自己的脚上。
接着,他环顾四周,对众人说道:“各位,虽然我在决斗中杀死了他,但他毕竟不是异教徒,因为我看到了他脖子上戴着的十字架。对于一名光明神的信徒、一名武士,暴尸荒野是不体面的。那么有谁能为这位可怜人提供一个躺尸的地方,好避免他的尸体在烈日下发臭。”
没想到这个中年男人竟然会为死者着想,为着这骑士精神,旅客们不禁露出了敬佩的目光——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人愿意上来帮忙。
这时,还是旅店的老板皮德罗站了出来。
“我这旅馆后面有一个废弃的马厩,可以给他暂时栖身。”
说完,皮德罗朝两个小厮招招手,他们把死去的巨人艰难地拖出院子,扔进那间不再使用的马厩,然后找来一堆的干草盖在他身上。
回到客栈里,中年男人拒绝接受祝贺和输钱者善意的揶揄,也没有接受喝一杯的邀请。
事实上,他虽然是一位胜利者,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喜悦。
他吃完了一片面包,又喝完一杯甘蔗水,然后起身离开。
走到旅馆后面的水槽清洗双手和脸部,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四周,眼见着四下无人,他钻进了弃用的马厩,低下头,像是在向对手的武勇致敬。